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幻情燃香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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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后百花杀

子君只觉得脑子里闹哄哄的,乱成一片,混沌良久,好不容易才镇下心神来。

他颤抖着,伸手自怀里取出一阙莹白玉璧,遥遥掷向娴子,颓然道:

“罢了,罢了。卿本佳人,奈何做贼。这便完璧归赵,从今而后,卿与子君,再无瓜葛。请记得,若有朝一日卿终成魔成诡,子君必将站于卿的正对面,殊死以搏。相识一场,子君言尽于此,卿好自为之吧。”

话语方毕,子君转过身去,决然离去,竟似无再一丝一毫的眷恋停留之意。

娴子接过莹白玉璧,默默的看着子君离开,没有挽留,没有依恋。脸上依然是安之若素的淡然,看不出是悲是喜。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在视野中消失,她还是捏起那块玉璧,一言不发的,静静站立在原地。

开遍沃原也不见卿来的开始。可又有谁见过在无物之阵里大踏步走的她?

她以为她控制得了自己,但终究还是有点微微的压抑,就咬紧了檀唇,低低的自语道:

“如若将来还有那么一天,若真还能有那么一天,若你还愿意详听因由,我还是会愿意与你西窗夜话,共听一夜雨打芭蕉的清脆。”

只是这声音那么低那么弱,低弱至,如同一个无可捕捉的轻而细的浪拍云崖,轻细到几乎连她自己都无法听清。

昔日。今时。她只是想让他爱她,她却偏生又只是想让他不爱她。

悖逆违和,而辩证统一。这是她内心最最矛盾的交锋,也是那最最柔弱最最不可触碰的一处。

一碰就碎,一碰就会地动山摇。

或许她从不靠近他不过只是因为,她知道她从来就不可能拥有他,她一早便知道他从不可得,只是那时候自己实在太小,和他如今一样,总是心有不甘,总是以为意志可以改变一切,坚持到底便能拥有那份非分之想,但其实从不。

她早已热切的争取过,然一无所得。

有些东西从不为主观意志而改变。例如他的不可得。美好事物,可望而不可即,或许靠近了也没什么好处,于己于彼,均是如此。这样她又何必再去做这损人而不利己恶行呢?

他是她春始时的新景秀色,是他唤起了她心中的那份嫩绿粉红,他是她心中百折千回的,幽微的,却从不曾成为语言的那一声呐喊。

她是她年年岁岁里念兹在兹的思望乡,她那是未抵黄梅时节已然烟雨的天涯蹉跎。

花开有时,花落亦有时其实一早她明白。但再明白也没有用。明白它是心上淡淡一回旋,甚至不在衣裳和皮肤上稍作须臾的停留荡漾。明白那么容易,释怀却那么艰难。

为什么深刻的事情总仿佛和伤害有关?

伤人,又复伤己。

“娴啊娴。”沐着风感受着夜的微凉,她不由得轻轻的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这样她终究还是忽然有点难以释怀了。娴子右手捏着玉璧,左手却已经不自觉的缓缓的探入怀里,掏出一瓶玉浆琼液。举着琼液,她仰起头来,仰起头来她就深深的浮了一大白。

举起瓶子,就融入了那一刻。放下瓶子,要有分离的淡定。

孰取孰舍原来这么艰难。非仁即义。

十二花有时,十三花无时。凄婉的终曲徐徐奏响,她却记起了辛与心。

绿辛红心,这心是万绿丛中一点红。

赠人玉璧是多么艰难,寂原花开是多么艰难。

却原来,此红是你而非我,却原来,此绿是我而非你,却原来,爱与不爱都这么艰难,艰难到无论她怎么反身转侧,她看到的依然是绿之辛。

有所不为而后可以有为。

责任与爱人,教她如何作取舍?念及此,娴子的内心终究还是有点苦涩,似乎怅然若失。

人事渐繁,昨日已成参商。可她总记得的,参商可能只是旋转木马的错位追逐:明净、光亮,却永不聚合。

女人心海底针。经历了往日种种,她早已不奢望亦不需要任何人来懂。日子已经这么艰难了,何必还非要多几个人一起苦恼呢?

***

能吐纳成言语的话,已无法再多。我只是无法明言。我只是已错得太多太离谱。我只是已无法再错一步。

所以,请求你,请求你一定要原谅我的寂寂无声,请求你一定要原谅我的无以为继,及种种我原以为我可以。

“我花开后百花杀。”

非彼诗无以安魂。

她记得,自己第一次听到老师诵起这句话时还是个懵懂少女,现如今她已是年年岁岁独自守望在永无乡之外的猫魅般的幽灵。

她再不去怪世事繁琐微末谲异,不遂人愿。只愿去,细闻草木芳香。

她以为的软红万丈,细亮万千,也不过如是。

老师,我似乎也明白了,明白了曾经您说过的:“寂寞怜吾道……依稀似古人……”

是谁说过的呢,人之生灭,如水一滴,沤生沤灭,复归于水。

彼岸。那一朵年年岁岁相似的花。究竟谁才是那一朵注定了的花儿呢?她?他?或者是她?

老师,您一直教导我,做人便要成为自己的主宰,几经流离,洛娴终于还是做到了呢。

请原谅我一时执念,当初将玉璧错赠。

但愿我还能弥补自己任性导致的过失,但愿我还能跟上你的步伐。

娴子迎风静立,淸廖自娱。她闻着原上淡淡的草木芳香,又轻轻的抚摸着那块莹白玉璧,她的神色庄严而温柔,更兼虔诚。如信徒抚摸圣骨,又如剑士抚摸宝刃。

直至良久,她方温柔谨慎的将之纳入怀中。

***

寂夜,渐渐深沉,有风的微嘶及鸣夜的们一夜不眠的欢愉在四下。

天空却忽然飘起了细雨。是细雨,而非冬日飞絮。

微雨子午三时。慢慢慢慢,娴子步过细软的草地,心头却在柔柔发暖。也只有这一刻,她才仿佛完全还原为昔日老师座下的小小稚童。昔年她听说“知好色,则慕少艾”时还是丈二和尚一个。现如今她终于摸得着头脑,知道戏风何尝不是一种好色慕少艾。

娴子侧耳静听。听见徐而细的风,轻行于草上,听见十二只幽鸣海螺在悠悠旋转,似乎在不断重复某一隐晦主题。

十二只海螺永恒鸣动,落在她的耳中,却总有十三枚音符在叠叠合合,拉拉扯扯,只是那第十三枚音符太低太淡太隐晦了,她几乎穷尽了一生也没能琢磨透彻。

耳畔有旋律幽鸣是多么艰难。

同一首曲子,单曲循环,来回返复,多年以来一直在耳边流淌个不息,她总尝试去听个分明,但总无法完全听得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