的确让老郭说对了,老郭是久病成医。唐妥大四那年喜欢同届政治系的一个女生,女生走读,家在市区,离体育场不远,他每天晚上骑自行车跑到体育场和她约会。两人好得每天晚上都想穿一条裤子,但是两人胆子都小,都在雷池这边磨叽,搞得既痴迷又痛苦,每天晚上都在体育场耗到半夜。唐妥先把女孩送回家,再骑车拼命往学校赶。那时候他们师范大学管得严,熄灯后宿舍区的大门就锁上,幸好靠近操场一边的铁栅栏围墙上有根一头脱焊的铁条,一掰就闪出个空当,侧侧身也能挤进去,唐妥每次从体育场回来都得钻这个空当。有一回正钻着,被打着手电的六号楼的门卫老头抓到了。老头用灯光直直地盯住唐妥,说,那是一个洞,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句话不知怎么就变成了段子在学校里流传开来,很多同学一见到唐妥就说,那是一个洞,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只是唐妥初恋史中一个悲壮的小细节,还有很多细节可以说明他为什么对体育场如此心领神会。比如,为了谈恋爱,他的毕业论文因为写得仓促潦草差点被导师毙掉,不是写得不好,而是没达到导师的预期。在他导师看来,唐妥完全可以写出更好的论文。这还不算。因为女孩父母反对,他们约会的时间越来越少,女孩晚上出不了门,唐妥一个人在体育场孤零零地坐到半夜,然后凄凉地回到学校。更可气的是,女孩父母最后找到学校领导,说了一通他的坏话,甚至要求学校将唐妥开除。当然不可能开除,但导致的直接后果是,唐妥毕业后没能留在海陵,市环保局已经决定录用他,到了政审提档案的时候突然决定不要了,系领导跟他说,这里有文章,认了吧。不认也得认,搞得唐妥匆忙回老家的小城当了名中学教师。然后他才知道,女孩她老爹在海陵是个相当的人物,老人家对女儿的一生自有其更好的规划。他的爱情最后是不了了之,不见面不通音讯,他听说女孩最后进了市委宣传部。
唐妥也觉得自己的初恋实在是很落俗套,但有什么办法呢。世间的失败爱情无非那几种模式,哪一种最终都免不了似曾相识。可是肠子都跟着打结的难过是唐妥自己的,毕业离校的那几天,和同学们喝完酒他就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去体育场,坐到空荡荡的后半夜才回来,觉得自己也空空荡荡,然后一路空空荡荡地淌眼泪。他觉得应该把体育场给记住了,就各个角落走,看。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将来的生活会是什么样,以为体育场就是他的一个终点了。所以他要痛彻骨髓地记住。当然,后来的生活一直在变,神仙都预料不到,谁会想到他能从那个小城的中学里辞职,去南京,又来北京,在一家房产中介公司的一个分店里帮别人买房子、卖房子,租进和租出房子。
他决定认真帮助居延,主要是因为那个破体育场。那是他们的接头暗号。两个沦落人相遇他乡,相互跟对方说:我来这里是因为那个体育场。够了,别的什么理由都不需要了。
3
安置好居延,唐妥去了趟青岛,参加表弟的婚礼。回来后支晓虹就数点他:“妥啊,你那老乡头脑有问题。”唐妥一愣,以为居延影响了她的生活,且听支晓虹继续,“找什么找?明摆着那丫胡什么不想跟她过了才把自己弄丢的,找到了有屁用?还丢!”
这几天,支晓虹迅速把自己弄成居延的闺中密友。居延的确也单纯,三两句体己话就愿意轻信别人。凭支晓虹的外交能力,用睡前醒后的那点时间足够将她们的聊天深入下去,基本上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支晓虹的结论是:如果胡方域不是死掉了,那一定是自己主动人间蒸发的。都蒸发了,还不明白吗?她认为胡方域跟小眼镜一样,男人都是他妈的一路货。她就是站在居延跟前的一面活生生的镜子,可居延就是不明白。要命,女人都傻,没见傻成这样的。
支晓虹显然没能从自己失恋的不幸中脱出身来。但你得承认,她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太平盛世,一个人没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警察都没招,还能说明什么问题。
“就算那丫胡什么不是跟哪个小妖精私奔,”支晓虹又说,“也没这么找人的。指望马路上两人迎面碰上,玩传奇哪!”
“那支解的高见是?”唐妥问。
“扔掉那男的别管了,”老郭插一嘴,“跟咱唐妥过拉倒。”
支晓虹拍一下老郭肩膀说:“我看可以。咱俩想到一块去了,耶!”然后暧昧地跟唐妥说:“妥啊,那娘们皮肤可是一等一啊,我都想上去摸一把。”
他们经常这样开他玩笑,只要有年轻漂亮的女孩来店里,等人家一走,他们俩就在口头上为唐妥乱点鸳鸯谱,好像唐妥害了多大的饥荒。唐妥也习惯了,笑笑就过去了,反正都不当真。但这次唐妥脸有点红,毕竟居延从海陵来,做支晓虹的邻居也跟他有关系,不是过去玩笑中的那种冰凉的顾客,红一下也就过去了。唐妥解嘲说,同志们,我唐妥也是有过女朋友的。
支晓虹说:“对,把这事都忘了,咱们妥儿有过三个女朋友呢。”
老郭说:“这不是为他操心第四个嘛。”
正开玩笑,居延在玻璃门外敲了两下,可以进来吗?支晓虹一个劲儿地招手,进进进。居延进来对大家点头笑,然后问唐妥:“中午能请你帮个忙吗?”
老郭替他回答了,没问题。唐妥只好点头。本来他想趁机眯一会儿,坐了一夜的车,现在直犯迷糊。
午饭后唐妥硬撑着在电脑上玩“连连看”,等居延来找。十二点一刻,居延急匆匆地来了,叫上唐妥就往人民大学走。问她也不说,直接进了人大的照相馆。居延跟摄影师说,可以照了。摄影师让他们俩并排坐在一条长凳上,在镜头后指挥,靠紧点,再紧点,对,笑一下,亲热一点,像平常一样。唐妥的脖子还是硬的,发现居延已经把脑袋侧到他肩膀上头了。闪光灯亮了一下,摄影师说,搞定。唐妥心里毛茸茸的感觉还没消退,已经有人帮着把照片打印出来了。居延在照片上轻轻地笑,唐妥发现自己也在笑,一脸僵硬的幸福。即便如此,唐妥还是觉得自己照得还行,对得起摄影师和八百万像素的机器。可是,这是为什么?
居延已经出了门。唐妥跟上,在人大的校园里迅速地走。很难相信居延能把路走得这么快。他们来到一间复印室,居延掏出一张纸,把照片粘在那页纸下方的空白处,跟复印的女孩说:“五百份。”唐妥看清楚那是张“寻人启事”,寻胡方域,纸页的右上方有他的二寸免冠照。五百张“寻人启事”正哗啦哗啦从一体复印机里吐出来,两男一女的脸复印得都很清晰。唐妥终于忍不住,这成了什么事。
“晓虹姐说,他可能不想要我了,”居延盯着“寻人启事”说,“我不信。如果他还想着我,见到这照片一定会找我的。”
唐妥明白了,他不尴不尬地把脸放在她旁边就是帮忙装成一瓶醋,让胡方域尝到点滋味。她以为男人扛不住二两酸?太荒诞了。简直可笑。越发觉得支晓虹说得对,都能弃你而去了还在乎这点酸?
“你生气了?”居延无辜地扑闪着两只大眼睛,“我知道他是不会不要我的,他一定是遇到事想不通才走丢的。看到照片他就会回来找我,他一直都不喜欢我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她看见唐妥手插口袋一直吧嗒嘴,开始看自己的脚尖,半天才说,“如果你实在不愿意,我再找别人。”
唐妥心一横,就当陪她过家家了。这个忙他若不帮,怕是没有谁会头脑发热借张脸给她用。幸亏女朋友跟他散伙了,要不看见这“启事”也得跟他散。在他的经验里,这种匪夷所思的女孩还是头一回碰到。想想又觉得正常,那个姓胡的男人也够莫名其妙的,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黑碗打酱油,对色了。
第二天唐妥的手机响个不停,不是电话就是短信,争相说他们看见他的结婚照了:老婆挺漂亮嘛;啥时候办喜事啊;都登记了也不吭一声,太不哥们了;什么时候可以瞻仰一下嫂子或者弟妹啊;那戴眼镜的男的是你大舅子吗;好日子总算开始了。等等。几十号人前来慰问,唐妥都不知道自己在北京竟然还认识了这么多人。他一遍遍地向朋友们解释,他不过是帮朋友个忙,就是个劣质花瓶,可没人相信。帮忙帮到电线杆子上、天桥上、楼道口、公交车站、大学里的海报栏,这个人情不是一般的大啊。就连前女朋友也发了条意味深长的短信,说:挺快的嘛!!!!!!标点符号比汉字还多两个。唐妥都懵了,这家家过大了,前女朋友住回龙观,是在家办公的时髦SOHO,她都知道了,可见已经大白于天下了。他咬牙切齿地给居延打电话,她正在朝阳区张贴“寻人启事”,听说那么多人看到了启事,开心地说:
“太好了,方域一定也会看到的,谢谢你啊唐妥,我还得继续贴。”
然后就挂了,一点都没听出唐妥的声音都变成铁青色了。气得唐妥直跺脚。老郭和支晓虹在旁边忙活,一脸坏笑。唐妥逮了空上网,想把那个罪魁祸首的朋友骂一顿,刚登录QQ,朋友发过来一张图片,还是那个启事。胡方域板着脸,他和居延笑眯眯地把脑袋扎一块。朋友接着发过来一句话:兄弟,够快的,过去咋没看出来呢。附一个两只眼都变成红心、嘴角口水直流的色眯眯的表情符号。也就是说,居延带着他已经进军网络了。一场浩大的海陆空立体战。唐妥绝望地关了QQ,世道乱了。
老郭幸灾乐祸地说:“兄弟,往好里想,你俩要真成了,结婚照都省了。”
“都跟你似的,脸老皮厚。”支晓虹说,“结多少次婚用的还是同一张结婚照。妥啊,那启事我也看了,起码没打上你名字吧。”
唐妥一想,没错,的确没自己的名字。总算保全了一点贞操,不幸中的万幸了。跟着出了口长气。
4
等居延向他道歉时,唐妥火气早消了。一是唐妥性格如此,过了就忘了。二是他前两天接了个打错的电话,他说他不是武冰,对方不信,那你是谁?唐妥。唐妥是谁?没听说过。这也是常有的事,但唐妥就想进去了,妈的,没人知道你是唐妥,还理直气壮地报出家门,你以为你是谁啊。然后想到居延的“寻人启事”,实在没必要惊慌失措。不就借张脸么,多大的事,就算名字打上去也没什么,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居延也不容易,一张张贴出来,一次次往网上发,换了自己女朋友丢了,他未必能千里迢迢地来忙活。
居延说:“我请你们吃饭。”
距照相那天已经一周,很多人见到了那张“寻人启事”,这两天已经没人再向唐妥通报他曾被瞻仰过。这说明认识唐妥的人也就那么几个。但是胡方域杳无音讯。居延依然说,她谢谢大家,在支晓虹的房子里亲自下厨,请唐妥、支晓虹和老郭吃饭。
手艺不错。他们都吃出来了,尤其红烧和清炒两种,该浓酽的麻辣香醇,该清淡的松脆清明。唐妥他们三人在北京呆久了,都染上了一口麻辣,吃得丢了半条舌头,就好奇居延生活在海陵,居然也麻辣得如此地道。居延腼腆地笑笑说:
“他喜欢麻辣。”
为了胡方域对辣椒和花椒的嗜好,她花了整整一年时间学习川菜,厨房的墙上贴满了从网上下载的菜谱,办公桌抽屉里也放着两本书,没事了就翻出来溜一眼。她是南方人,过去沾了麻辣就跳脚,现在若去重庆和成都,吃遍一条街都不会有问题。热热闹闹的饭桌上慢慢就静下来,大家突然发现胡方域走丢对居延来说是件多痛苦的事了。两分钟之前还觉得居延千里寻准夫挺好玩,甚至荒谬和滑稽。看来凡事只要你干得认真,都能够生出足够的悲剧感来。
支晓虹咬着筷子问:“你要找到什么时候?”
“找到他走到我跟前,说,我们回家。”
她在一所中学教书,碰上了他也去上班,下了课她就在办公室里等他,等他站在门口敲敲门,说我们回家。她习惯了。她的中学跟他的大学相距不远,都上班的那一天,他们只骑一辆电动车。当然这是在居延离开工作单位之前。从去年开始,胡方域觉得两个人都忙,家里就荒了,也不缺那几个钱,就让居延办了停薪留职。居延有点舍不得,但也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就回家做了全职准太太。胡方域课不多,但学问做得辛苦,的确也需要一个人专门伺候。
“有希望么?”老郭说完了才觉得自己不厚道。
“只要我在找,就有希望。”
唐妥没说话,只在心里摇摇头。虽然居延的回答坚决得如同格言,但如果胡方域根本就不在北京,或者打死也不愿意露头,前提都没了,哪来的希望?这相当有可能。太有可能了。唐妥觉得他这辈子最大的美德之一就是,不相信奇迹。但是居延的信心像只防风的打火机,慢慢地又把饭桌上烤热了。大家换了个方向继续聊。
就说到了拉郎配借唐妥做花瓶。居延再次道歉,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她进苏州桥北边的大洋百货里买手机充值卡,旁边是拍大头贴的摊位。一个女孩挑了几个大头贴相框,拍的时候发现有个相框太大,一个人根本填不满,问了老板才知道那是两个人合影的相框,当然大。女孩就拉了一个正挑旅行包的陌生男孩来填空。男孩说,你朋友吃醋咋办?女孩气呼呼地说,酸死他,让他不陪我!居延觉得倒可以借鉴一下,胡方域能吃麻辣也能吃醋。谁知道还是没效果。居延说,一定是他没看到。
“要是他还念着你,不用找也会回头。”支晓虹还守着她的老逻辑。
“我一定得找到他,”居延把茶杯转来转去,“没有他,我都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没他怎么就不行?一个人有这么重要么?”唐妥说。
“人家感情深呗。太感动了,”老郭吃了辣椒似的嘶嘶啦啦直吸气,“以后不能再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