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个时候。
一连串细碎短促的脚步声,从外院的通道转折处,远远的传来,有几乎微不可察的说话声响起:
“侯爷,你真的决定了吗?”
这个人的声音低沉,沧桑,似是一位老人。
接着就是火侯的声音:“他是我儿,自然得沿袭祖法,学会这融灵兽化之术。”
老人迟疑着,语气不无担忧:“但是,他,他毕竟是……这二次塑,说真的,老奴也真的是从未实验过,着实没把握……”
火侯威严的声音打断了老人的话语。
“老祝,我意已决,勿要再劝。”
老祝是侯爷府邸的资深老人。
在花错失而复得的记忆里,他已经服侍过七玄一系三代主子,是整个侯爷府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管家。
老人安静了片刻,终究还是大着胆子,劝说着道:
“没问题吗?那么凶险,任何人都经不起第二次折腾的。”
七玄不耐烦的低喝道:“有什么,不过是将丢失的重拾,将隐匿起来了的再发掘,以他的天赋,能有什么太大的风险的?”
老祝彻底闭了嘴,就没再吭声。
两个人的对话,远距离,低沉,悄悄话一样,本来灵力受制的花错是听不到,但他好歹有过极为严酷的侦查特训,耳目之利,异于常人,还是隐隐约约捕捉到了。
“看来今天不是算账的好日子。侯爷找你了,我得走了,虽说我是圣女,到出现在这侯爷内院究竟不太合适。”
就这么一晃神,耳边话音响起,眼前人影一闪,焰煠脚尖轻触地面,一蹬一掠,已如随水飘萍一样,滑至远处篱墙之下,身畔的一枝傲然独秀的火饮红梅开得正盛。
焰煠身移影动,衣袂飘飘,轻快流淌的微风拂过,花错鼻翼翕动,就嗅到了淡淡梅香,幽幽的女人香。
他抬眸看去,但见她与那如火如荼的绚烂梅花,两相映红,竟是不胜的优雅性灵。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
花错痴痴凝望,一时间看得眼睛都直了。
似乎感受到身后那两道灼灼其华的目光的跟随,焰煠的身影陡然驻停,蓦然间回过首来,冲他嫣然一笑。
与此同时,她忽又迅捷无比的伸出那素不沾阳春水的灵巧拈花指,上扬,巧落,轻触,采撷,斜挥,动作连贯,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
熏风如画。一朵艳红摇曳的怒绽梅花就倏然落入花错的掌心。
见花错还木头一样杵着,她不禁抿嘴一笑,身影却已轻盈燕雀一般,巧掠过高高的篱墙,远远的去了。
只有淡淡的风中,还隐隐约约传来她吃吃的笑声,声如银铃,巧戏春风,婉转俏皮,萦绕耳畔。
那么轻,那么微,暧昧里带着若隐若现的狡黠与狠辣。只有他一个人可以听见。
“暂且放你一马,下次再与你计较,若你负我,我定要一口一口咬死你!”
花错轻轻捏着那朵艳红的火饮红梅,仔细端详了一番,又缓缓递至鼻翼之下,认真的嗅了嗅。
他忽然苦笑一声,喃喃道:“这花上,居然没有沾染上她的体香啊。”
此时,火侯与老祝渐行渐近,花错微微的皱了皱眉,将那朵火饮红梅纳入怀中,嘴里淡淡的自语道:
“你们啊,来得可真不是时候呢。多可惜,这一次就差一点点了呀。”
然后他抬首,七玄与老祝已经迎面走了过来。
花错应了上去:“父侯,祝大管家。府里多事,你们这会怎么这么有空,都往这里赶了?”
老祝微微哈腰:“墨公子,侯爷惦记着公子的身子骨,担忧这次狩猎运动过剧,会否对公子造成什么潜在隐患呢,所以非要过来瞧一瞧。”
七玄上下打量着他,咧嘴大笑,伸手一拍他的肩膀,道:“好孩子,这气色,看来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吧。”
他这一拍,一道若隐若现的灵气就清风扶柳一样,落入了花错的经脉之中,控灵诊脉,仔细审视他身体的状况。
花错知道他的意思,笑着道:“劳父侯费心,现在已经好多了。”
他心里却不禁暗暗忖度。
他的这位便宜父侯,精神矍铄,谈吐爽朗,体魄健硕,精气神内敛,隐而不发,显然修为已臻佳境,到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地步。
他性子看上去,似乎确实与自己有几分相若,而对自己的一言一行,温和仁厚而不失慈爱,真情流露,也着实不像造作。
但不知为何,此情此景,与他想象中的落叶归根,追本溯源竟完全不一样。
面对他们,花错的心里居然无悲无喜,无怨无恨。
他的性格开朗,阳光而大咧,他虽然对身世好奇,却对眼前长辈心无芥蒂,毫无曾受抛弃的怨念。
这样的心境,大概归咎于,他遗失的记忆,绝大部分,几乎是在一个幼儿刚开始记事之前的那一段。
一个孩子可记事之前事情,在人的生命之中,本就是身外之物,是只属于亲人,邻里街坊的记忆段落。
自小而大,他在血亲上失去的东西,已经从其他途径得到了很好的供给。
他作为一个正常孩子,成长过程中,所要得到的,爱、关怀以及种种资源,快乐,他都从不欠缺。
除了记忆,他一无所缺,因此亦就无所怨恨。
是不是因为,他在这个地方,弥补了生命中的所有沟壑,阙如,所以能够这么坦然自若的面对着偌大的侯爷府,以及这仿佛可有可无的骨肉亲情?
七玄欣慰颔首,又愧声道:“这样我就放心,多年来,你流落在外,为父的屈实不是一位好父亲,竟没尽过一时半刻人父的责任。好孩子,如今你回来了,为父不会说太多什么话,只请你记得,这里是你的家,永远是。”
花错抬起来,很认真的看着他。
他的父亲。他生命的一半来由。此时言语真挚,在他遗失已久的儿子面前,一字字的吐纳着肺腑之言。
从某种意义上讲,愧疚也是真诚心意的一种。此时此刻,这种愧疚源自血肉亲缘,是一位父亲,在自己骨肉面前,该作为而无作为后,良心上的一种自我鞭挞,无形无影,它的大血淋漓,它的煎熬,它的腐蚀侵害,在身体深深的内里,在每一个有风有雨的难眠夜晚,在睹物思情的每一个时分。
花错懂。
他虽然年轻,但通常也是个剔透的人儿,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七玄不说要他原谅,不说会如何补偿他,他只说,好孩子,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如果有一个真正的家,家的意思就一定是:无隔,无怨无恨,恒久忍耐,暖,温馨,爱,关怀与宽容。
花错心里一暖,就更无法有怨恨七玄意思。
多么幻灭!
他生命由来的一半,他的父系血亲,唾手可得,入手全不费功夫。
说不出哪里不对,和他当初设想的路漫漫其修远兮,苦苦寻觅,过千山涉万水,历经坎坷磨难,柳暗花明的种种艰辛意象,完全不一样。
那一句话,那几个问题。
花错沉吟良久,花错迟疑再三,但花错终究还是不得不问。
“那么,父侯,我母亲呢?她是谁?她在哪里?现在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