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话,第二次落在诸人耳中,语出惊人,口气极为笃定,众人总算听得清清楚楚了,也都有点怔住了。
“你胡说,我没有杀我兄弟,”蓝长鸣脸上忽然掠过一缕痛苦之色。
蒙面汉子怪笑不绝:“我知道,是你,就是你……”
他的拉长了音调,诡异的声音如同波浪一样,在夜空中一浪一浪的散了开来,播了出去。
仿佛风狂雨骤的夜海,这声音暴风雨中的海洋风浪一般,一波比一波更加高,一浪比一浪更加刺耳。
遥远密林中,忽然响起了“扑通扑通”的扇翅膀声音。
就连憩息在远方密林的鸟雀都不胜惶恐,振翅飞去了。
“我没有!”蓝长鸣怒吼。
“我没有”他重复。
……
两人纠缠在一起,拉扯着对方的衣领。彼此的手臂和脖子,尽皆青筋****。
蒙面汉子似乎心里愤恚难息,吼道:“我就说是你杀死的,你何不使出你那‘形神俱灭大索魂手’,将我也杀死?否则我势必四处宣扬,让你身败名裂,让你这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终将死在世人的唾沫之下!哈哈哈哈……”
他一语既毕,状若癫狂,狂笑不止。
“‘形神俱灭大索魂手’?”
蓝长鸣心神一震,神智忽然恢复清明。
他双手往上一格,甩开对方抓住自己衣领的双手,一双明眸在暗夜里发着寒芒,冷冷的盯着对方。
好一会,他才缓缓收敛目光,颓然叹息,说道:“我知道了,你想必是长华的朋友,你一身艺业必是学自长华,你是以为长华为我所杀,要替他复仇来着?”
长鸣长华,众人恍然,想必族长兄弟名唤蓝长华来着。
也想必其弟之死与蓝长华有着莫大的关系,故此才被蒙面汉子一语击中,显得如此失魂落魄。
但众人深谙蓝长鸣性情,断不敢相信如此慈和仁爱之人竟会弑杀自己弟弟。
蒙面汉子狞笑着,即便罩着黑布,他脸上的歪曲扭变纹路仍清晰可辨,在淡淡的辉光下不胜的可怖,他怒道:“敢做不敢当,果然是卑鄙无耻,伪君子。”
蓝长鸣看着他悲愤的模样,神色竟然越来越平静。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他禁不住老泪纵横。这一天终于要来了么?
深沉的岁月终究给了他深广的心性。他默默的注视着蒙面汉子,忽然沉声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长华之死确实与我这当哥哥的有着莫大关系,多年以来,我亦是悲恸难当,难以释怀。若兄台觉得长华果然死于我手,只管动手,我垂首领受便是。”
然后他又转过身来,面对着族中众人,沉声道:“这是我的私人恩怨,与族人无涉,我死后,蓝氏家族任何人,皆不许插手过问,不许操戈寻仇,切记。”
大伙儿尊敬的族长,印象中几乎无所不能的族长,蓝氏家族的天。
适才,天下雨了,现如今,这天更要塌了么?
修行之人,刀头舐血的生涯,敌强愈强,敌勇愈勇,对着凶悍的敌人,个个都能视死如归,面不改色,奋然直上。
但此时此刻,面对敬爱之人的蓬勃死志和不仇的恳求,竟尽皆潸然泪下,无言以对。
族长与其弟,族长与其弟之友,这私人恩怨,如何插手?
族长向来一言九鼎,说出的话,绝无寰转,言必行,行必果的,此时心萌死志,怕是再难挽回。
众人呆呆的看着他,半天才喃喃:“族长,何须如此?我们都相信你……”
蓝长鸣淡淡的笑着:“不必多言,这些年苟活着端的是心熬,若不是因为再华这孩子,十多年前我便该走了。”
众人眼含泪花,竟不敢与他对视,劝也不是,答也不是。
篮子默默的看着众人,大伙儿此刻内里剧烈心潮起伏却作声不得。
这让她第一次知道,剧烈,原来也可以这么平静。
蓝长鸣又看向篮子的父亲蓝雄,恳挚的道:“雄弟,家族诸位兄弟里面,数你最为稳重机敏了,日后家族诸事,老哥拜托你了,能者多劳,你多操劳,多担待。”
蓝氏族训,重情重义,情义当头,家族整体利益之外的私人恩怨,后果自负,绝不拖累他人,哪里劝得了。
篮子的父亲蓝雄,家族的二把手,看着眼前这个自己素来最为敬重的家族大哥,心里揪着,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也只能红着眼,含着泪,咽哽着点点头。
蓝长鸣的目光温和的笼罩着儿子蓝再华,柔声道:“好孩子,尤其是你,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蓝再华看着慈和的父亲,哪里还忍得住,早已泫然涕下,他抽噎着道:“爹,我果真还有一个叔叔?只是,即便如此,叔叔他……我是说,您不是那样的人,死者已矣,您何必这样,我……我……”
但他父亲的目光何其哀伤,已然不是要求了,成了恳切的请求。
蓝长鸣牢牢的看得着他,没有说话,只静静的期待着,非要亲耳听到他的应允,亲眼看到他的颔首,无比恳切地请求他应允自己的愿望。
如果他不得不死,这便是他临走前的最后一个愿望了,这样他便不只是他的父亲了,他更是一位垂死的长辈。
为人子女,父母之仇焉能不报?垂死之人的恳求,不应允又何以瞑目?
此情此景,再硬再狠的汉子都要柔肠百折了,更何况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呢。
蓝再华不禁心如刀绞,泪水汹涌而出,早已狠狠的模棱了他的双眼,他能做的只是,沉重的点了点头,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看到儿子点头应允,一股欣慰的神色漫上了蓝长鸣的脸,他幽咽着,殷切叮咛:“好孩子,还记得吧,上次爹传授与你的功法,好生练习,以后好好的守护良善,切勿作恶,谨记,否则爹我在九泉之下也断不会瞑目。”
蓝再华又是点了点头,涕泪皆下,已然泣不成声。
蒙面汉子翻腕挥刀,横在蓝长鸣颈脖之上,冷冷的说:“好个蓝大族长,好个生死离别,这便是所谓的良心发现么?你春风得意的时候,你同室操戈的时候,你踌躇满志的时候,你有想过今天么?你想过此时此刻么?你想过么?昧着良心做的孽债,终究是要还的!哈哈哈哈!”
蓝氏家族族长蓝长鸣,此时缓缓闭上了眼睛,沉默不语,心萌蓬勃死志,只等那人挥刀而过,解决他心头那再难压抑的哀伤和长久苦恼。
因为他知道。
因为他知道,痛之迟缓、深沉与长久。
他沉默着。
他原以为自己可以一直这么沉默着,甚至可以沉默着,淡淡定定走完一生。
但仅此一次触动,便令他的心潮澎湃,难以抚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