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害怕无法相聚,却更害怕不欢而散,害怕最初坚守的美好面目全非。
与其不欢而散,不如永不为欢。
玄牝木载着我一直向前飞,天亮时,我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师父住的竹林。
竹林幽幽,悄然无声。师父那么贪睡,不知此刻是否醒来,我正犹豫着要不要马上进去,忽然听见师父的千里传音:“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我心下不由得一暖,当我茫然无措的时候,师父总是在我身边。
我走进竹楼,发现师父还是毕方鸟的样子,正在站着睡觉。
“师父,您怎么不睡床呢?这么睡多累啊。”我不由得感叹道,从前在毕方宫的时候可从来没见他这个样子过。
“人间险恶,为师不这么睡如何保持警觉?”师父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师父,不是我说您,这就是您杞人忧天了,您的法术这么厉害,就算是豺狼虎豹,也不能近您分毫,何况是人类呢?”
“非也,非也,淹死的都是会游泳的……”
“好吧好吧,随您怎么睡舒服就怎么睡吧。”看着师父一副要长篇大论说教的样子,我即刻调转话锋,顺了他的心意。
“你来这里,是有心事?”师父缓缓抬起眼皮。
“嗯。”我不由得垂下头来,感觉心里很不是滋味,“徒儿找到他了,但是发现他好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当初的那种感觉也已不在了……那种感觉,真的是一言难尽啊,从前,我之所以可以坚持,是因为觉得值得,可现在我的心中却产生了怀疑,方休不会去做让自己犹疑的事情,因而只好撤离。徒儿很难过,很苦恼,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你说他变了?”
“嗯。”
“嗯,让为师想一想。出现这种情况可能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可能是他并没有变,人性本就复杂,从前你认为他好不过是你只看到他好的一面,而忽略了他坏的一面,你对他在内心里早有定论,一旦他稍稍做出超出你所想的事来,你便认为他变了;第二个可能就是他真的变了。人的性格,总是受周围的环境所影响,经历的事情不同,形成的脾气秉性有不同,世殊事异,你还奢求他同你从前的将军分毫不差吗?”
“我了解将军,不会是第一种可能!”
“那就是第二种可能咯。”
“所以就是说,我的将军再也不会回来了是吗?”我急得几乎哭出来。
“那倒也未必。”师父换了口气,“许多安排都是冥冥中自有注定,没准哪天他就突然变成你想要的样子呢?”
“可是,现在我该怎么办,从前我可以义无反顾地向前走,是因为我对自己的追求十分笃定,可现在,我没有办法也没有力气去坚持,甚至没有勇气再去面对他那张脸,总感觉是他偷了我的将军。”
“你可以有两个选择,一是继续留在他身边,不管他是变还是没变都慢慢适应接受他的一切,二是继续留在他身边,力所能及地引导他,把他改造成你想要的样子。”
“就没有第三个选择吗?”
师父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当然有了,只要你想,何止是第三个,成千上万个选择供你挑选。徒儿,恕师父直言,你是否可以尝试着没有将军去生活呢?这么多年以来,无论将军在你身边还是不在你身边,他都是你的目标,你坚持下去的动力,是你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甚至于化作了你的血脉,掌管你的灵魂。可你有没有想过,你也可以为自己而活呢?”
“为自己而活?什么叫作为自己而活呢?方休从未想过。”
“从未想过,从未做过,你又怎知这样不可呢?父母给了我们生命,我们尚且不必完全为父母而活,同样,将军给了你生命,你也拥有了自己独立的人格。你们既可以密不可分,也可以相互独立,那样,你的将军爱的才是你,否则,爱的岂不是他自己?”
“师父,您又说这样深奥的话了,徒儿不太懂。”
“总有一天你会懂的。去吧,去没有将军的地方走走,去看看这大千的世界,你会发现自己的渺小,发现自己现在所纠结的是如此微不足道。记住,无法告别过去,便无法迎接未来。”
“您让我一个人出去走走?师父,您不去吗?当初在冰狱里的时候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周游四海吗?”
“不必了。你忘了吗?为师是神,一花一世界,一草一乾坤。当我来到人间的那一刻,山河便已在为师的胸中。为师希望这一程你独自去走,去放逐,去寻找真正的自由。”
“好,我听师父的。”
我刚走出竹楼,便见小风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对着我又是点头,又是跳舞。
“小风!”我冲过去紧紧抱住它,“许久不见,还真的想你了呢!”
小风抻着脖子一个劲在我身上蹭。
“小风,我要走了,去这大千世界转一转,我要走了哦,没事会抽空来看你的。”
我松开它刚要走,它便追了上来,我走一步它就走一步,我走两步它就走两步,这可如何是好?它是天空之王,若它存心缠我,我是无论如何都甩不掉的。
“小风啊,我是想带你去啊,可如果你也跟我走了,这里就剩下师父一个人了,他该多孤独啊,所以啊,你要留在这里给师父做伴,保护他的安全。”
没想到一提师父,小风就真的乖了下来,趁着它回头望着师父方向的功夫,我飞上了云层。
站在云层之上,我心底一片茫然。师父要我去没有将军的地方走一走,可天大地大,我能走去哪里呢?
我可以一日千里,可在千里之外的终点,却不会有将军等在那里。
不想到的远方,即使到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穷思极想,郁郁寡欢。
人到了精疲力尽的时候,就会想追溯自己的源头,就像历经人生起伏,品尽人情冷暖的老人总爱回想自己无忧无虑的孩童时代。所以,我想到了自己还是一只鸟,一条鱼,一个朝菌,一片炮灰的时候。那时候大脑还未发育完全,哪有这么多心思用来伤感。
于是,我决定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化作一只方休鸟,沿着自己当年追寻将军的河流溯源而上,这样,便可以让一切都回到原点了吧。
我飞过当日看见红鳞救人的峡谷,那个不吃鱼的村子早已在战火中消亡;我飞过当日二丫救黄尾的地点,一段爱情由此生又由此结束,最后只剩下无边芦苇在微风中拂动;我飞过当初鹬蚌相争的地点,老核桃不在了,鹬和蚌也不知哪里去了,河水已经改道,当日炙热的河滩已经荒草丛生;我飞过小核桃的家,那个萤火虫飞舞的夜晚犹似昨日,老屋却早已倾塌,听说小核桃后来参军打仗,最终战死沙场……最后,我来到了曾经那片沙漠,我才蓦然发现,原来沙漠才是长情不变的啊!
沙漠之上,我眯着双眼,望着黎明的太阳,伸出手,一捺一捺丈量着,我们相遇那天,阳光也是如此刺眼。
将军啊,请原谅我如此无情地离开转世而来的你。我之所以离开,是因为之前的太过美好,我不想破坏它。
我不愿将就,不想忘记,不愿背叛。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我可以背叛全天下,却唯独背叛不了我的心。现在,请允许我坚守这最后的执念。我找遍了整个靖阑国都找不到你的坟墓,不过我知道你在哪里。嗯,我知道,即使你的骸骨已经无处寻觅,你的魂魄仍旧守卫在这里,以一片赤诚之心守卫这片你爱的疆场。那么,就让我在这里守着你吧。
没错,我要住在这里,心里有一个坚定的念头这样想。
不但要住在这里,我还要做些特别的事情,完成一个沉藏在心底多年的梦想。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就像一夜花发,就像千层楼起,就像水滴石穿,许多看似不可能的事情就那样悄然发生了。
几年后,整个靖阑国都在流传这样一个说法:西部的沙漠里多了一片梨园,花开时节好像在沙漠里下了一场大雪,当为沙漠第一奇景。梨园的女主人是天上下凡的仙女,自号梨花主人。她种出来的梨树结出来的梨吻爽快咽,妙不可言,是世上最好吃的梨,吃了它便可以长生不老。听说,只有怀有赤诚之心的人才可以得到它。
为了这个传说,许多人不惜告别亲人,踏上沙漠之旅,但很少有人亲眼看见过它,大部分都渴死在了路上。
或许你已经猜到,那个梨花主人便是我。今日的方休已不再是从前的方休,她早已习惯了一个人去生活。
我对红鳞说:“教我学礼仪吧,从前我不学是因为觉得拘束,可现在,我想活出自己的姿态。”
在我的精心治理下,鸟族终于重新步入了正常的轨道。
当然了,这几年我过得也并非万事如意,经营梨园的辛苦且不提,在此期间,另有一件我不愿意见到的事情发生了。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黄尾突然来我的宫殿找我,我自然是十分开心,虽然自从我劝说过他,他已勉强振作,却再不是从前的黄尾了,变得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对此我一直很担心。
“怎么,今日终于想到我了?我还以为早就没你这个朋友了呢!”
“我倒是希望没你这个朋友,婆婆妈妈的,什么事都要管,我都快被烦死了,奈何心软啊,我怕你失去了我这个朋友,再找不到更好的了。”
“谁稀罕啊?你要走抓紧走,我现在可是妖王,成千上万的妖排队等着做我的朋友呢!”
“要不是因为你那宝贝儿子,今日我才不会来这一遭呢!”
“小瑚?他怎么样了?我们已经冷战好久了。”
“我知道,不然今日也不会来这一遭了。我这个妖,没什么太大用处,也就还能当个和稀泥的老好人,既然能帮也就帮了。”黄尾咳了咳,“进来吧。”
一会,一步一步从外面挪进来了,见到我二话不说便跪下了,泪如雨下:“娘亲,我错了!”
看见他这个样子,我也禁不住流下眼泪来,走过去紧紧抱住他:“好了好了,知错就好。娘亲知道小瑚不是一个坏孩子,你一定也有你的苦衷。”
“娘亲……娘亲,小瑚她……不见了。”
“怎么回事?”我心中一颤,这个孩子,不会做傻事吧。
“我去她的南烛洞找她的时候,她就不见了,墙上只留有两行字‘两情若是相悦时,天涯海角会有期。’……孩儿,孩儿找遍了整个人间都找不见她的身影。”
“你先别着急,她若真心躲你,你如何找得到呢?让娘亲想想办法……”
“娘亲,孩儿这次是真的知错了,刚知道她离开的时候,我告诉自己,没有她我也可以活得很好,可后来我才发现,她早已成为我生活里的一部分,我的心只有她懂,我的习惯只有她了解,只有她才能让我活得无所畏惧……当我上天入地都找不见她的身影时,我觉得自己都要疯了,一想到从此我的世界里再也没有她,我觉得心里空空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娘亲,您说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呸呸呸,不许说这样丧气的话,只要她知道你回心转意一定会回来的,所以当下之急不是找她而是让她知道你的心意,这样,你想想平日里你们有没有说过只有彼此才知道的话,我们可以把它做成寻找她的密语,散播到三界去,总有一天她会接受到的。”
“我想想……对了,我们曾经对过一个对联,‘珊瑚有灵逍遥四海自成仙,蒲苇无染隐居五湖幽啜菽’。”
“就是这个了,你让你的人把这个对联刻在珍珠等宝器上,使它流传到人间,我会命我的鸟族抛掷写有此对联的树叶,相信她很快就会回来的,等她回来,我们仍旧是团团圆圆的一家人,再也不分开了。”
“好,一切都听娘亲的。”
小瑚终于迷途知返了,我心里不由得十分高兴,小二会出走自然不是我教的,当初我只教小二去争,没想到小二反其道而行之,不过效果还不错,我心里不由得暗自赞叹。
我本以为小二出走只是闹着玩的,是为了吓吓小瑚,收到效果便回来了,可没想到,几年过去了,她却一点音讯都没有。这个孩子,怎么回事?莫非遇到了什么不测?我的心里开始打起鼓来,但我却仍旧尽量保持镇定,有些心虚地安慰小瑚:“她一定会回来的。”
自从小二的事情后,小瑚和白崖香也断绝了往来,我再次遇见她是在某一年的建界节,对于这种节日,我是不大爱参加的,但妖君要求每个妖王都筹备一个节目。那时,我看完自己的节目便准备回去了,正巧看见狐夜合等一众女妖正围着教训一个小妖。
咦,那小妖怎么看起来像萤草?
“住手!”
众妖听了都向我望来。
“哟,这不是老相识吗?”狐夜合扭动妖娆的身躯走了过来,“当日你害得红鳞护法无法维持人形,今日竟然还有脸站在这里!”
狐夜合和我是有旧仇的,当日正是她撕坏了我的画,当日我曾赌咒发誓一定要报复回去,但到了真的拥有能力的一刻竟然已失去了报复的心情,现在的她在我眼里不过是个可怜的跳梁小丑,跟她这种妖计较反倒是自降身份。
“这位姑娘是我的朋友,没有我的允许我看谁敢再为难她。”我并不把狐夜合看在眼里,只用目光盯着白崖香。
不知是因为错觉还是怎样,今日的白崖香看起来竟然有些憔悴。
她是白虎护法的女儿,拥有许多更好的选择,她会选择小瑚不会仅仅因为他是妖王,她对小瑚应该也是有感情的吧。
白崖香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半晌,徐徐道:“既然是方休大王的朋友,自然不能多作为难。”
“崖香!”狐夜合气不过,不解地望着她,想要再争取一下,白崖香却无动于衷。
“你们都下去吧,我有话想跟方休大王说。”
“哼!”狐夜合狠狠瞪了我一眼,带着其他妖怪离去了。
白崖香缓缓走到我面前:“灵仙不是谁的,难道我就不能有争取的机会吗?难道我就不配获得幸福吗?”
我只回答了她一句:“不曾共患难,何求共甘甜。”
白崖香苦笑了一声:“我知道,从小二离开妖界的那一刻我就输了。我没有办法跟一个看不到的人斗。”
“爱便是爱,不爱便是不爱,爱人的心不是靠计谋得到的,依靠计谋得到的只是过眼云烟,你败就败在不懂得爱的真正含义。”
白崖香听了,黯然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