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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侯大银猜出端倪 侯大川夜会初恋

回到家里,宋无谓分发哀桩棍。侯大川是老大,自然他的最大最粗也最重,但不好拿呀!在守丧期间,孝子是最没有地位最低人一等的,不论你干什么,不论你是当官的还是做老板的,还是平白百姓,一律不能直起腰板跟人说话,尤其谢客的时候那都要弯下九十度的身子,否则你就是大逆不道,缺乏家教,给族上抹黑。侯大川找人帮忙,砍柳树枝的年轻人拿斧头帮他砍了一个小把,让他能攥得住。侯大川抓住试了试,还好,弯腰的时候可以当拐杖,不至于累得太狠。但发到侯大银的时候却找不见他,问谁谁说不知道,没见着,打发封樱桃去家里找也没有找到,打手机不在服务区。侯大川说道:“我知道他在哪里。”

侯大川猜的没有错,侯大银跟他一样,去了那个小山包。

人心里不能窝着疙瘩,窝着疙瘩,翻打滚睡不好觉,也常常做乱七八糟的梦,鹰一样云里雾里飞。侯大银就是这样,心里猫抓似的,饭吃不香,觉睡不着,满肚子心事。虽然说侯大川安慰了他,说让老二侯大刚给他赔礼道歉,但那都是表面文章,根本解决不了心里的病症。俗话说:墙倒一溜歪。自从那天跟老二吵了架,侮辱他绿帽子压歪了头,他就感觉人们异样地看他,眼神里飘忽着看不起,瞧不上。难道说封樱桃真的有外遇,有情人?不能够吧。他对她只能那么好了,凡事依着她,出门护着她,挣的钱都给了她,还尽给她买好吃得好喝的好玩的好穿的,她老家里两个哥哥经济条件不好,他也经常嘱咐她给他们多邮些钱去。做人只能这样了,还能怎么样?人心不能无尽,不能贪得无厌,不能得寸进尺。后来,在封樱桃回家的时候他问了她,说道:“我跟老二吵架的事你知道了吗?”封樱桃满不在乎地道:“知道了,大家都知道了。你们大喊大叫,酒席桌子都掀翻了,还能不知道。”“你知道因为什么吗?”“那不清楚。”“他骂我绿帽子压歪了头。”“是嘛!他也太过分、太混蛋了。”“我问你,你有没有跟人相好?”“你这是放屁!怎么拿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无风不起浪,没有影的事,我量丈着老二他不敢胡说。”“那我就不知道了。”“你是装憨还是卖傻,还是真不知道?”“真不知道。你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去丧屋了。”

看见老婆没事人似的,眼不翻脸不红,侯大银心里更感觉问题的蹊跷。他不敢找老二当面鼓对面锣去对质,怕的是老二不留情面当场给他掀开谜底。封樱桃没有情人便罢,两巴掌一拍,哈哈一笑,万一她有情人,那不是绿帽子压歪头的事了,他侯大银简直没有脸面再在人世间混了。人活得什么,那就是脸面。有了脸面,就可以威风,就可以气派,就可以人前人后的人五人六。一个人如果没有了脸面,那就像没有皮的树,没有根的草,没有水的鱼。他想跟封樱桃来硬的哩,把她按倒在地狠揍一顿,威逼她说出实情,但又怕伤了夫妻感情,真是冤枉她了,那是一辈子的亏欠。再说,家里出了丧事,兄弟姊妹都在场,还有外面问事的帮忙的,真是夫妻打起来,外人知道了,那不得像拉登一样臭名流传到海内外?忍耐一时有可能幸福一世。

虽然说忍,那得把事情了解清楚,不了解清楚,还忍个屁!再说,忍那也得看是什么事,能忍就忍,不能忍那就必须说道说道,不是还有忍无可忍那句话嘛。

侯大银到底是跟侯大川一个娘的弟兄,想问题,考虑事,都需要去清净的地方,不然思想不彻底,考虑不周全,处理不圆满。

侯大银沿着小路走着,一路想着,回忆起跟封樱桃结婚以来的点点滴滴。他低着头,没有心情看路旁的风景,也不知道是不是走错了路。当然不会走错,都几十年了,不说经常来,但每年至少也有十趟二十趟的。

总起来说,封樱桃还是不错的,贤惠的,知老知少,知冷知热,对待他也是百依百顺,温柔有加,说话没有大言语,也没有高嗓门,可以称得上贤妻良母。在农村居家过日子,只能这样了,一不靠她挣钱,二不靠她养家,三不靠她当官撑门户。要说她有情人,也基本可以排除。现在农村不比过去,一年四季都憨狗一样窝憋在家里,现在农村但凡抗得动锹,跑得动腿的都出外打工了,谁还在家里。要说外庄上的,更不可能。虽然说自己不在家,早出晚归,但父母都在家啊,两个老人说,没有见过封樱桃出过远门,甚至于很少串门,那就邪了门了。老二该不会捕风捉影胡扯淡吧?那就太缺德了,缺了大德了。跟外人都不可以这样,自己兄弟更不能胡来,藏良心啊!也不对,老二不是随便扯老婆舌头的人,他平时谨慎着呢。都五十多了,没有听说过他跟人吵过嘴,打过架。毁啦!她是不是跟周庆祝好上了?全村里就他是个清闲人,二流子一样天天在村里晃来晃去。他不能够吧?跟我是好朋友、铁哥们,经常买了好酒好菜去我家里陪我喝酒……嘢嘢嘢,该不会是糖衣炮弹哄我上当的吧?不假,有过一次。

侯大银想的“有过一次”,是在一个冬天里的晚上。外面下着鹅毛大雪。吃完晚饭,侯大银和封樱桃坐被窝里看电视,两个年幼的孩子在屋里写作业。周庆祝推门进来了,问道:“看赌博的去不?”候大银道:“不去,天太冷了。”“人家那里生着火炉呢。”“那也不去。”“听说湖里来了几个有钱的,开小车来的。今天肯定赌得大。”“是吗?”“那还有假。”“那去看看。”“你带点儿钱,看热乎了说不定想押外押。”“行。去碰碰运气。”两个人一拍即合,就去了赌场。

他们去的赌场并不远,也就是村东头,村西头的事,长了说有二里路。赌博不是打麻将,是推牌九。喜欢赌博的人都爱推牌九,一翻一瞪眼,钱来得快去得也快,刺激。是的,要玩就玩个心跳。麻将就不行了,四个人对面坐着,四平八稳,你一张东风,他一张白板,没有一点儿脾气,不过瘾。所谓牌九,就是三十二张牌,跟麻将差不多,绿发是天牌,二饼是地牌,八饼是红八,红中是红十,白板是黑十等等,但打法不一样,麻将是一人十三张,牌九是一人两张,配成对最大。比如说,大猴小猴配成了对,那就通吃通赢。除了猴子对,下面还有老千对,地对,人八对,鹅四对,下面还有天罡地罡灯笼九什么的。好学,聪明的人半小时就可以坐下来推几圈。推牌九也是四个人,一个庄家,三个押家。围观的人可以押外押,就是你看着哪家能赢,你就把钱放到哪家的桌案上,当然是隔皮猜瓜,不可能准赢,也有输的时候,一般情况下赢的时候多。你如果感觉庄家能赢,你也可以把钱交给庄家,那是算胡的,比如说庄家推一百块钱的,你给他十块钱,那你就是一胡,庄家就是十胡。推牌九有规律,一般庄家连赢两次,第三次基本是输的。有赌场高手,一看连输两次,第三次就拼命地下注,想把前两次输的捞回来。如果庄家聪明,第三次就不推了,洗牌重新开始。这就是推牌九的门道。也有赌假博的,在骰子里灌了铅,可以让它容易出九或者六,然后把好的牌九比如天牌地牌上面用铅笔轻轻地划上扛,外面的人一般不注意,只有庄家借着灯影看得见。推的时候把好牌放在九或者六的位置,庄家赢的面就大了,不说百分之百,起码也在百分之八十以上。

侯大银、周庆祝到的时候,屋子里已经挤满了人,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好不热闹。门外设了三道岗,屋子门口一道,两个把门的,院子大门一道,两个把门的,前面路口一道,四个看路的。站岗放哨的都是五大三粗的个头,秃头痄腮,一脸横肉。他们是吃头钱的人雇来的,每个人一晚上二百块钱。所谓吃头钱的人,就是抽赌的人。房子是他的,在房子里烧了火炉,预备一些烧饼油条之类的简单食物,参赌着是他邀请来的,不论是谁,只要赢了,都给他一部分钱,名曰头钱。参与赌博的自然放行,万一是公安局抓赌的,那就看公安干警的本事了,去的人少,还真过不了第一道卡,就是过去了也只能是扑空,赌博人听见外面的动静早就孙悟空翻跟头跑远了。侯大银与周庆祝是本村的,互相认识,二话不说,放行。

周庆祝聪明,直接把侯大银推进到桌前,并找个板凳让他坐下。看了几个回合,感觉手痒痒了,热血沸腾,心急火燎,侯大银回头问道:“怎么样,咱也来几把?”周庆祝附和道:“想来你就来是的。”“那好。”侯大银一看庄家推完了,输了,拉着长脸坐那里发呆,便拉起那人,说道:“你起来,让我推几把。”手气还真不错,连赢了三庄。人说赌博输红了眼,其实若是赢了,比输了更集中精力。侯大银已经顾不了周庆祝,起起屁股、挪挪窝,坐在了押家的位子。

一直玩到夜里两点,才想起来找周庆祝,没有找到,就回家了。有人不让走,劝说道:“大银你今天手气好,还不多玩几把。”侯大银把一大沓钱数也不数掖到上衣口袋里,说道:“不玩了,明天还去店里。赌博当玩的,门市部是我的主业。”出了屋门,看见雪还没有停,满地里积了厚厚的雪,便把帽檐向下压了压,把棉袄领向上提了提,抖擞一下精神,跑了去。

到了家门口,看见院子大门虚掩着,喜上眉梢,念叨道:“还是媳妇好,知道给我留门。”进了院子,仿佛看见地上有脚印,虽然被雪掩盖了,但轮廓还清晰。也是他赢钱赢昏了头,根本没有在意,就直接进了屋。看见媳妇睡着了,隐约打着鼾,他便从煤球炉上拿了炊,倒了水,洗了脸,泡了脚,麻利地脱衣服上床睡觉了。钻进被窝一刹那,他有了意外发现,自言自语道:“娘呀,她怎么光腚睡觉,以前没有过的。”也是困极了累坏了,没有多想就睡觉了,但事情没有忘。

第二天早上,侯大银冷冷地问封樱桃道:“你怎么夜里光着屁股睡觉?”封樱桃先是惊讶,后面就“扑哧”笑出了声,埋怨道:“都怪你!把炉子生那么旺,屋里热得不得了,被窝里更热,所以我就脱光了。怎么,你怀疑我偷男人?我就是想偷,也不能在昨天夜里呀,谁知道你几点回来。”仔细想想,她说的也有道理,侯大银不说话了。时间一久,这事就淡忘了。

现在回想起来,确实有几个疑点:一是周庆祝跟他一块去赌场的,他走的时候应该跟他打声招呼,他反而没有,这就不正常。二是他分明看见院子里有脚印。如果走得早,那脚印肯定被雪掩埋了,没有掩埋,还轮廓分明,说明人走得很晚,应该在他来家前不足半小时走的,或者是听见外面的狗叫才走的。侯大银回来的时候确实遇到了狗。狗也是有习性的,你只要不靠近它,它也就“汪汪”几声拉倒了。这就更不正常,谁半夜三更来串门?除非是喝醉酒发酒疯的。三是她竟然光着屁股睡觉,以前从来没有过的,这也更不正常。四是她睡觉从不打呼噜的,那天怎么就打起来鼾了呢?对了,肯定是周庆祝跟她上床了,两个人玩完,他走了,她乏了,就睡觉了,打起鼾了,还忘记穿裤头背心了。人都是这样,累极了,不论男人女人睡觉都要打呼噜,只是声音大小不同而已。

侯大银越想越感觉是真的了,禁不住大哭起来,自言自语道:“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不是有两个孩子,可以跟她离婚,但孩子都大了,上中学了。怎么办啊,真是难为死人啊……”

侯大银哭得厉害的时候,侯大川正好来到了他的身后,听到悲切处,也是眼里噙着泪水。是啊,爱不过父子,亲不过弟兄。他感觉自己太无能了,太对不起弟兄们了,更对不起老去的父亲和年迈的母亲。当了那么大的干部,竟然保护不了自己的弟弟,让他被人欺负,被人嘲弄,但怎么办?他也是左右为难。老五说的对,两个孩子都大了,不论他母亲怎么错,他们不会让父母离婚的,这是人之常情,做人根本。如果不离婚,那又怎么收场呢?一对夫妻,同睡一张床,同吃一锅饭,抬头相见低头相见,怎么可能忘得了那肮脏的一幕!唉,现在没有时间想这个问题,只能等到父亲的遗体火化安葬了再慢慢考虑。

侯大川走过去把侯大银拉起来,说道:“走吧,跟我回家,别哭了。”侯大银拿手绢擦干净眼泪,道:“大哥,我不想活了。”侯大川生气道:“尽说憨话。好好的日子怎么能有那想法。”“我怀疑封樱桃跟周庆祝相好。”“是吗?”“差不多吧。”“什么叫差不多,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这种事不能胡乱猜疑。”“我想找人报复周庆祝,把他的腿揍断。”“绝对不可以!那样他遭罪不说,你恐怕要承担法律责任。”“那你说怎么办?这事不能就这样完了。”“先把咱爸送地里再说吧。这种事需要慢慢来。”侯大川没有把他控告周庆祝的事告诉侯大银,感觉他嘴不严密,能把周庆祝的事告诉他,就有可能把他的事告诉给别人。

侯大川把侯大银送到他家里,让他休息,道:“你不要去丧屋守灵了,樱桃也在那里,看见你眼睛哭肿了,她不知道怎么想呢。你睡觉吧,有什么事我叫你,不叫你,你就不要出来了。”

侯大川把门带上去了丧屋,但他没有守灵,而是把侯大刚叫了出来。侯大刚头破了,好像得了理,要么躺在床上睡觉,要么出去遛遛,不守灵,不跟人说话。侯大川把侯大刚拉到一个僻静处,对他说道:“告诉你,大银已经察觉到樱桃跟周庆祝相好了。”侯大刚忙不迭地道:“看吧,我说的没有跑吧。”“大银正要寻死觅活,我看你还是给他赔礼道歉吧。弟兄们和好了,可以一致对外。”“他打破我的头,还没有说法,让我跟他赔礼道歉,我不干。”“是你的头重要,还是他的生命重要?”“这……”“是你的头重要还是他的名誉重要?”“你说这不是胡来嘛。”“怎么胡来了?你的头也就擦破一点儿皮,看把你得瑟的,至于嘛。”“甭管怎么说,让我给大银赔礼道歉我不干。”“那行,你不要后悔。”“我后悔什么?”“你二儿子大学毕业安排工作你别找我。”“你说这茬……那我还是去吧。”“这就对了。都是一个娘的弟兄,有什么拿不起放不下的。你作为哥哥应该高姿态。”

弟兄俩说着就去了侯大银家。侯大银没有睡觉,坐在客厅里抽烟,呆若木鸡。侯大刚看见他,不由地有了恻隐之心。他是弟弟,是最小的弟弟,常言说:小老大。作为老二,应该让着他哄着他才对,怎么能顶一磨二地跟他吵架呢!还三句话没有说完就揭他的疮疤,让他出丑,让他丢人,难道他丢人你就不丢人,你就光面!于是他靠侯大银身边坐下,拉着他的手动情地说道:“别生气了兄弟,都是二哥不好,你就原谅二哥吧。”

侯大银没有说话。他对二哥的那件事已经看得不重要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怎么解决封樱桃的问题。与侯大川分开到家里,他又回想了周庆祝每次到他家的表现,总感觉他与封樱桃眉来眼去,就是喝酒说话的时候他也总是拿眼睛瞟她,而她呢,也是积极配合。只要他们的眼睛对了光,她总是嫣然一笑,很可爱的样子。他后悔呀,后悔自己太大意,太粗心。这也难怪,正派的人总以为别人都正派,不正派的人总以为别人都不正派,好人眼里没有坏人,坏人眼里没有好人,这是正常现象,也是自然规律。

看见侯大银不说话,侯大刚有些焦急,道:“怎么了兄弟,难道你还不原谅二哥,让二哥给你下跪不成?”侯大川也跟着说道:“大银,既然老二给你赔礼道歉了,你就原谅他吧,杀人不过头点地。”侯大银看见他们态度非常恳切,说道:“二哥,你也别跟弟弟一样,那天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拿酒瓶砸你。”侯大刚听他这么说,受了感动,道:“老五你可别这么说,那天确实怨我做得不对。你没有错,一切都是我的错。”侯大川看见两个人都各自作了自我批评,心里特别高兴,道:“这样很好,你们各自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这就是进步,说明你们有水平。”继而他又一语双关地道:“都不要再说了,大银你也想开些,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有大哥我帮你,你就放心吧。”

那天晚上,侯大川故意把侯大银叫了去,让他跟自己一块值班守灵,目的是让他跟封樱桃分开,不然的话,两个人一见面说不定就打起来。虽然侯大银脾气好,但事情不一样,脾气再好的人也容不下老婆跟别人睡觉啊。另一说了,越是脾气好的人往往越爱钻牛角尖,越一头撞向南墙上。八点多钟的时候宋无谓走了来,跟侯大川叽咕了几句,就走了。侯大川一脸的惊讶,跟侯大银道:“我出去办点儿事,你不要告诉任何人,也不知道几点回来。”说完脱掉孝衣、孝鞋,换上便装就出去了。看他很严肃,侯大银也没敢多问。

侯大川带人砍了师瘸子的柳树枝,倒没有感觉什么,还以为报复了师瘸子,高兴得了不得。其实师瘸子倒不是这样认为。他不是不想让砍柳树枝,主要是嫌侯大川没有主动去找他。砍别人的柳树,事主不出面,让村主任去,这明显是仗势欺人,明显是狗眼看人低,不当二分钱查看他,如果同意了,那他师瘸子太没有骨气和人格了,太面团一样被人随便捏弄了。多少年来,师瘸子一直想和侯家人恢复以前的关系,每年春节,都打发儿子去给侯继续磕头拜年,但侯继续硬得跟石头一样,就是不理睬他。是,当年他做错了,不该硬生生把两个孩子拆散,以至于到现在师东松都不肯原谅他,逢年过节都是给她母亲买好吃的、好穿的,就没有给他买过一瓶酒一盒烟。但没有后悔药啊,如果有的话哪怕花再多的钱他都愿意买。

看见侯大川趾高气扬地走了,师瘸子倒没有生气。这是明情,他不会给自己好脸色,如果给了好脸色,反倒是坏事,说明他心里没有了师东松。人家现在是徐淮市的什么局长,走到哪里都是前推后拥,威风八面,比起当年的县太爷也就缺个鸣锣开道。他曾多次在县电视新闻里看见过侯大川,那真是风光,县委县政府两个一把手陪着他,他还跟毛主席一样一手掐腰一手挥着,中央首长一样做指示,那真是不简单,真是有气派。唉,人不可貌相,才不可斗量。当年的穷酸男孩,擤鼻涕都用袖子抹,不知道用手绢擦,想不到他能这么有出息。回到家里,师瘸子跟他儿子吩咐道:“东北,快给你二姐打个电话,叫她马上过来,我有急事找她。”师东北道:“什么急事非要叫她来,电话里什么说不清楚。现在国家主席跟外国总统都经常电话联系。”“怎么那么多废话!叫你打你就打。”看见儿子去他屋里打电话了,又吩咐老伴道:“给我泡杯茶,要茉莉花的。”老伴也不高兴,道:“这是咋的啦,在哪里立功了还是受奖了咋的?”“你也尽是屁不打牙的话。叫你泡你就泡,别废话连篇。”

喝着茉莉花茶,躺在躺椅上,大腿摽着二腿,看蚂蚁爬墙等二女儿。师瘸子想得明白,师东松与侯大川一别近四十年,该叫他们见个面,让两个孩子倾诉一下思念的苦。他有这方面的深刻体会。当年他跟老伴也正是中学的学生,谈得锅贴一样热乎,都掰不开夹了,正打算毕业后结婚哩,谁曾想朝鲜战争爆发了。他是热血青年,没有讲条件,直接报名参军去了朝鲜。战争当然残酷,但闲暇下来,不免想起家乡的她。那时候通信不方便,一两个月收不到她的信,你说那个想念啊,比三天不吃饭都痛苦,心如刀绞的难受。他们分别也就三年,被思念折磨得不成样子,何况他们四十年!

也就个把小时的功夫,师东松骑着电动助力车来了。她把车子停放到院子里,走进堂屋,问道:“爸,您急着叫我来有啥事?”师瘸子欠欠屁股,道:“你坐下说话。”师东松拉椅子坐下,道:“你说吧。”师瘸子对老伴道:“你上东北那屋坐一会儿,我想跟东松单独聊两句。”“你看你,什么事值当的神神秘秘。”老伴说着起身走了出去。师瘸子凑近女儿低声说道:“你知道不,侯继续死了。”师东松吃惊地问道:“是吗?他不是挺好的吗?”“突发脑溢血,前后五分钟的空。”“奥。”“大川回来了。”“奥。”“你不想见见他?”“……不想。”“真不想?”“真不想。”“他想见你。”“奥。”“你不要光奥奥的,你说话呀!”“我说什么?”“他想见你,你不想见他?”“他想见就见呗。”“你就是懒语。”“不懒语能怎么着?”“你等着。”师瘸子起身拄着拐杖出去了。

看着师瘸子的背影,师东松哭了,泣不成声,泪如雨下。她不是哭师瘸子,而是恨师瘸子。

若按农村人的要求,师东松的日子过得还算顺利。丈夫是个煤矿工人,人样长的也周正,个头不高但敦实,脸庞不大但肉厚,大的缺憾没有,就是眼角有点花儿,说是小时候在路中央屙屎,得罪了地公,长了角眼,也就是医生说的麦粒肿,没有保护好,感染发炎落下的。既然是煤矿工人,抽烟喝酒是长项。这也难怪,脑袋别在裤腰上,上午下井,说不定下午就回不来了,永远回不来了,吃点喝点抽点都正常。没有其他毛病,嫖娼狎妓勾女人没有过,上班出去下班回来,来回一条线,挣的钱都交给老婆。是的,就他那条件,能找到师东松也是上辈子烧了高香,模样好,有文化,过日子,周围十里八村,也都数在一二。人说,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心死。心死了,活着等于行尸走肉,没有了要求,没有了理想,没有了抱负,一切都无所谓了,一切都看得惯了,任人摆布,任人宰割。师东松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刚结婚的时候她试图反抗过,试图抗争过,因为他们的婚姻属于非法婚姻,他们结婚,没有登记,没有取得合法手续,这就给她带来一线希望,只要不与他同床,只要不被他玷污,那就不算背叛侯大川,那就对得起侯大川,那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跟侯大川私奔去东北。但是,她的行为过于激烈,过于莽撞了,以至于引起丈夫和婆家人的注意,安排人轮番看管她,端吃端喝,不让出门,即便去厕所也是隔墙有眼有耳。她也曾想过自杀,以死表白自己的清白和决心,但都无济于事,以失败告终。就像罪犯嫌疑人,一旦被公安人员盯住,你就插翅难逃了。

对于侯大川,她当然想见,甚至说日思夜想。侯大川的境况她也了如指掌。同村里出了那么大的干部,方圆十里几十里没有不知道的,更不用说天天挂念,夜夜思念的她了。人家都喜欢看中央台的《新闻联播》,她却喜欢看市电视台的《全市新闻快讯》,目的就是寻觅侯大川的踪影。这是她最大的慰藉!侯大川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说明她没有看错他,说明她有眼光……唉,什么都不要说了,什么都不要怪了,只能怨自己命运不济,命运多舛。她曾不止一次想去徐淮找侯大川,但每次走到门口都折回了头。她已经是人家的人,是有夫之妇,是有子之母,找他干什么,能干什么!倾诉?哭诉?没有意思了,青春已逝,清纯无存,没有了当年的感觉,没有了当年的激情,变成了村妇,变成了娘们……还是不去打扰他吧,还是不要让他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吧,在他心里永远保持当年的形象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师东松正无声饮泣,听见师瘸子一瘸一拐一走一拉地来了,她赶紧拿手绢擦干净眼泪,又用手摸拉了几下,显不出泪痕,并在穿衣镜前整理了一下衣服,梳理整齐了头发。

师瘸子进门来就说道:“东松,你赶紧去吧,我让宋无谓通知侯大川了,让他在村南头三孔桥上等你。”师东松坐着没有动。师瘸子催促道:“这孩子,快去啊,还愣着干什么!”师东松没有好气地说:“我不去!”师瘸子长叹一口气道:“唉,都怪我当年没有前后眼,谁能想到侯大川那么有出息……啥都甭说了,都怪我不是东西。”看见师东松仍然没有反应,再次催促道:“你快去啊,别让侯大川等急了。”于是师东松站起来,拍拍屁股走了,没有忘回头对师瘸子“哼”了一声。

嘴上说不去,心里早已经飞出了十万八千里,心情那个迫切简直无法形容了,用想媳妇的男人回家,用嗜钱如命的人看见财宝来形容,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村南头的三孔桥说是三孔桥,其实就是并排放着三个水泥管上面铺垫石子再抹上水泥而建成的小桥,没有其他比如说护栏什么的建筑,非常简陋。虽然说简陋,但它是村里主干道不可或缺的重要桥梁。在这里可以等到去镇上去县里乃至于去徐淮的公共汽车。

晚上的月亮很亮很圆,像胖娃娃的脸蛋,把大地照得白昼一般。没有风,没有云,没有狗叫没有鸡鸣,很寂静。师东松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在村里并不宽广的路上。她没有多想,也不会多想,想多了于事无补无济于事,反而无端里增添烦恼。名人不是说过吗,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不让它过去又能怎么样,不可能重来。

师东松到的时候,侯大川已经站在桥上等她了。当她看见他那宽大的身影的时候,眼泪“唰”地一下夺眶而出,但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没有表现出特别的热情,反而有些冷淡,道:“你来了。”是啊,隔膜了那么多年,乍一相见还有些不适应,毕竟地位悬殊太大了,生活条件、生活环境差别太大了。她仔细端详着他,发现他老了许多,也许在路上根本认不出他是谁,幸亏在电视里经常看到他。他稀疏的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额头变大了变阔了,脸变圆了,两腮赘着肉,嘴唇两边多了两道向下伸延的沟,那是有福寿的标志。他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甚至比年轻时候更有神,能看穿你的心灵。文化人好用炯炯有神、双目如炬来形容人的眼睛,其实那都是虚夸,对面能看见他的眼睛有光泽就很了不起了,不是干部起码也是个老板。他穿着深蓝色的高领夹克衫,拉链开着,里面是雪白的衬衫,黑裤子,黑皮鞋,真的一副领导干部打扮。他怔怔地望着她,半天没有说话,仅是嘴唇动了动,是激动?是惊喜?是感叹?是伤感?是痛苦?也许都有,五味杂陈。他打量着她,她确实变成了老太婆,变成了农村老太婆,个子矮了,身板小了,眼皮耷拉着,眼袋皱巴着,眼睛眯缝着,像两口干枯的水井。头发已经全白,脸庞消瘦而黢黑,耳朵没有了耳垂,干巴得像冬天里晾晒在外面的腊肉。她穿着对襟灰布褂子,深蓝色裤子,脚上穿的是圆口平底黑布鞋,而且没有袜子,脚面上的筋暴露着。他在心里念叨:“哎呀,她怎么变成了这样!简直跟鲁迅笔下的祥林嫂没有区别。现在什么年代了啊!”他慢吞吞地问道:“你还好吧?”她答道:“还行吧,农村人也就那么回事。”“我看你瘦多了,也老多了。”“我就这样,吃什么都不长肉。老也正常,四十年不见,如果还那样那才怪了呢。”“听说你两个孩子?”“是。大的是闺女,小的是儿子。”“都结婚成家了吧?”“是。两个孙子两个外孙。”“你经济上没有什么困难吧?”“没有。农村人没有过多要求,钱够用就行。”“你……对象退休了吧?”“退了几年了。他是矿工,五十五就退了。”“他对你好吧?”“什么是好,不吵架不磨牙就是好呗。”“那就好。”“你混得不错。”“也就那么回事。”“听说你对象是苏州人?”“她祖籍苏州,在徐淮长大。”“真想看看她。”“看她干什么?”“她肯定一脸福相。”“没有吧,很普通的。个子还没有你高。”“有福相没福相不在于高矮。”“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我已经五十八岁了,今年可能二线退下来。”“没有。退下来好,享清闲了。”

没有话了。两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相距有一米远,没有谁再往前挪一步。有句名言叫作有情人终成眷属,那是屁话!是文人的纸上谈兵,是吃饱撑的闲着没事的杜撰。人世间有多少有情人含泪分别或含恨离别而抱憾终身,有多少有情人天各一方受尽思念想念痛苦的折磨,有多少有情人因不能携手走进婚姻殿堂而双双殉情自尽。有爱情无婚姻,有婚姻无爱情的情况几乎普遍存在,这就是社会,这就是无情的社会,这就是繁花与杂草同生相间的社会。当然了,社会里也充满着温暖和幸福。可以这么说吧,社会上幸福与苦难并存,有情和无情同在,有情人不一定成为眷属,无情人不一定没有婚姻。这里的情,当然是指的爱情。

师东松之所以没有走前一步,是因为她感到了自卑,感到了惭愧。当初不论什么原因,是她先辜负了他。她现在没有理由与他走近与他靠近与他凉风细雨,如果那样她就是第三者插足,会受到良心的责备,会受到社会的谴责。侯大川没有走前一步也有他的考虑,年龄都大了,甚至说都老了,各自有了家庭,有了后代,不应该再缠绵,再温存,再卿卿我我,那样都对不起各自的家庭和孩子。人生苦短,不论遇到什么事,都应该坦然面对现实。两个人见见面,说说话,互相问候一下,也就行了,也就知足了。

他们也就说了几分钟的话,呆站了一会,就各走各的了。没有握手,没有拥抱,甚至没有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