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嘴唇甫动,似正要说出一些或抑扬顿挫,或婉转俏皮的话来。
但转瞬之间,又把嘴巴紧紧的闭上。
与此同时,周围的气氛也倏然变得凝重,沉滞,甚至萧杀。
一道身影蓦然在花错眼前出现。
一位老人,身上披着一件灰蓝风氅,长至及地,头发微斑白,精神健爠,举止之中有一种遗老名宿的沉沉感。
他的出现,既突兀又自然,看上去,就仿佛,他本就施展隐身秘术站在那里,此时才陡然显出身形来。
但花错却绝不相信有人能够隐着身形,同时敛却气息,可以让自己一直无知无觉,丝毫没有察觉。
如果连鹰眼之技都无法捕捉一个人出现的踪迹。
这只能说明,老人的身法,已然深不可测,到了闪现的境地。
花错脸上一片凝重。
若是敌人,这老人无疑已是他平生仅见的劲敌。
花错将利刃从女子的粉脖缓缓挪开,又缓缓塞进她的手中。
然后又轻轻将她推开。
但他绝大多数时候,都不是夹持要胁之辈,所以他选择放开了她。
老人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眸,无神的看着他,但那浑浊的瞳仁里,却始终有一抹笑意在荡漾。。
“小兄弟,我们终于面对面了。”
当他开口,周围的气氛又在缓和,重新变得自然。
花错淡淡的道:“我记得你。”
老人眯着昏花老眼,笑了笑道:“老朽也记得小兄弟。”
花错道:“哦?”
老人道:“小兄弟一战成名,想要忘记都难,甭说是我,适才在场的所有人,特别是那十二赤环卫,怕是毕生难忘。”
花错抬眸看他,忍不住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老人道:“醉仙楼的窗口是向着整个大陆各个领域的,这一闹,这一拆,这一战,势必传遍整个大陆,成为美谈,少年得志,名扬天下,这感觉何其美妙,缘何叹息?”
花错道:“当真美妙?”
老人道:“当然美妙。你当然也看得出来,老朽当年也曾有过不短的光辉岁月。老朽便是那过来之人。”
花错还是在叹气:“可惜只可惜。”
老人道:“可惜什么?”
花错道:“第一,人怕出名猪怕壮。”
老人笑了,道:“若名声不是个好东西,为何这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的有灵众生,终其一生,几乎都在追逐这个东西?”
花错道:“那也是人各有志,而我,却是个怕麻烦的人。”
有名利,就会有牵系拉扯。
世人追名而逐利,追的非但是这虚无的名利本身,更追逐它们的宿主,载体,即名人明侠。
将他们击溃,甚至取而代之,就可以同样拥有那样光辉而耀眼的光环,直至后来人再将你击溃,或者,取而代之。
老人傲然道:“那也无碍,这世上,总有些人,他们站立的位置,高不可攀,是个不败神话,所有人望向他们的视觉,永远都会是仰视。”
说这话的时候,老人的苍老的脸上,忽然泛起了一股莫名的圣光,浑身熠然,宛若神祗。
他似乎忽然从一位迟暮老人的形象里蜕变出来,成为一个叱咤风云,凛然生威的神话。
稳重优雅如花错,在这么一个瞬间,内心竟都不由自主的为他这一身的气势所慑服。
花错双目如炬,盯着老人,沉默了好久,才缓缓道:“或许,这就是我觉得可惜的第二点原因了。”
身法诡奇,似乎又有洞彻人心的通天手段,这样的人物,自然不会是无名之辈。
与神隐居士一样。
或许如今已是年轻人的时代,早已无人识记他的名字或面容,但已以他展露的手段来看,他的传奇与神话,当是人族修行史上的一抹重彩。
名士名侠,孤峰绝顶上的那些人,到了最后,都是那样的落寞!
任如何说着名扬天下,说着万古长青,岁月蔓延,难掩的,终究是风霜岁月。
到了最后,这名利,这人世沉浮,也不外如是。
花错静静的看着他。
这简简单单的一个走马观花似的凝视,这貌似倚天照海观花无数的粗浅视觉,却仿佛隐约看穿了眼前老人,以及类似于眼前老人的,那些风云人物的,一生。
人会老,会病,会死,时光荏苒,如今的自己,怕就是老人昔日的一个模糊翻版。
而这老人,会是自己将来的一个镜像么?
高处不胜寒。
出名非但让人麻烦不断,自在不起来;更让人孤独,寡友,薄情,甚至,轻义,喜欢不起来。
得到越多,负担越重。
人若越重名利,为其拉扯牵系,就越难呈现生命性灵而本真的一面。
事物都有双面性。
得失寸心知。
其中滋味,冷暖自况。
世上有很多事情,毕竟与旁观者清这一说法相悖,须是局中之人才能切身体会。
老人也静静的看着花错,他当然能够完完全全明白花错意思。
他微微的笑着,又赞许的点了点头。
少年不骄不馁,俊逸而性灵,心性与修为并重,令得他不得不刮目。
老人笑的时候,脸上的皱纹一舒一展,这些岁月留痕里,不知道藏着多少的悲欢与笑泪,多少难为外人道的沧桑与婉转曲折。
花错突然抱拳,施礼,很恭谨的道:“小子花错,敢问前辈名讳?”
花错一般也是个十分有礼,并且很懂得生之艰涩的人。
他此刻敬他,或许是在敬生命本身,甚至自己的将来。
老人用一双浑浊,却似乎洞彻人心的老眼看着他,这一刻,或许他真的懂他。
他就伸手轻轻一扶他,道:“赤虹。”
花错当然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他微微一愕,道:“赤是白石堡垒王族主姓,我似乎听长辈提起过,火域之主八荒,便是赤姓,前辈竟是火域王族耆宿?”
当代火域之主,成名已久,世人只知道他成王年号八荒,却早早忘了他的本命。
随着名声而来的,是麻烦,负担,责任,义务,失去的是自由,个人本真,甚至,自己的本名。
老人尚且没作答。
那位之前佯装侍应生的女子,此时却一扬淡粉轻袖,掩着口,吃吃的笑了起来。
她这一笑,又是另外一种风情,笑得花枝乱颤,笑得倾国倾城,笑得花错耳晕目眩。
花错抬眸看她,忍不住讶然道:“你在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