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竹林后,韩商环顾四境,将这名海外派弟子掷在马下,看到刘平山等人在列,急忙翻身下马,拜道:“大伯二伯,舅舅,商儿有礼了!”
他深知与夏铭焉私出剑庄远赴杭州已是过错,而表妹毕竟是姑娘家,多无主见,舅舅夏景臣平日对他本就成见颇多,表妹的过错一定也会算在他身上。
说起夏景臣对韩商心存芥蒂,渊源还要从长辈论起。韩母闺名采莲,正是夏景臣的同胞妹妹,夏景臣自赋家门高第,向来反对妹妹不守闺阁规矩,舞刀弄枪,闯荡江湖,虽传侠女之名,却终究觉得堕了夏家脸面。
可妹妹毕竟是自家人,相比于他对韩商之父韩崇晋的成见,着实是小巫见大巫。坊间传闻,矣阳真人五位高徒中以韩五侠年少成名,威望最高,夏景臣身为矣阳真人一脉单传,意在承袭家学,领袖门派,如此一来难免与韩崇晋心存一时瑜亮之争。
幸而韩崇晋胸怀坦荡,虽知夏景臣与自己勾心斗角,却向来谦让礼待,以德报怨,许多年来这才相安无事。
韩商秉承父志,生性忠厚善良,颇有侠士风范,但他自幼洒脱成性,虽儒霭谦和,但骨子里多少有些倔强,虽不曾犯过大错,可性情中的疥癣小疾被夏景臣看在眼里,大有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之意,全成了“上梁不正下梁歪”,故而舅甥二人各自眉高眼低,二十年里低头不见抬头见,亲情固在,却也结了不少怨怒。
夏景臣看了韩商一眼,又瞥向那名海外派弟子,问道:“这人是谁?”
韩商躬身施礼,字斟句酌答应道:“舅舅,这人是海外派弟子,海外派想用‘迷香三叠’谋害竹林中众位豪杰。”
夏景臣面色一沉,冷笑道:“竟有此事?”心中却早已信了。
林中众人则惊愕不已,“海外派”三字如雷贯耳,中原武人听了犹如芒刺在背。蓦然间,有人手按鬼头刀一跃而出,直指道:“你是海外派弟子!”
韩商见此人身形魁梧,满脸挓挲胡须,一身凶恶之相,只怕海外派弟子答应一声,这壮汉手起刀落,即刻便将他一分两段,急忙闪身挡在当中,道:“兄台不可意气用事!”
那人提刀在手,已动杀念,见韩商出面阻拦,深知这青年人的来历,是以不敢莽撞行事,低声道:“少侠请闪开,我与海外派有不共戴天之仇!”说时又向前凑了两步。
眼见他步步紧逼,瞳孔中红丝密布,额头上青筋突起,想必与海外派确有大仇,韩商方寸已乱,深知若是强加阻拦,绝非上策。焦灼之际,只听肖黯笙喝道:“不规,退下!”
原来这报仇心切的汉子正是九龙门九江分舵舵主门不规,此人脾气虽说刚烈,但对肖黯笙向来言听计从,这时见师长发话,只好忍下怒火,退在了一旁,刀却并未入鞘。
肖黯笙容貌魁伟,却颇有文士之风,转身对韩商说道:“世侄别在意,我这弟子双亲十几年前被海外派杀害,大仇弗共戴天,所以才报仇心切。”
肖黯笙与清明五侠私交甚笃,常有往来,韩商自幼便识得他,此刻见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辈开口,急忙作揖道:“前辈多虑了。我想竹林之中还有许多人和门舵主一样,与海外魔教结下了血海深仇。但冤有头,债有主,试问哪位朋友的仇是和此人结下的?”
闻听此话,四境喧哗声渐渐止息,但众意难调,又有忿忿不平之人高声说道:“总之这人是海外派弟子,正与邪便是水与火,水火岂能相容!魔教邪徒就该统统杀光,为武林同道报仇!”此言一出,同声应和者也不在少数。
韩商虽无力挽狂澜之心,但事已至此,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此人惨遭屠戮,据理力争道:“他已中了‘迷香三叠’,要杀他易如反掌,可诸位都是成名人物,怎能合力去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何况诸位豪杰也并非杀他一人便能雪恨报仇,真正大仇得报之日,应是踏足海外岛,一举剿灭魔教!”
这番话虽是霸王硬上弓,不得已而说之,可义正言辞,说者意气风发,听者热血沸腾。人群中议论声纷至沓来,或说:“不愧是韩五侠之子,果真气度不凡!”或说:“是啊,我听韩少侠的,杀这喽啰算不得英雄好汉,要报仇大家就去海外岛,找徐尘老儿算账!”......群声鼎沸之际,不少人已将兵刃举过头顶,场面颇显得聒噪混乱。
韩商绝无蛊惑人心之意,见了这群情激奋的场景,大出意料之外,只怕言语不当,遭到长辈责怪,连忙挥手道:“众位英雄,在下黄口无知,绝不敢妄言大事,我只是就事论事,求大家放过此人,若有不当处,就当我大言不惭好了!”
俗话说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众人听他自责,反而更为赞赏他谦逊礼让,毕竟中原武林与海外派的积怨如沧海高山,此刻能有人挺身而出,振臂高呼,响应者自如云腾致雨,可谓一呼百应。
然而就在一片颂扬声里,蓦然传出一句冷冰冰的话:“亏你也自知大言不惭!还不赶快退下,少在那里穷极卖弄,丢你韩家的脸!”
喧哗声戛然而止,韩商寻声看去,正如他所料,说话者无疑是舅舅夏景臣。
对于舅舅的尖酸刻薄,韩商似乎习以为常,哪怕当着群雄面前被他数落,也并未有半点惊慌失措。相比于韩崇晋瞻前顾后,对夏景臣处处避让,韩商血气方刚,向来则是据理力争,虽然因此屡遭父亲训斥,可他却越挫越勇,对舅舅的怨愤也越积越深,仿佛干柴烈火,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韩商正要回应,然而心念电转,暗想林中豪杰又不是三岁孩童,孰是孰非,他们心中自有公论。在场又有谁看不出,夏景臣分明是动了妒火,他本是孤高自负之人,见外甥独占鳌头,抢了风光,怎能不气急败坏,故而才出言刁难,此刻与其以下犯上,做无谓的口舌之争,莫不如演一出“以德报怨”的好戏,以守为攻,最为稳妥。
想到这里,韩商坦然笑道:“舅舅教训得正是,其实这份功劳应记在武姑娘名下,若不是她见闻广博,我哪里知道世上有‘迷香三叠’这种毒......”
夏景臣怒火上撞,沉声道:“说来说去,还是说在场众人都欠着你一个人情!”他震怒之下已全然不顾身份,只想着如何驳倒韩商的威风。
然而旁观者清,在场众人无论与夏景臣有无交情,在这三言两语间都已看清了夏三侠的品性,怪不得江湖上人人都说,若论剑法武功,韩五侠与夏三侠难分伯仲,但若论起胸襟气度,韩崇晋则当仁不让,远胜于夏景臣。
刘平山身为五侠之首,岂会不知几位师弟的品行,古人云:兄弟阋于墙,而外御欺辱。他平日竭力调解这些恩怨,想不到夏景臣不顾颜面,竟在群雄面前自露家丑。然而责备之言也不好当面讲出,只好说道:“三弟,少说一句。”
青衣师太为人刚正不阿,她虽敬重清明五侠的侠名,但就事论事,早已看不惯夏景臣的做派;平心而论,若非这两个晚辈行事机敏,恐怕在场众人都要威名扫地,这份恩情委实要记在心里,当即说道:“夏三侠何必与晚辈计较,依贫道看,在场之人有一个算一个,的确欠了这两个晚辈的人情!”
夏景臣如闻警钟,如梦方醒,霎时间逐字回想,想到自己与外甥锱铢必较,无理辩三分,着实在天下英雄面前丢尽了颜面,然而话已出口覆水难收,让他当众认错说软话,也万万不会,情急之际心念电转,想起林中还有许或禅这个罪魁祸首,当即调转矛头,高声喝道:“许或禅,这回你还有何话可说!你要谋害中原群雄,我夏景臣甘为马前卒,誓要向你讨个公道!”
他意在转移众怨,得此峰回路转的时机,岂敢不鞠躬尽瘁,连珠箭般说道:“夏某自知能力微薄,但为中原武林出力,责无旁贷。许先生号称‘剑神童’,夏某今日斗胆,恳请先生亮剑,夏某便算不敌战死,又有何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