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光的影子
21825100000030

第30章

成秋香这几年成了杨柳最吸引别人眼球的人物之一。儿子刘金城并没有按她的要求在小康屋结婚,而是在省城兰州举行了声势浩大的婚礼。成秋香带队,领着家族里的刘永旺等人去兰州参加了儿子的婚礼,吃住都在大酒店里,去的每个人都由刘金城负担了来回的车费和住宿费等一切费用。并且刘金城还派人带领他们游览了黄河铁桥和电视上常出现的黄河母亲雕像。他们一致觉得实景没有电视上好看,回家后几十天之内还在津津有味地回忆兰州之行。他们觉得刘德禄的孙子把他爷没有享受到的风光和荣耀全享受了。许多人不由得又怀疑起刘金城是否是刘宗藩的种。在各种场合喋喋不休的争论中,杨清奇说:“儿傻不怕,只要有个傻儿,娶个好媳妇,儿不行家里人离远点,有聪明人往媳妇跟前趁,改门换庭是一半辈人的事。只怕把种变不了,辈辈是傻种。”

杨清奇此话一出,许多人都觉得有道理。他们不约而同的想起柳安仁来。但又一想,柳安仁的孙子并不傻,只是由于出了事,才使得这个家庭看起来好像没有了希望。

村里人都议论着刘金城住宅的豪华,并且传言刘金城已在自己的食品厂院内为父母腾出一间大房子,等马香草下世后,就接刘宗藩和成秋香去住,并且还让成秋香领孙子。

迹象跟人们议论的一样。自从儿子结婚之后,成秋香便开始将家中能变卖的东西变卖。半年时间下来,牛和家里不用的东西已经卖完,旧庄基也以三万元的价格卖给了一户迁到杨柳的农民。人们都说,也许等不了一年半载,成秋香和刘宗藩便会搬到城里去住。有人开玩笑说,刘宗藩去之后也不会闲着,在厂里搞装卸,还是个好劳力。成秋香要么在院子里看场子,要么领孩子,也是个好劳力。一年下来,刘金城还能节省四五万元哩。

就在人们议论刘家的时候,马香草在农历七月末去世了。成秋香曾想为儿子在家中体面地结婚,但却没有能按她的意思来。这次婆婆下世,她希望能过个“大事”,把婆婆埋好。自进了刘家门到如今三十年有余了,婆婆对她没有半句重话,家里一切自刘德禄之后都是她说了算。尽孝也罢,炫富也罢,她要好好地在杨柳露把脸。

成秋香先请了近门的刘永旺父子。刘永旺一方面是村上的支书,另一方面是同一宗族的。虽说近几年没有了以前的干练和洒脱,但毕竟常在外面跑。儿子去世曾让他消沉了一年多,后来他似乎想通了,经常露脸在村社的人事上。

刘占魁近年和四五年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首先是从外貌上苍老了许多,而且显得精瘦。胡子也好久不刮,和柳安仁相比,他的衣服稍好些,这也是两人的区别之处。刘占魁在名声败坏之后便无人再请他,曾经印刷的没有发完的名片还有好几盒,成了他昔日辉煌的唯一见证。他还时不时拿出这些在新世纪最初几年流行的东西,来重温一下过去的风光岁月。

自从进入刘德禄的家门,马香草为了一家人的生活方便,便主动放弃了在娘家时的回族生活习惯,几十年的岁月中她完全汉化了。成秋香对在座的不到十位本家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杀一头猪。不是一百斤左右的小猪,而是二百多近三百斤的大猪。杀两只羊,请七八个吹鼓手,并且请“双官”。即一个“祭奠官”,一个“祀土官”,外加四个“礼宾”先生。

当成秋香说出这些条件时,众人不由得互相望了一眼。这规格,这档次,是杨柳近十年没有过的。而且成秋香说,她希望让来的村里人和亲戚都吃好喝好,即使花两三万元也无所谓。

还是刘占魁率先打破了沉寂。刘占魁觉得既然人家请了自己来执事,就要为人家着想。于是便说:“过这样的事,庄里人知道肯定都会来的,除过咱队上,咱村上估计有二百多户,加上亲戚,来客也许会超过二百四十人。”

成秋香微笑着说:“我一个女人家,宗藩又不善于跟别人交往,估计不会有这么多人。”其实,她希望来的人越多越好,只是自己不便口张得太大,万一到时候来的人不是很多,会很没面子的。

“差不多。包产到户到如今你们没过什么大事,这些年背着包包只给别人拉礼,礼尚往来,你家的人一定不会少。”刘占魁说。“这样一来,咱这十多家人手肯定不够。席棚,锅碗碟子镇上有租赁的,但端菜洗碗迎客这些事需要好些人,咱们恐怕人手不够。”

众人沉默起来。

只一会儿,成秋香说:“你们看这样行不行?这几年农村青壮年少了,锁门户多了,遇事大多数家族原有的人手已经不够了,便有人在旁姓人家请执事的。我想这样:把咱们队里姓杨的和姓柳的全部请来执事,打破原有的只请咱刘家的规矩,这样事也好办些。我以前给好些人家主动帮过忙,洗碗洗筷子之类的。我想多请几家,能来几户算几户。请了人家能来更好,有事来不了咱也不生气。咱如今有事,不请不行。我觉得以后这种情况肯定会多起来,咱们慢慢给人家还人情。”

刘永旺说:“嫂子你说的这主意行。咱户里人手本来就少,这几年好些人出门了,腊月正月人还多些,平时青壮年很少,总不能埋个人让别人几百里,上千里路上赶回来帮忙安葬吧?咱就不管姓刘,还是姓杨姓柳,一队里逐户请,不够的话再请二队里住得近的。”

立即便有人赞成这个主意。于是第二天,穿着孝服的刘宗藩便由刘永旺领着,手提丧棍(丧棍是柳树枝,上面缠着白纸),逐户由刘永旺叫开大门,等人出来之后刘永旺先敬烟,再讲请人执事的事,再由刘宗藩磕头道谢。

杨清奇也被请来了。刘永旺让杨清奇出任丧事总管,杨清奇说自己七十多岁了,跑不动了,他可以在后面出主意,让刘永旺当总管。刘永旺便打了杨人和的电话,在电话里告知选他当总管,要他按时回来执事。刘永旺笑着打完电话,便对众人说:“杨人和说按祭奠那天他一定回来,回来了就让他当,这几天我先代理着。”

成秋香说:“既然这样,你们三个当总管。我叔(指杨清奇)幕后指挥,你和杨人和两个跑前面,这样也好些。”

于是,这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对于柳安仁,刘永旺说:“老支书,你就不用具体干啥了,烧水也有人,门前迎客你年纪大了,你就转悠着,吃饭到位就行了。”

柳安仁笑笑,没有说什么。

柳安仁的确是老了,而且衣服破旧,不认识的人还会以为是叫花子。但是谁家有事,他依旧是自己到场,别人也不好安排他干啥。再说像他,七十多岁的人了,能干啥呢?

由于准备得充分,而且被请的人出去宣传,祭奠的那天,的确如估计的一样,杨柳村的大部分人家来了人。有的随十块钱,有的随二十块钱的份子钱,都被留下来吃酒席。陇东将随份子叫行情。虽然收到的礼金不多,但来的人多,熙熙攘攘的。杨人和也在那天早上回来了,戴着墨镜,穿着西式衬衫,腆着大肚子,在院子里进进出出。而执事的仍旧是刘永旺为主,他为的是让杨人和能回来,显得自己有面子,事主成秋香也有面子。杨人和的妻子吴月梅已经到县城去居住,传说即将为儿子结婚。有人说杨人和已为儿子另购置了一套房子。也有人说没有,儿子一结婚,杨人和两口子还得回来住小康屋。

各种各样的消息连续不断。由于平时大家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见面之后总要互相打听这段时间干啥,挣了多少钱。

别人干啥杨清奇并不关心,自己谋划得好,看事总比别人多看一步,用电视上常说的一句话:运筹帷幄。他几次在电视上听到这个词,能大概理解是什么意思,但是记不住读音。为此,他还专门找柳安和问过。后来,他便记住了,并在心底很自豪。如果孙子不入狱,能上个大学,他不知道将有多自豪。

但是无意中听到儿子的传言却让他很震惊,他听到柳文衡对别人说:“咱县长离婚了,听说他还辞了官,要和我爸一起去王家山栽树哩。我想着我爸教书教糊涂了,书把脑子糊住了,谁想到当县长也能把人当糊涂?我早就看咱县长有毛病,别人见了麦牛那个懒怂都躲哩,他每次看见总要站住说几句。见了我都不怎么理,见了傻子二愣倒爱说两句。前几年我见外地的那个傻子梁扁娃在镇政府门口,他下午出来总跟梁扁娃说话……”柳文衡正说着,看到杨清奇在不远处望着自己,便不说了。

杨清奇想过去问,但他想了想忍住了,随后进了成秋香家的上房。他知道杨人和因为有钱了,不肯下脸做具体活儿,走出走进几趟之后,在这里躺着歇息。

看到房内并没有别人,杨清奇说:“人和,我问你一件事,你要老实告诉我。”

杨人和已经猜到他要问什么,便说:“你问,只要我知道,我就会告诉你的。”

杨清奇说:“是不是龙章离婚了?是不是他把县长辞了?”

杨人和有些害怕。他看到杨清奇的脸色变得煞白,但知道不说又不行,便说:“我前几天听说龙章离婚了,但辞没辞县长我不知道,这几天我不在县上。”其实他是知道的,他不敢说出来。

杨清奇的脸色慢慢变得通红,后来他说:“四十多岁的人了,爱干啥干啥,我也不管了。辞了也好,不辞也罢。”

杨人和有些害怕地看着他,忙说:“那倒是,那倒是。”

杨清奇感到自己有些眩晕,忙坐在沙发上。杨人和给他倒了一杯茶,说:“你先喝杯茶。官当到他这个分上,也行了,他是咱杨柳有史以来出的最大的官。”

杨清奇说:“嗯,嗯。”

杨清奇想回家给儿子打电话,但是看到院子里出出进进的人,又知道离坐席不远了,如果别人发现自己不在了,一定会找。而且一旦知道自己因为听到儿子的消息而回家,将会显得很没面子。于是,他决定把今天的重要事情办完之后再回家。

杨清奇尽量不去想这件事。整个后半天,他都找柳安仁,两人坐在大门外的阴凉处说闲话。他用柳安仁的现状安慰自己,想尽力忘掉这件事,但是办不到。整个后半天,他都感到心不在焉,总是皮笑肉不笑的。

好不容易到了执事的家族们坐完席,回到家里,杨清奇便给儿子杨龙章打电话。电话通了,那边传来一声:“爹。”杨清奇便问:“你是不是离婚了?”

杨龙章声音略有些迟疑,随即说:“就是的。”

杨清奇又问:“你是不是把县长辞了?”

这次,杨龙章没有马上回答,杨清奇大声说:“我问你话哩,你是不是把县长辞了?”

电话那头,杨龙章说:“嗯。”

杨清奇破口大骂,这是他第一次骂杨龙章。杨龙章一声不响,在电话里悄无声息地听着父亲的吼骂:“我把人亏了!我先人把人亏了!出了你这么个跟猪一样蠢的东西!……”

杨龙章在电话上说:“爹,你别生气,你听我说。”但一时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从什么地方说起。

“说啥哩?!世上再有你这样的冷种吗?我到底把人亏了……”杨清奇骂完,愤愤然挂了电话。

杨清奇坐在椅子上,他感到头有点晕,便上炕躺下,老婆王菊香听到他高声打电话,也知道了个大概,这时候进来说:“要不我给你叫医生去?或者给龙章打电话,让他回来接你去医院。”

杨清奇暴怒着,一边挥手一边喊:“滚出去!滚出去!咋能生这么个傻儿?!”

晚上王菊香睡在另一间屋子里,天亮之后不见杨清奇出来,进去一摇,发现他不说话,眼睛却微微睁了一下,随即又闭上了,整个人跟死了一样,一摇一动。

王菊香赶紧给杨龙章打电话,说了杨清奇的情况。杨龙章给县医院的副院长、内科专家刘庄宝打了电话,并且出门拦了一辆出租车把他拉到医院。一会儿,救护车便拉着他们呼啸着向皇甫镇杨柳村开去。

到了家里,刘院长一检查,说:“可能是脑溢血,而且出血量肯定不小,这要到医院做个CT进行检查。”

于是几个人便把杨清奇抬到救护车上,来到了县医院。做了CT,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刘院长说:“我估计得没错,是脑溢血,而且出血量很大。现在的办法有两种,一种是保守治疗,估计没啥效果,病人过几天就会去世。一种是做开颅手术。如果做手术,咱医院也能做,但技术、条件各方面都不如西安、兰州的大医院。如果你选择做手术,我建议你到大医院去做,效果会好些。”

杨龙章问:“手术以后会怎样?能够独立生活吗?”

刘院长说:“这个很难说,估计可能性不大。一般来说,手术后都会有后遗症,不会像正常人一样。而且大多数行动不便,要家属伺候。”

杨龙章说:“脑溢血病人我也见过不少,大多数行动不便,有的甚至躺在床上多年,大小便都不能自理。”

刘院长说:“你说的确实是实情。而作为我们医生,只要有一分希望,我们便会做一百分的努力。”

杨龙章说:“既然是这样,出血量又这么大,治疗的意义不大,做开颅手术风险太高,我看就算了吧。让病人受许多罪,到头来瘫痪在床,又是受罪,我觉着就划不来了。七十多岁的人了,就不受这个罪了。”

刘院长说:“杨县长思想就是解放,像农村许多癌症病人,家里为了治病,花了好几万或者十多万,给病人到大医院做手术,到头来一年多时间就死了,给家里丢下一屁股债务,这样的病例这些年我遇到过不少。”

杨龙章说:“你们医生对手术成功的理解和我们普通人是不一样的,你们可能觉得能下手术台就是成功了,我们病人觉得恢复得跟正常人一样就是成功了,之间有误区。”

“的确是这样,我这些年也深有体会。”刘院长说。

两个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来到病房。刘院长说:“既然这样,就不住院治疗了。我检查过了,可能就在这两三天内,你们早点拉回家准备一下吧。”

杨龙章说:“你安排一下,我去把救护车的费用和你的检查费都交了,之后我就在家侍候着。”

刘院长说:“算了,钱也不多,不用交费了。”

杨龙章说:“要交的,无论如何也要交的。”说着掏出三百元说:“够了吧?”

刘院长坚持说:“算了吧杨县长,你掏啥钱呢?”

杨龙章说:“钱一定要掏。再说,我已经辞掉了县长职务了,不是什么县长了。”

“为啥?”刘院长愣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来。

这时杨龙章已经去了病房,找了几个护士帮忙,抬着父亲下楼去了。

三天后,杨柳一队的十字路口又倒上了新的荞麦皮:杨清奇死了。

这个消息马上传遍了整个杨柳。关于杨清奇的死和杨龙章的传言却千奇百怪,说什么话的都有。有人说杨清奇在成秋香安葬婆婆马香草的事上吃多了猪肉,喝了白酒引发高血压,最后脑溢血死亡。有人说是因为知道儿子杨龙章辞官之后气死的。还有人说是阎王爷一票开三个,既然马香草开了头,杨清奇第二,肯定还有第三个。

关于杨龙章的传言更多,有人说他弄下的钱多得花不完了,把钱攒够了,才辞官的。也有人说他受到了领导批评,有思想压力,辞官不干了。还有人说他不但有经济问题,而且还有作风问题,被反贪局追查,迫于压力辞职了。更有人说他根本不是辞职,而是被罢免了。

传闻有各种版本,但基本都不会传到他的耳朵里。而人们比较一致的评价是杨龙章这次肯定能过个大事。成秋香一个农民埋葬婆婆都杀了一猪两羊,杨龙章是政府副县长,并且任镇长、镇党委书记多年,一不缺钱埋人,二不缺来行情还礼的,气势会非常大的。

然而杨清奇死后的第三天早上,请执事家族的事一出来,人们都哑然了。杨龙章只请了十二户近门的杨姓人家,一不杀猪,只杀一只羊。二不行礼,连一个写篇悼文的先生都不请。三不请鼓乐,不吹喇叭,不动丧乐,总之农村常见的那一套他一样也不用。请十二户人家的目的只是帮忙把棺材抬到墓地下葬,杀羊也并非为了祭奠老爹,而是招待出力帮忙的这十多个人。

消息一出,杨柳村里一片哗然。人们都不理解他为什么这样做,是不是他有什么重大的事?但经过杨人和跟柳安和传出来的消息却是什么事也没有,并且他们都反复重复杨龙章的一句话:“老人晚年他给买新衣服,买好吃好喝的,没有受罪,死了搞那一套虚虚套套的东西纯粹多余。”人们这才明白了个中原因。但立即有人不理解,说杨清奇把人亏了,出了个怪物儿子。这一点,倒和杨清奇生前骂杨龙章的口气一模一样。

先后有两个外姓人主动找上门来,都说需要帮忙吗?第一个是柳安仁。柳安仁进门后,对穿着一身孝服却没有一滴眼泪的杨龙章说:“你长时间不在农村,有些礼仪可能不懂,有啥事你可以问我。”

在杨龙章的连声道谢中,柳安仁说:“我听说你一不行礼,二不请鼓乐,是不是真的?”

杨龙章说:“是真的。我觉得那一套没意思。”

柳安仁说:“我原本想,你爹殁了之后,会是咱杨柳埋得最体面的。会做砖窑墓,会立碑,你肯定会过大事。县长、县委书记、各乡镇党委书记、乡镇长、县里各局局长都会来行情,都会送花圈。我以前听柳安和讲过,县里一个局长的父亲去世,他去行礼了。光小车来了一百多辆,把周围的场停满,摆了三四里路。客人有一千多,猪杀了七八头,羊杀了十多只,礼簿上礼金收了近十万,暗的有多少谁也说不清。帮忙跑事的亲戚、家族及朋友有二百多人。你的事肯定比那位局长体面,谁知道你不声不响,这样做不对哩。你又不是埋不起,没钱了埋人哩,你如今啥都不缺,咋不风风光光地安葬你爹?”

杨龙章说:“没意思。做那些给别人看的虚东西有啥意思?埋得声势再浩大,人终归是殁了,我爹终归是个普通农民。”

柳安仁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这几年我家事不顺,遇到别人我才不管他呢。”

杨龙章苦笑一声,没有回答。柳安仁坐了一会儿,便走了。

第二个找上门的是刘永旺。刘永旺也是开口问道:“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出力,跑腿,用什么东西,你都可以给我说。”

杨龙章说:“啥都不用。有件事我跟你商量一下。”

刘永旺说:“啥事?你说。”

杨龙章说:“王家山那整座山,我想承包下来,在里面造林。我主要怕产权不明确,我刚栽上树,有村民想要回去,弄得我七零八落的,一片一片的,没办法看管。”

刘永旺说:“前些年粮食紧张,咱队群众才种它,稍一松活,谁还跑那么远去种它?荒了十多年近二十年了,你要栽树你栽去。”

杨龙章说:“这得履行个手续,免得以后麻烦。咱正栽得起劲,别人要地。其实我也不是为占别人土地发财,只是想让那个山头绿起来。”

刘永旺说:“不要紧,我以后跟村民签个协议。那么远,谁要那地干啥?”

谈完这件事,刘永旺说:“听说你不请先生行礼,也不请鼓乐吹吹打打?这不是显得太孤清?”

杨龙章说:“搞那一套没意思,咱一不图名气,二也不炫富,搞那一套虚的干啥?人殁了,咱简简单单把人一埋,搞那套太累人。”

刘永旺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不方便?有啥顾虑你就跟我说,我对农村的丧事还是熟悉的。”

杨龙章说:“不需要干啥,到下葬那天,你能来就来,帮着下葬就行。不能来就算了,我估计十多个人也行了。”

刘永旺说:“我肯定会来的。”说完便告辞了。

倒是杨龙章觉得需要解释的两个人没怎么问他,为什么要这么不声不响地安葬父亲。一个是他的堂哥。堂哥在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天就回来了,杨龙章便讲了儿子入狱,妻子和自己离婚以及自己厌倦了官场及应酬之事。并告诉他自己对父亲安葬的想法。堂哥沉思片刻说:“既然你这样决定了,就照你说的这样做。”

另一个是他的妹妹杨凤姿。几年不见,杨龙章觉得妹妹变得又白又胖,一派福态。妹妹是和妹夫一起开车回来的,他们唯一的孩子已上大学,妹夫那种不稳重的派头已经没有了,显得成熟了许多。而这几年他一边干着单位上的工作,一边做着生意,已有好几百万家产。这次开车回来,妹夫原想掏笔钱的,见杨龙章不打算过得隆重,两口子也没有坚持,只说路好多了,几乎全是高速公路。杨凤姿甚至提出,安葬了父亲,要把母亲接到自己那儿去住上几年。

丧事进行得无声无息,没有出出进进的来宾,也没有喇叭高奏的哀乐。到了下葬的那天,杨清奇被悄然地安葬了。许多人都抱着随礼吃酒席的心态,一则是显示他们和杨清奇原来交情不错,二来表明对杨龙章辞职的理解。但杨龙章规矩一出,他们都没有来,只是每家都捎来一卷烧纸,表示哀悼。

下葬那天早晨,许多人拿着铁锨来了,他们在杨清奇的棺材被吊下墓坑后,向里面丢几锨土,将坑填满,堆成一个土堆。在皇甫人眼里,扬土把亡者埋掉,意味着送他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许多平时关系不怎么友好的人也会到这个时候来。人家已经死了,即将入土,还有什么仇可记的呢?

第一锨往往是死者的舅家或娘家人扔向坑内的。在舅家表兄扔完几锨土之后,杨龙章拾起扔在地上的铁锨,向父亲的坟坑里扬下了第一锨土时,杨龙章哭了。而且这是他第一次面对父亲流泪,但这时已经阴阳两隔,父亲躺在棺内看不到他了。

在杨龙章大放悲声并且泪流满面的时候,柳安仁来到他的面前,拿过手中还在往坑里扔土的铁锨给了别人,说:“算了,人都安葬了,别哭了,哭也不顶啥了。”也许在柳安仁看来,杨龙章没有隆重地安葬父亲,这阵子后悔了。

杨龙章站着一边流泪,一边看父亲的坟堆很快形成。在柳安仁的“孝子给大家磕头了”的大声吆喝声中,杨龙章深深地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头之后,想到再也见不到父亲,他的额头在地上捣下。

丧事随着亡人的安葬而结束。坟堆形成后,杨龙章突然想请来参加父亲葬礼的乡亲们吃一顿饭,但事先没有准备,再说,乡亲们都各自回家了,想想也就罢了。

早饭依旧是以前请来的十多个人,杨龙章特意请来了柳安仁和刘永旺。虽然葬礼不隆重,但本地的五六个要饭的基本都到了。麦牛不但来了,还带来了杨龙章的一个“熟人”——梁扁娃。他们吃得饱饱的,靠在墙根晒太阳。

见妹妹凤姿再三要求母亲到她那里去,而且母亲也愿意去,又见妹夫开车回来,杨龙章便同意了。于是在安葬亡人的第二天,王菊香坐着女儿和女婿的车去了新疆。分别时,王菊香想到只剩下儿子一个人,不由得泪水涟涟。看到母亲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而且又要到异地他乡去,杨龙章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送走母亲,回到空荡荡的院子,杨龙章怅然若失。柳安和在杨清奇下葬之后便回王家山去了。那天顺便回家,柳文衡见到他说:“杨县长真是个洋县长,再买几只羊在王家山放着,这下真成了羊县长了。把老子窑了萝卜了,不声不响的……”柳安和便逃也似的出了院子。所有的亲戚朋友包括堂哥也已走了,家族里的人也各自回家。杨龙章不由得长叹一声,将在麦草垛边睡觉的麦牛叫起来,将剩下的饭菜全给了他们,之后便锁上门走了。

第二天下午,有人看见王家山的沟口停着一辆农用车,杨龙章正在向山下搬自己的行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