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商不知他用意何在,素闻剑神童许或禅以剑术着称于世,不料他对“之乎者也”也有此偏好,可身为晚辈,听他责骂几句也未尝不可,故而连连称是,不敢再做反驳。
许或禅意犹未尽,接着问道:“诗如何?背默‘子衿’一首,我听你气韵怎样。”
《子衿》乃是诗经名篇,韩商并非孤陋寡闻之辈,怎会背默不出,只是这“气韵”二字着实费解,他思来想去,想必许或禅是要听自己背诗时的底气与节律,不禁暗自吐纳,膻中、气海凝聚真力,融会于肺腑之内,字斟句酌朗声诵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他平素温文尔雅,话音中颇带几分儒生气韵,又是习武出身,嗓音中也不乏宏朗清澈,可谓相得益彰。这篇《子衿》描写男女思慕之情,神韵俱佳,他读来此诗不禁触景生情,想起雪夷不辞而别,当真是“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而“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八个字,与他心中相思之情更为传神贴切,如出自家手笔,转念想到雪夷便在这片林中,喜悦之情油然而生,诵读声也随之由悲转喜,先抑后扬,四十九个字或饱含深意,或清泠跃动,仿佛化外之音,连他自己听来也觉得空前美妙。
余音散尽,许或禅缓缓说道:“鼻息不浊,嗓音不涩,勉强可闻,只是斧斤之下难出奇景,你琢磨得太多了。”话音少顿,又道:“你可读兵法?‘姜太公六韬’、‘孙子十三篇’、‘黄石公三略’、‘唐李对问’,可有一篇精通?”
韩商神色微怔,想起府上书房内藏书无数,同门子弟也多有痴迷于兵书战策者,可他天性和善,对这些攻伐之术索然无味,只在几年前粗略读过《孙武兵法》,未试之学难得一用,如今也忘了十之八九,委实连纸上谈兵的本事也没有,故而踌躇不敢作答。
许或禅无心等待,当即说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故经之以五事,这五事,你可知道?”
韩商苦思冥想,想起这一问正是出自“孙子十三篇”中的《计篇》,可惜记忆早已生疏,那些字句便如浮萍落于沧海,良久才道:“五事......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
许或禅并不姑息,接着问道:“那将者五事呢?”
韩商答完一题仿佛触类旁通,灵机一转,连忙应道:“将者五事!我记起来了,智信仁勇严!就是这五事!”
许或禅听他侥幸答对便沾沾自喜,仓皇失态,冷哼一声,道:“不读易者,不足以知玄奥;不读诗者,不足以晓风雅;不读论语,不足以明道理;不读史记,不足以成见识。许某考你的题目皆是再浅显不过,你却只能附庸风雅、空谈玄学,见识与道理却不必说了。就凭这点本事,也想攀龙附凤,得公冶、南容之幸,真是痴心妄想!”
韩商听他句句紧逼,语气越加严厉,想起脚下已是林子深处,进不知吉凶,退不识去路,诚然进退维谷,又不知这“攀龙附凤”四字从何而来,而“公冶、南容”不出所料,正是指孔夫子的乘龙快婿公冶长与侄女婿南容适,以这二位先贤作比,他更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可心神甫定,猛然想起陆雪夷来,莫非这些事与她皆有关联?
正想得入神,眼前穿林绕竹,野树笼烟之地,隐约看到一片庄园。韩商犹豫不决,可转念一想,既来之则安之,学识上既已被人看扁了,胆气上再若输了一筹,当真无颜立足。旋即发足朝那庄园走去,但见园子周围数十步内修竹弥望,间植古木,丛林缪杂,有若屏障遮掩,走近之后一叶障目,整个庄园反而若隐若现,如临幻境。
他不敢冒然闯入,驻足道:“许前辈,晚辈不敢冒进宅邸,就此请出玄邪宝剑......”
话未说完,便听许或禅沉声道:“寻路进来,自行取剑。”
韩商心如鹿撞,却不敢迁延,环顾左右后寻了一条林间小径,走进去后,只闻竹木香息有若沉檀,午后慵懒的日光从树木缝隙中斜射而入,置身于内,仿佛沐浴熏香,使得步伐轻盈,思绪旷达,让人心生醉意。
韩商深入虎穴始终顾忌重重,暗想这莫非又是许或禅用玄术营造出的虚幻境界,不敢稍作逗留,快步穿过小径;举目再看,豁然开朗,但见前方十步外,一条足丈高的青砖院墙绵延百步,修砌得笔直庄重,果真好大一座院落。
斜向十几步外正是庄门,韩商快步走近,只见庄门无扉,仿佛是在院墙上凭空凿开一处洞穴,两旁也并无庄丁伺候,而庄子内外遍植花草,环视左右更是柳花绕篱,清香芬馥,沁人齿颊,虽无人声,但蝉鸟互鸣,风吹草动,更显得生意盎然。
他紧张的心绪顿时松弛下来,抬头一看门洞上,青木匾额中剞劂着四个字---“好月徂徕”,笔走龙蛇,飘逸潇洒,笔力却入木三分,内藏遒劲。
韩商的书法平常无奇,但赏鉴美丑却是人之常情,他驻足匾下,看出这四个字首尾衔接,一气呵成,显然是剑书,想必执笔者不但书法一绝,剑法也不落俗第;暗想这庄院是许或禅的宅邸,门额也定不会烦劳他人手笔。
许或禅依旧不知身在何处,却将韩商的举止看得一清二楚,淡然说道:“这额首并非许某所题,乃是一位已故好友的手笔,你可看出了什么玄机?”
韩商聚敛神思,摇头说道:“前辈莫怪,晚辈并不知题字之人已经过世......”
“看便看了,何错之有。自古名家字画,难道这些人死后就不许人观摩了?此人以梅为妻,以鹤为子,御赐‘和靖先生’为谥号,你纵使生在北地,这样的人物也该有所耳闻吧?”
韩商恍然大悟,时至当今,梅妻鹤子林和靖的故事已经传颂大江南北,相传他后来隐居于西湖,看来竟与许或禅有所交往。便答道:“原来是林逋林君复,晚辈当真冒犯。”
许或禅追问道:“我是问你,可从这四个字中看出玄机?剑法玄机。”然而话已出口,良久未闻回音,便知这一题他又答不出,微嗔道:“玄邪便在庄中,你进来吧。”
韩商也不踟蹰,紧走几步跨进庄门,当先绕过四扇屏的梅兰竹菊石刻屏风,但见脚下砌石为路,两侧花木丛生,蝶飞萤走,往来如织;远看亭楼屋阁排列俨然,道路阡陌交通;单是这白玉为台,甆石作路的排场,想来汴京、洛阳城中的王孙贵胄、豪奢富户家的宅邸,也不过如此。
韩商穿廊跨院,不敢逗留,转眼来到了中庭花园,只见一座人工石山坐落碧水正中,石山虽只有数丈高,但鬼斧神工之下曲崦低环,仿佛奇峰迤逦,竟似昆仑五岳。
假山中空,洞水上架设起一座竹木浮桥,从山下径直穿过,水映日辉,洞壁映水,山穴中幽光闪烁,魅影彤彤,但见静水沉碧之下,波光潋滟别有情趣,韩商不知活水从哪处流入,想必正是接引来西子湖中的暗水,不然何以如此清澈见底。
恍惚看到水中莲叶摇摆,竟有鱼儿绕波而出,受了惊吓。他神驰物外,蓦然想起在桐城武家的绿荷庄时也有此神似景致,可两相比照,彼处再美也是人间,此处却远隔尘嚣,彷如世外桃源。
心旷神怡之际,他全然忘记身处险境,竟想起了市井中传唱的柳七佳句: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可转念一想,眼下纵有良辰美景,心仪女子却不在身旁共同消受,良辰再好,景致再佳,也是惘然虚设。
遐想至此意兴阑珊,低头一看水中的鱼儿,禁不住痴心发作,暗中祷告:“鱼儿啊鱼儿,你若明白我心事,便告诉我雪夷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