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化作方休鸟飞入了梧桐殿的偏殿——紫姬郡主住的地方,发现她正在更衣梳妆。当她摘下面纱的一刻,我的世界突然变得昏暗无比,好似有浓重的乌云向自己压过来,一瞬间感觉有一张大网罩在自己身上,即使拼尽全力也无法逃脱。
我知道,一切都是宿命有意无意的安排。上一世,她是大石国的紫鸢公主,这一世,她是靖阑国的紫姬郡主。上一世,她是我和将军的梦魇,这一世,她是我和一醉的魔咒。有一瞬,我的心里产生一个可怕的想法——杀了她。没错,杀了她,一了百了,这一世,我再也无法容忍她介入我和一醉之间!
然而就当我的心里生出这个想法的一刻,我发觉心里有一个可怕的感觉在生长,我知道,那是魔。不,我不能这样,一切都是那太子妃的计谋,四方鬼火阵中我遭邪魔入侵,是师父将我体内的魔性封住,我得忍耐,不能让敌人得逞,我相信一醉,只要他是爱我的,任何人都没有办法将我们分开,一切计谋都会为真爱让步。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我要调养生息,平心静气,恍恍惚惚已经天黑。
“容儿,这么晚了,二皇子怎么还没回来?”
“回……回姑娘,二皇子已经回来了。”
“哦?那我怎么没看见他?”
“他……”
“你直说无妨。”
“回姑娘,二皇子去紫姬郡主那里了。”
“什么?”我气得差点晕过去,不顾容儿阻拦,径直朝紫姬郡主的住处闯去。
到了门前,我不顾太监阻拦,一脚踢开门,里面却一个人都没有:“说,他们去哪了?”
“回姑娘,二皇子不让说。”
我一把匕首架在他脖子上:“说不说?”
“姑娘饶命,二皇子在花园里摆了宴席宴请紫姬郡主呢!”
听了太监的话,我气势汹汹地赶到花园,几个小太监守在外围,见我来了都挡上前来:“姑娘,二皇子正在款待紫姬郡主,姑娘恐怕不便打扰。”
去他的紫姬郡主吧!我一挥手将阻拦我的太监拂倒在地上,惨叫哀嚎。
当我赶到他们面前的时候,看见紫姬郡主正在为一醉跳舞,千娇百媚,风情万种,一醉坐在案前一边自斟自饮,一边欣赏着舞姿,面色微红,眼角已带了几分醉意,觉察到我来了也并不看我。
冷静,冷静,我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方休啊方休,你现在这个样子跟悍妇有什么区别?一醉之所以这么做一定是迫于皇上的压力,做做样子罢了。嗯,没错,就是这个样子,我应该相信他。这样想着,我驻住脚步,已不变应万变。
“紫姬郡主,你也跳累了,来,陪我喝杯酒。”
紫姬郡主停下来,坐到一醉身旁:“羽哥哥,你何时这么见外了?还记得小时候吗?那时候你喊我紫儿。”
“是啊,我怎么会忘呢?”一醉突然揽过紫姬郡主的肩膀,“来,紫儿,陪哥哥我喝一杯。”
我心里咯噔一下,他们什么时候成了青梅竹马了?
一醉突然抬了抬眼睛,望向我,颐指气使:“傻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过来斟酒?”
我心中又气又恼,却在脸上挂上微笑:“好,我倒,我倒。”
我强忍心中怒气,为其斟了两杯,刚想端起酒杯送到他面前却被紫姬郡主打到手,我没防备碰到酒壶,应声碎了一地,一个巴掌随即打在我的脸上。
“该死的下人,这可是我千里迢迢从西疆带来的五色玛瑙琉璃杯,岂是你这种下人碰得的?”紫姬郡主挑了挑柳眉道。
我捂着疼痛的脸颊,深深吸了一口气,好,为了一醉,我忍,可你最好别触及我的底线。
我抬眼看了一眼一醉,本以为他会帮我说点什么,没想到他神色忽然变得漠然:“她不过是个下贱的丫鬟,紫儿何必与她计较?”
当他说出“下贱”两个字的时候,我心里袭过一阵寒气。一醉,你还从未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哪怕是玩笑话。
“是啊,是我有失身份了,我自罚一杯。”说着紫姬郡主一饮而尽。
“紫儿果然好酒量,也够爽快,不像某些人,故作清高,来,再来一杯。”说着一醉醉喂歪歪地喂了紫姬郡主一杯酒。
某些人,某些人是谁?你是在说我吗?我总感觉今日的一醉很是古怪,话里有话。
“羽哥哥,这么喝酒没意思,不如……”紫姬郡主突然将魅惑的眼神抛在一醉身上。
“什么意思,难道要我用嘴喂你喝才肯吗?”一醉一把揽过紫姬郡主的腰,眼里全是邪气。
“羽哥哥说笑了,我爹爹早已有心将我许配于你,皇上让我住在梧桐殿也是撮合我们的意思,你若是想亲我直说就好了,何必如此拐弯抹角呢?”说着紫姬郡主轻巧地一笑。
“说的是啊……”一醉一把托起紫姬郡主的下巴,“这么个美人胚子,如果不能一亲芳泽实在是有负此良辰美景啊……”
眼看着一醉就要吻上去,我实在是忍无可忍了,挥了挥手将紫姬郡主和一醉定在那里。
“郡主,怎么说你也是大家闺秀,就算你已被内定为皇妃了,还未大婚就如此传出去恐怕会落得个轻浮的名声吧。”我走上前解开一醉的法术,将喝得醉醺醺的他扶起来,“一醉,走,我们该回去了。”
“你走开!”一醉一把将我推开,“你是谁啊,凭什么管本皇子的事?”
“一醉,你醉了。”我复又扶起他,搀着他向梧桐殿的主殿走去,一路上他口里嘟嘟囔囔的,不知在说什么。
回到殿内,一醉突然揽过我的身子强吻上来,我一把将他推开:“一醉,你醉了,我不是你寻欢的工具。”
“为何?为何……”一醉的脸上突然挂上泪。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一醉,你到底怎么了?
我走上前,拿出手帕为他拭去泪水:“你想说什么?有什么事我只管和我说,不必一个人受着。”
一醉拂开我的手:“少在这里假惺惺了,为何刚刚我那样做你却没有一点吃醋的意思?”
你怎么知道我没吃醋?我只是没有表现出来罢了。
“一醉,你怎么像个孩子?”
一醉苦笑了一声,摇摇头:“是啊,我像个孩子,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我永远都成不了他。”
“一醉,你在说什么啊,天色不早了,你赶紧歇息吧,今日你之所言我只当作是酒话,不会跟你计较的——我去给你煮些解酒汤。”
我刚转过身,却听见背后一阵茶杯碎裂的声音,脚步滞在那里。
“你当我是傻子吗?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一直以来,你就是依靠我对你的真心将我耍得团团转!”
“你凭什么这么说?你凭什么否定我的真心?你对我又了解多少?”我愤然转回身,直视他的双眼。
一醉冷笑了一声,将一卷画轴扔给我:“好吧,我承认,我是不了解你,这卷画你看看吧,我保证你会热泪盈眶。”
我犹疑着捡起地上的画,徐徐打开,看见满目清丽洁白的梨花,接着,一只红色的方休鸟出现在我的视野中,整幅画明丽清艳,绝凡超尘,笔笔精炼娴熟。我颤抖着抚过温润的绢纸表面,落款中“蓝熠”两个字清晰而刺眼地映入眼帘,而上面盖的一个方章是四个鲜红的字眼——“至死方休”。
一瞬间,记忆被拉回到一千年前,我的身心好似入了画,在画中,我看到了很多很多:梨花树下,故人雄姿英发,灵犀所指,满目飞花,一道红影追寻枉顾……俄而梨花落尽,尽是荒凉,一匹骏马奔驰在金黄的大漠,一个将军身上披着血红的战袍,他踏云而来,向我伸出手,将我拉上马,带我去远方……俄而一切都变了,大漠孤烟变成了幽谷清溪,我们平淡度日,相互偎依,他的怀抱就是我此生追寻的安稳。我好像还看到了许多从未见过的东西,我看见他在灯下为我画画,一笔一笔,画到满意时嘴角现出温暖的微笑……然后,一切一切的美好都被撕碎了,成为凋零的时间碎片,落入深不见底的冰渊,被永世冰冻,所以这份爱百世不朽,永远纯洁……
他是,多么温暖美好的一个男子啊,他将所有的苦痛都留给自己,却将温暖带给大家。他的家国大义,他的理想志向,他的善良包容,最后的最后,终究化作一场虚无。他是将军,没有死在硝烟四起的战场上,却死在了他为之效忠的君主手上。
已经这么久远了,我都快忘记当时的感觉了。他画下他最爱的梨花,又画下一身红羽的我,鲜明而又炽烈的对比让人一时疑心梨花渗出了鲜血。
我在大漠为你种下十里梨花,最后却盼来一场梨花雨凉。
我为梨园题下对联——苍茫梨花落,轻骑何时归?横批是至死方休。
可我终是没有做到,因为我爱上了一醉。是的,我爱上了他,没有缘由。
“你哭了……”一醉一声苦笑,“我就知道你会哭,因为这是你曾经的情人画给你的对不对?哦,忘记告诉你了,他本来是打算将它作为新婚礼物送给你的,可以没来得及,后来就因为犯上罪被处死了,好凄美的一段爱情啊。”
“是我害了他,如果当时我不曾离开,或许结局会有不同。”
“你终于承认了?”一醉将另一卷画扔给我,卷轴散开来,上面是蓝熠的画像,“你之所以接近我就是因为我长得像他对不对?”
“没错,可后来……”
“哦,对了,还有这个……”一醉从怀里摸出一本书甩在我的身上,“还给你!”
“休思录?这不是……”我慌忙将书打开,看见第一页是《周南?汉广》的诗,接下来……“其羽,这里四季如冬,我在这里很好……其羽,这里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但是有一个像太阳一样执着永恒,像月亮一样心怀柔情的我,我在这里很好……其羽,这里有会跳舞的精灵,有会喷火的翼龙,还有一个愚公移山、移形幻影、薪尽火传、举一反三、融会贯通、万箭齐发的我,我在这里很好……”
这不是我给将军写的信吗?怎么会到了这本书中?我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黑雁羽忽然明白了什么,当年将军去世以后他的遗物交给了秦艽,自然也包括相思毫,因为我不断在毕方宫的墙上写字,所以秦艽发现了相思毫的秘密,但他没有回我的信,而是将我的只言片语默默记录下来,编成了这本书,后来他又将此书交给了一醉。他为何要如此做呢?他是要帮我传信!莫非他也知道关于轮回的事情?可又是谁告诉他的呢?
“每次对你产生怀疑的时候,我都拿出这本书聊以自慰,每次我看着上面写着的‘其羽’两个字,看到每一个真挚的字眼,我都有理由让自己相信这是你用岁月写给我的一封长长的情书,你对我的所有冷漠不过是欲擒故纵的把戏,你对我的拒绝不过是对我的一种考验,可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那上面的‘其羽’并非是我,而是一个死去之人的‘字’,你称他为其羽对不对?你之所以会来救我也是因为我这张脸对不对?呵,好可笑的结局啊,原来一直以来都是我在自作多情!纵使我付出了自己的全部真心,结局不过沦为另一个人的替代品!”
看着一醉歇斯底里的样子,我泣不成声:“一醉,我没有,从我答应你那天起你在我心中的地位就是独一无二的,所以才会称你为‘一醉’,如果我真的把你当成他的替代品,为何不直接喊你‘其羽’呢?”
“那是因为你觉得我只是像他,却永远无法代替他在你心中的地位!”
“你何时如此自轻自贱了?我们的过往,从大漠到竹林到梅园,一点一滴,全部都作废了吗?”我哽咽道。
“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一醉闭上了眼睛。
“不,我不走!”我有些狼狈地匍匐上前,抱住他的大腿,“一醉,如果我真的只是看中你这张脸,当初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会一直守在你身边了,又怎么会离开那三年呢?好吧,既然已经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我就全部跟你说了吧,其实你的上一世就是蓝熠,那日在醉春风我重新找到了一千年后的你,但我发现你已经不是从前的蓝熠了,当时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无法忍受千年等待换来一场虚无的后果,所以独走天涯,所以在大漠里栽种梨花……可后来,我在沙漠中再次遇到你,经历种种,我才逐渐爱上你的……你可知我心里情感的变化,有多么纠结曲折?我一方面忍受着背叛将军的愧疚,一面又控制不住自己去喜欢你……你连我是妖都不在乎,为何不肯相信我的真心呢?”
“够了,你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何其羽的爱容不下一丝一毫的杂质。”他的语气里透着说不出的决绝。
我拼命地哭喊,拼命地挽留,可他却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挣脱开我的束缚转身离去,留我一个人彷徨无助。
为何,为何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我该怎么办才能让他回心转意,让他相信我?
我错了,曾经我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变得强大了,就可以永远做那个宝座上孤傲的女王,可我如今才明白,在你所爱人面前,你永远是那么卑微,卑微到尘埃里!
方休,你要坚强,你是无法被打倒的方休,曾经你一无所有同样可以奋不顾身地追求,现在你同样可以做到!我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也好,关于将军,已是我此生最大的秘密,我本想将它藏在心里一辈子的,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也不必再费心去掩饰了,因为那样真的很辛苦。
我没有选择离开,而是选择了死皮赖脸地留下,因为我害怕一旦离去就会留下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我已经错过了一次了,无法再承受第二次。因为爱上他,我放下自己所有的尊严。
你想要的是什么?不就是我毫无保留的爱吗?好,那我就给你。你不信,我就证明给你看。方休是惯没有什么大的追求的,既然只有这一个,哪有不坚持到底的道理?
自从那天开始,一醉再也没有理会过我,遇见我时总是冷冰冰的,我做了好多点心给他送去,都被他无情地倒掉,我说话他也只当作没听见,哪怕我在他面前出现他也只把我当作空气,还整日里去紫姬郡主那里喝酒,彻夜不归,我却拿他没有办法。我知道,是我伤了他,伤了他作为男人的尊严,而这伤疤,需要时间和耐心来治愈。
你是在挑战我吗?没关系,方休最不怕的就是挑战了。一醉,这次换我来追你,总有一天我要用我的真心来感化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