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商审度一番,打定主意,道:“林中树木茂密,还是留在林子里找个避雨之处,更为妥当,总比在旷野上好些。”他手臂加力,扶稳武素心臂弯,轻声说道:“素心,你伤势比铭焉重,不宜感染风寒,若不介意,请穿上这件衣服。”说罢宽衣解带,不待武素心答应,身手利落地将上身短衫披在她肩头,双手一按,只怕她羞怯婉拒,连忙说道:“武姑娘莫要见怪!”
夏铭焉也道:“是啊,商哥火气壮得很,一层单衣算不得什么!武姐姐你方才救了我们兄妹,救命之恩何以报答,若是你不领情,我俩如何安心!”
武素心忍俊不禁,再难推辞,当下不再客气,只觉肩上头两只手掌沉稳有力,一股暖流又涌上心头,虽不足以化解体内寒意,却也使伤情有所好转。倏然想起与这兄妹二人相识以来,彼此间情谊默默加深,经历了方才这番激斗,更称得上生死之交。而她深知韩商是正人君子,古道热肠,这件短衫虽轻薄,可她少女之心爱屋及乌,单衣披褟两肩,越发觉得心头火热,不禁忘却伤痛嫣然一笑,双手拉下单衣衣角,将身子裹得更紧,欣然说道:“多谢韩公子好意,我穿好便是。”
三人不敢快行,彼此搀扶,步履蹒跚,向着林子深处走去,足足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也只行出了百余步。此刻暮色低垂,天空中墨云翻卷,透过林隙向上仰望,越发觉得沉重压抑,难以喘息,忽觉脸颊滴润,又听到梢头草上哗然作响,才知雨水终于落下。
夜雨悄然而至,由小变大也不出须臾光景,豆大的雨滴眨眼间穿过重重枝叶,削打在三人脸上。
韩商见雨势陡然加剧,暗想天公不佑,怎堪这般为难三个侠义心肠的晚辈,却知怨天尤人绝非上策无奈中摇首四顾,举目时,忽然看到一抹光亮隐隐出没在丛林深处,随着风雨飘摇忽隐忽现,若有若无。
他心内刹那间掠过一阵惊喜,又怕这是情急时刻黄粱一梦,在幽山古林里见到了海市蜃楼,因而并未声张。饶是如此,也忍不住匆匆向前疾走两步,深怕慢了一刻,那光亮就会黯然消逝。
他抢步拨开身前树木,惊见眼下竟是一条平坦开阔的路径,在茂林中倍显突兀,显然是有人伐木所开。林中光亮虽微乎其微,但他习武出身,内丹练就,目若朗星,聚精凝神之际能将身前光景看得三四分真切,但见脚下这条路向前笔直铺展,他顺藤摸瓜,目光落在百步之外,竟看到两盏风灯在半空中飘摇闪烁,显然是一处人家!
韩商喜出望外,连忙回首招呼道:“前面有户人家!铭焉,快扶素心过来,我们去那里求宿一晚!”说话间回到二人身边,撑开手臂为两人遮挡雨水。
武素心的伤情虽说不重,却诚然吃不消这风雨交加的势头,见韩商欣喜若狂,她也十分高兴,加快脚步说道:“只怕主人家见咱们狼狈,又不知根底,不肯轻易借宿。”
夏铭焉手臂负伤,雨水渗入伤口,实在痛不可当,她自幼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纵然舞刀弄枪受点伤痛,也有人左右陪侍照料,如何受过这般煎熬,当下紧走几步上了甬路,一见眼前光亮,惊喜不已,听了武素心的话,不禁冲那户人家怒道:“武姐姐放心,他胆敢不让咱们进去,我便先请他出来避雨!”
雨水愈加滂沱,耳边哗响声扬扬如沸,道路顷刻过后便已泥泞起来。三人步履维艰,踏着泥水走了半晌,终于来到了灯光下。抬眼细看,才见这竟是一家两层楼舍的客栈,青木门匾上写着四个缇红大字,正是“归来客栈”,红字青底,风灯古楼,看上去颇显诡异。
不过当此之时,三人见了“客栈”二字,心中唯有惊喜,慌忙来到玄关雨遮之下,舒了一口气后,韩商掌心绷紧,啪啪轻敲了两下门板,向门内轻声叫道:“店家!店家开门啊,我们来投宿一晚,外面雨大,店家请快开门啊!”他边嚷边透过门缝向里面张望,只见门内灯光摇曳,宁静肃穆,并不见人影。
忽而眼前光线一暗,韩商明白定是有人走来开门,便撤开脚步,让在一旁。
“吱呀”一声过后,两扇门扉缓缓向内打开,灯光映照下,但见门内走出一个五十岁上下的褐衣老妪。她两鬓略显斑白,发髻挽起,露出高高挺挺的额头,称不上慈祥和蔼,却颇显得精明干练,只因脊背稍有佝偻,行动十分缓慢,这时手里端着一碗茶,热气蒸腾涌出,应是新沏不久。
韩商有求于人,见老妪神情木讷,却也不敢怠慢,正要开口求宿,却听老妪慢吞吞地问道:“你们带着刀剑来,做什么啊?”
夏铭焉被雨水淋得浑身湿漉,早已忍捺不住,道:“刀剑不过是防身之用,你这门匾上分明写着‘归来客栈’,难道我们来客栈不住宿,却是来买晦气的!”一字字劈头盖脸甩向老妇人面门,正应了她方才所说的气话。
韩商暗怪夏铭焉不明事理,怎好冒犯了主人,可仔细一看这老妪的脸色,依旧焦黄黯淡,僵滞木讷,并无些许愠怒。可越是如此,他越发觉得这客栈有些异样之处,难以名状。正自逡巡,却见老妪回首看向店中,随即匆匆转身,点头说道:“进来吧,省得着凉。”她话锋转折如此之快,实在让三人云里雾里,摸不到头绪,不过当务之急是先找个安身处避开这瓢泼大雨,等老妪转进店中,三个人不再踟蹰,匆匆跟进了店门。
进门后放眼一看,只见店中摆设极为简易,四盏油灯分别挂在墙角处,照得四壁通明,八张桌子分落两侧,长凳已经横放在桌案上,显然是打烊有些时候了。
韩商方才见老妪回首看向店内,想必店中定然有个主事的掌柜,心里攒措言辞正想与他客套一番,表表谢意,可此时却见店内空空如也,不禁暗自奇怪,向老妪问道:“婆婆,这店中可还有其他住宿客人么?”
老妪走到一张桌前,缓缓放下长凳,韩商急忙过去帮她,可刚要伸手,那老妪却瞥了他一眼,轻声叹道:“该走的都走了,不该来的也都来了。”她嗓音本就沙哑,此时莫名其妙说出这两句话,着实叫三人心下一惊,暗想那该走的人是谁虽然不知,可这不该来的人便应是指自己三人吧。
武素心头脑不失清醒,她未进门时便觉得此处气氛诡异,如今听了老妪这般说辞,难免另生猜忌,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将万事都向好处琢磨,问道:“婆婆,那不该来的人是谁啊?”
老妪直起腰身,目光缓缓落在武素心身上,似乎看出她身内有伤,转眼有看到夏铭焉衣袖上鲜血淋漓,木讷的神情虽未改变,嘴角处竟隐约若现一抹怪异微笑。
老妪的笑容似有似无,囫囵答道:“该来的来了,该走的却不走,老太婆的生意真是越来越好了啊。”说罢此话不肯逗留,显然不想让三人追问下去,继而步伐加快,径直朝后堂去了。
韩商三人被留在正厅之中,是去是留,一时间难以抉择,忽听身侧嗤嗤声响,转身看时,原来竟是老妪将手中茶碗留在桌案上,那碗底滚烫,竟将桌面烫起了一片白烟,碗中深红色的茶水霎时间被煮的沸沸汤汤,咕嘟咕嘟冒着气泡。
韩商乍惊之下急忙用剑挑向茶碗,轻轻拨开这只碗后,只见桌面上已烙下一个碗底形状的焦黑烧痕,一缕黑烟摇摇飘散,显然是刚刚烫出来的痕迹。
武素心见那老妪的手自始至终未离开过茶碗,而这茶碗能将木材烙出痕迹,显然奇热无比,怎地却丝毫伤不到她,可见她绝非等闲之辈,应是身怀高明内功之人,而且这功夫不是至阴便是纯阳,否则绝没有不被灼伤的道理!如此看来,这家深林小店定然是有些不寻常的名堂。
韩商也在心中盘算:“这家店开在荒郊野外,哪里有这许多露宿山林的人能找到此处,想来不会是家黑店吧!”
这二人胸中尚且有些城府,此刻虽有猜忌,却也能忍下不说,可夏铭焉心直口快,见那老妪行径诡秘,回想方才与于霸天殊死一战,余惊犹在,此刻再难压抑怒火,道:“叫什么‘归来客栈’!叫人听了便害怕。莫不是一家黑店!商哥,我们还在这里住下吗?”
韩商并未立即回答,只叫她小声说话,双眸却不住地在店内搜索,好似在找什么蛛丝马迹,证明心内推断。
忽见那老妪从后堂转出,手里托着一只碟子,碟子中盛的是酱肉片,热气弥散,显然是出锅不久,荤香扑鼻而来,着实叫人难以抵挡。她径直走到桌前,徐徐放下菜碟,道:“坐下吃吧,吃完了早些休息。”也不等回应,转身又回了后堂。
韩商三人噤若寒蝉,看着那碟子荤菜,虽觉枵腹难耐,却依旧不敢动弹,等了少许功夫,又见老妪挑帘出来,手里还是拿着一只碟子,这回是一碟红烧鲤鱼,热气蒸腾,色泽光鲜,让人看了便忍不住流下馋涎。
她手脚缓慢,徐徐摆好两碟菜,面露不悦之色,道:“你们还是不吃啊,莫非怕老身菜里有毒?”脸色忽然变得阴沉,恶狠狠地道:“怕就快些出去!不吃这菜,就给我滚出去!”
韩商见她下了逐客令,情知不妙,急忙应道:“晚辈三人并非此意,只不过听您方才的话,所谓‘不该来的人’......”
老妪瞥了他一眼,打断话路说道:“你问这些做什么!我店里多得是客人,用不着和你故弄玄虚。快吃饭吧,吃罢上楼休息,别扰了旁的客人。”她边说边行,七八步后已来到了后堂门口,忽而停住脚步,怔怔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静若僵尸!
三人一惊,皆以为她要有所行动,各自提高警觉,良久过后却听她说道:“老太婆年纪大了,忘记了把饭端来,吃吧,我这就去拿。”
三人始料未及,各自长舒了一口气,但觉虚惊一场总也好过真有变故,便徐徐坐回了桌边。
第二十八 惊魂未定
三人疑虑渐消,这一天下来经历颇多变故,诚然是见怪不怪了。回想清晨从绿荷庄启程,路上一波三折,还未好好用过一餐,方才经历了这番恶斗,此时静坐下来,顿觉四肢疲乏,腹中饥.渴,实在难以承受。
转眼看桌上两道菜肴喷香扑鼻,色香味俱全,真不知这深山老林里,如何还有这般好厨艺的老妇人,也不知她这菜是何时备好的,为谁而备的,但即已入座,只管先填饱肚子再说。
夏铭焉心中狐疑虽多,却无暇顾及,道:“有没有毒,一试便知!”说时已将簪子插入菜中,也不管头饰之物干净与否,一连在两道菜品上连戳了七八下,抬起银簪一看,并未发觉异样;这才敛起发梢,忍着疼痛重新盘好发髻,道:“看来这老人家并没有歹意。”
武素心莞尔一笑,道:“银簪试毒之法并不十分奏效,铭焉,既来之,则安之。”
韩商自然赞同武素心的说法,毕竟此刻伤的伤,累的累,能在这荒郊野外找到客栈避雨,已是天赐福祉,再能吃上两道热菜,可谓神佛庇佑;且不论银簪试毒之法可信与否,不过既已试过,心中总也勉强踏实下来,又见表妹心急火燎、望眼欲穿地看着两碟菜肴,心中一阵酸楚,想她自幼锦衣玉食,何时受过食宿之忧,此刻随自己行走江湖,当是自己这做表哥的疏于照顾,颔首道:“吃吧,真是见了碟中菜,忘了身上疼!”转而又道:“不如先去清洗一下伤口,免得伤情家中,再回来吃也不迟。”
夏铭焉想起前事,抱怨道:“那姓于的真该死,待我回剑庄告诉爷爷,叫爷爷杀了这个不仁不义的武林败类!”说时一抖手中筷子,狠狠刺在那条红烧鲤鱼上,用的正是清明剑法中“云游一剑仙”的起手式。
韩商忍俊不禁,笑道:“此‘鱼’不同彼‘于’,你还真当它是于霸天了,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我先给你清洗一下伤口再说。”
夏铭焉对表哥言听计从,扯起衣袖,定睛去看伤口,才见一条三寸余长的剑痕,笔直如测,细若游丝,两侧的皮肉并未翻卷浮肿,反而向内凹陷,伤口两端稍有裂痕,显然是被于霸天用大力震裂开的。
武素心看得仔细,俄顷心中有数,道:“于霸天的剑法并非道家正宗,真正的玄宗剑法伤人,刃口虽细,入骨极深,可这一剑空有其表......”说话间触指轻轻一摸,接着说道:“却是有名无实。铭焉,你轻轻活动手臂,痛也无碍,看看能否将手臂抬平。”
夏铭焉依言行事,手臂轻起虽觉得筋骨疼痛,可咬牙忍过这阵痛楚,尚可将手臂展开。
武素心长舒了一口气,笑道:“果真没伤及筋骨,不过剑中寒气也不可小觑,待雨过天晴后,铭焉须多在日光下取些阳气,道家剑法阴寒,以阳克阴,别无他法。”
韩商点头应诺,问道:“用不用再打一盆清水洗一洗伤口?”
“万万不可,这剑气本就寒凉,方才雨水已将血渍冲干;玄门剑法越高深,剑伤处出血越少,于霸天的功夫还算说得过去,血很快便止住了,包扎清洗全无必要,便这么袒露出来,有利于寒气散发,静养几日便无事了。”
夏铭焉得知伤情无碍,心中顿觉宽慰,笑道:“姓于的剑法不甚纯正,倘若是素心姐姐的‘广寒真气’,恐怕我早就支持不住了。”
武素心一听“广寒真气”四字,身心倍感寒凉,眉头一皱叹息道:“我身上的伤正是被‘广寒真气’所创,只怪我修为不够纯熟,还强行施展......”正说到这里,各自提起筷子便要用餐,猛然听到楼上一声怪叫,好似有人垂死挣扎之际惊声惨呼,却硬生生被噎了回去,叫人听了不禁觉得毛骨悚然!
三人闻声一颤,顿时都站起身来,寻声向楼上望去。那声音分明是从右手边的三间屋内发出,可那三间房屋并未亮灯,着实看不出有何玄机。
后堂门帘一卷,老妪应声而出,道:“别慌,是老太婆养了一只猫,它饿了就叫,让我给它肉吃。我问它喜欢吃什么肉,你们猜,它怎么说?”
三人惊魂甫定,怎有闲情去猜她的谜。老妪见无人作答,便冷笑道:“它说喜欢吃人肉!”她皮笑肉不笑,那“人肉”二字出口,目光倏然又从楼上落回到三人身上。
此情此景,诚然令夏铭焉震惊不已,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时按捺不住,喝道:“你说什么鬼话!哪只猫吃人肉?我倒要见识一下,它长了几只耳朵,几条尾巴!”
老妪见她满脸愤懑,摇头一笑,道:“你这小丫头脾气可大得很呐,脾气再大也要吃了饭才有力气发,菜你不是拿簪子试过了吗?”随即将手中饭盆轻轻放在了另一张桌案上,转身又走回了后堂。
夏铭焉之所以发怒,盖因心中忐忑畏惧,本想借此机会与这老妪揭开底牌,却见她并未理睬自己,一副清者自清的模样,当下有如寒蝉僵鸟,不知所措。
韩商见状,心下虽有疑惑,但听着屋外雨声磅礴,思来想去也只能委曲求全,伺机而动,索性一按手中宝剑坐回原位,道:“既然菜中无毒,吃也无妨,总比空着肚子好。”此话正和夏铭焉心意,她泼辣劲头一上来,也不去管子午卯酉,一把抄起筷子,道:“商哥说得对!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素心姐姐,你也吃啊!”
她话已出口,便再也管不住腹中馋虫,红唇微启,皓齿轻开,一张一翕间,一大块鱼肉便已塞进了嘴里,鱼香入口,回味无穷,霎时间眉开眼笑,一扫满脸愁容,却不忘埋怨道:“想想那于霸天的腌臜德行,害得我吃着鱼肉还要恶心。”话虽如此,香腮蠕动,数她咀嚼得最是津津有味。
韩商、素心也不再矜持,提起筷子品了一口,皆觉这菜肴烧得极为可口,火候得当,油盐适度,汤料搭配得也颇为讲究,当真是不可方物的美味,却不知这烧菜的人是不是那横眉冷目的老妇人,实在看不出她还有这般好手艺。
荤香果腹,半晌过后,三人皆已吃了八分饱,可饱餐之后食欲渐消,一阵后怕便涌上了心头。
夏铭焉见二人神色有变,暗中也觉得不妥,但事已至此,也只好**宽心,笑道:“商哥,吃也吃了,还怕他什么!若是真有毒......大不了......大不了吐出来便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嘛!难道佛祖还能害咱们不成!”
韩商听她又胡诌乱扯起来,正不知如何答对,却听帘帷一挑,那老妪又走了出来,看着夏铭焉笑道:“还是你看得开啊。我若想害你们,就绝不会让进来避雨。这两位姑娘身上都带着伤,若是感染了风寒,恐怕都会有性命之忧。”
她一语道破玄机,说得三人哑口无言,顿了片刻又道:“尽管吃吧,吃完了就到楼上休息。切记,千万不可打扰了其他客人,神佛也佑不了你们!”说时伸手一指,道:“就在那间房吧。”三人顺着她手指方向望去,可触目所及,心中又是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