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如意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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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正说着,却又听一声脆响。这一次士兵们却听清了来处,便有人绕到对面断垣处,向里一望——果然见一个肥胖的妇人站在水井边,正在打水,那脆响却是她不留神将水瓢落在地上发出的。

士兵们立刻便认出来,这是前日才掳掠来的厨娘——台城内宫娥们尽都被摧残,只这厨娘因肥腻和眼疾被嫌弃,没受太多罪。眼下人手不足的时候,她便被驱逐来做些煮饭和浆洗的活儿。因活计多,每日四更便得起床打水准备。

弄明白原委,士兵们不由厌恶她丑人多作怪,拥上去按倒她很是踢打了几脚。

那胖女人只抱着头缩在一旁,连声哀嚎都敲不出来,让人觉着分外无趣。便有人道,“行了。再打死了她,连个煮饭的人都没了。”

这些人才停下手。

见没旁的事,巡逻的卫队很快便离开了。

不多时,守门士兵们便又故态复萌,纷纷钻进门楼里去避风。独留一个人在外头把守。

那把守的人却也困倦,上前在胖女人屁股上拧了几下,忽瞧见她后颈上皮肤白细如脂,不由有些上火。正要腻上前去,便见那胖女人拘谨的回过头来,露出右眼上骇人的白翳来。那士兵吓了一跳,只觉得败兴至极。胡乱骂了她几句,道,“看着点!若有人来仔细老子扒了你的皮!”

便也打着哈欠躲到门楼内侧去了。

那胖女人抻着脖子望了一会儿,才轻手轻脚的快步进屋取了个包袱出来,绕到门楼的那侧去。

乌云蔽月,天阴欲雪。

又有门楼遮蔽,此处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胖女人小心摸索着上前,果然见有个人躲在暗处,虽传了一身黑色的夜行衣,却依稀能辨出轮廓来。

那人只用那双清冷的眼眸直视着她——她亲见那胖女人弄出动静引开卫兵的注意力,倒没有对她动什么杀机。但因不清楚她的立场,也难免心存戒备。

胖女人似乎察觉出她的紧张来,立刻便停住脚步。犹豫了片刻,伸手递过包袱来。

她不接。

胖女人便将包袱小心搁在地上,似乎打算离开了。可目光只是在她身上留恋不去,那目光宛若失孤的食草母兽,温柔无害,却令人打从心底里难受起来。那胖女人脸上还有适才为了保护她而被打出的青淤……

她不知为何便伸手拉住了她。

胖女人愣了一下,眼中立刻便露出欢喜来。

她犹豫了片刻,压低声音问道,“你叫什么?”她想记住这人的名字,日后才好回报。

胖女人顿了顿,轻声道,“……七娘。”

她便也唤道,“七……娘。”

胖女人鼻头一酸,立刻垂下眼眸,转身匆匆离开了。

如意探手拾起包袱,那包袱软软的,里头想来包了薄棉衣。她将包袱绑在身上时,手上不由顿了一顿——那包袱沉甸甸的,里头并不只有棉衣。她还嗅到了锅底饭的焦香——大战之后粮食紧缺,城中不知饿死了多少人,这人却把应急的食物分给了她。

风渐渐平息下来,不知何时月亮又从云后钻出来。

她借着月光悄悄的打量着四周的景物。

此处应当是含水殿附近——含水殿原本是沈皇后斋戒礼佛的地方,自皇后去世后便再没旁人居住,早已年久失修。外头院墙虽完好,可据说里头侧殿的墙垣都塌圮了。她原本以为此处应当没什么卫兵才是,谁知守卫和巡逻却比旁处更严密。

却原来是因为天子被关在里头。

如意也不知究竟是被何种心思驱使。

她这次出逃分明就是九死一生,不过是仗着李斛不会杀她——他似乎还打算将她当奖赏嫁给手下某个“功臣”——故而拼力一试罢了。能逃出去的可能微乎其微,何况是救天子出去?

可察觉到守备的空隙后,她还是立刻便趁机翻过墙垣,潜入院中。

院子里比她想象得更加狭小,只一处偏殿和一座主殿而已。

偏殿果然已坍圮,墙垣和屋宇上生着杂草,有倾倒的柱子断在台阶下。月光如白霜洒落下来,那塌倒的墙垣和柱子上依稀可见焚烧的焦黑痕迹——似乎当年这里曾发生过火灾,幸而被及时扑灭,没有蔓延到主殿。

想来这也正是这宫殿废弃的缘由。

此地荒芜冷寂,毫无人气。空气里浮动着尘土和霉烂的气味,并不像是能住人的地方。

如意觉着自己可能是弄错了。

可她正要离开的时候,却听里头传来了微弱低哑的呼救声。

森冷寂静的深夜里,那呼救声鬼气森然,令如意不由后颈发寒——这些天宫里确实冤死了太多人,纵然果真滋生出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她也绝不会感到意外。可她还是忍不住想,万一真的是活人在呼救呢?

她稳了稳心神,小心翼翼的循声上前去。

待绕过侧殿,那声音却消失了。

惨白如霜的月光照耀之下,正殿的大门半开着,分明有一只枯瘦的手从门里伸出来。

如意眼中忽就一酸,泪水涌上来——月色下,那袖口上的五色华虫纹章清晰可见——那人穿的是天子衮服。

如意上前将天子扶起来。

他衣服冷得像冰,上头有几团污渍,却辨不清是水还是血。

如意想要掀开他的衣袖查看,天子却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道,“水。”他抬手时露出一小节手腕,那手腕枯瘦,只剩一层皮包裹着骨头。

如意眼中泪水立刻便滚落下来。

她慌忙翻出皮囊来凑到天子唇边,那昔日尊贵优雅的老人如饿鬼般仰着头去追一口水。如意又从包裹中翻出裹蒸喂给他。天子狼吞虎咽的吃尽了,闭目养神片刻,才终于缓缓恢复了些力气。

他说,“那边有熏笼,你拿近些,点起来……朕冻得疼。”

如意去搬熏笼,见里头只剩些炭灰,便扫了架子上几本书丢进去引燃。

天子被呛得咳了一声。

如意忙递水给他,天子却摇了摇头。

他只闭着眼睛,缓缓问道,“你怎么来了?”

如意答不上来。天子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复又闭上,道,“……你想逃出去?你阿娘没说过你的身世吗?你本是——”

如意这才艰涩的打断他,道,“阿娘生我,陛下养我,我没有旁的爹娘。”

天子不由动容,半晌方道,“……你阿娘好吗?”

如意声音一哑,没能作答。她只将话叉开,道,“二郎已逃出去了,等他杀回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天子便长叹了一声。

如意解下包裹,将徐思包给她的蒸饼和米团悉数掏出来留给天子,道,“我也要出城去找二郎——陛下可有什么话要带出去?”

天子便问,“你打算怎么逃?”

如意道,“……会有人接应我出去。”

天子不由轻嘲,“……荒唐。”

宫城的守备看似松懈,可非常时期,对于出入的管控只会更加严密。“入”倒还罢了,凡有出宫势必严加盘查。而如意和徐思一样,生就花容月貌,不论走到何处都极为醒目,定然不能轻易蒙混出去。何况如今兵荒马乱的岁月,法纪废弛,生存艰难。人性最凶残自私的一面已如虎兕出柙,再无约束。李斛手下这些匪兵更是罪恶之尤。如意一旦被盘查,还不知会落到什么境地……

可天子还是艰难的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衣襟,道,“里头有诏书,缝在夹层里。”

如意愣了一下,才猛的明白过来。

她便道罪,用匕首将衣服内衬割开,取了诏书出来。

天子道,“记得交给二郎……”如意领命,跪下给天子磕头,天子只抬手指她留下的食物,道,“都带出去吧。天高路远,不带粮食怎么成?”

如意便翻了锅巴给天子看,道,“我带了吃的。阿爹……陛下也要保重身体,二郎一定会杀回来的。您也——”

天子复又闭上眼睛。半晌,方伸手道,“你过来。”

如意膝行上前,天子艰难的抬手,沉沉的揉了揉她的头,道,“……好好的照顾你弟弟。”

不知何时,外头开始下雪。

那雪粒裹挟在风中,噼啪打落,沾衣即湿。守门士兵纷纷缩到屋檐下避雪。外头巡逻的士兵跺着脚偶尔咒骂着,不多时便消失在长巷那头。

如意从含水殿中翻出来,冒着风雪,飞快的往北寰门的方向去。

北寰门。

二郎安插进来的两个内应灌醉了几个本该在这个时辰换岗守门的士兵,自己替他们出来——但守门的士兵有十来个,城楼上还有二三十巡守的城卫,他们两三人混入其中,实在难以闹出什么动静。而这些门卫虽也缩着脖子骂天,和他们偷偷的分喝烈酒取暖,但对于守门一事都不敢过于懈怠。

一时有人的递牌子到楼上来,李兑正和门楼校尉一道饮酒,便作势抱怨,“谁大半夜的来闹人?”

校尉吃着酒肉,道,“个劳什子‘博士’的儿子,靠给大司马写酸文儿换了个门郎官儿。这不天冷嘛,上头安排他送炭。他就递牌子来打声招呼,免得到时候没人给他、开门。”

李兑凑上去给他上酒,校尉便提点,“到时候查严点儿。这些世家子又肥还不经吓,多刮他点儿油水。”

正说着,忽见东方火光大盛。一行人忙去城墙上查看。

只见东方含水殿的方向,赤红色的火焰和烟尘翻腾而起,将大半边天空照的赤红。底下有人叫道,“失火了!含水殿失火了……”

冬日多衰草枯木,台城宫殿也多为木制,沾火即着。兼此刻宫中各殿人手不足,哪里来得及救火?风助火势,只烧得轰轰烈烈。片刻后便蔓延开来。

校尉先还道,“一时烧不到咱们这儿,横竖没有调令,别去管它。”

然而片刻后西南方忽也有红烟滚起——却是公主、嫔妃们聚居的辞秋殿和承香殿的方向。

校尉脸色这才有些变,喃喃道,“遭了,怕是有人图谋作乱!”忙道,“快传令下去,众人各自坚守岗位,不得擅——”一句话尚未说完,便听有人大呼,“走水了!城门楼走水了!”

浓烟便在此刻翻滚上来。

北寰门也失火了。

如意回望向含水殿的方向,泪水不停的涌上来。

她知道,纵火的必然是天子自己——他取笑她逃亡得草率荒唐,却将重任托付给她。想必那个时候他就已做好了打算,要用一场轰轰烈烈的大火,给她的出逃增添一些成功的机会。

她抬手抹去泪水,深吸一口气。

李兑终于如约同她碰头,道,“少当家的,走这边——”

台城东北,覆舟山。

山上楼观、宫殿已尽数毁于兵隳战火,这个昔日繁华形胜的皇家园林已成废墟。

早些时候还有叛军驻兵在山上寺庙里,但为了攻破台城,叛军引玄武湖水灌城,而覆舟山正当水道。灌城后,山下洪波漫浸,腥臭泥泞,不可久驻。故而攻破台城之后,军队便移驻到东边蒋陵、龙尾坡一带。因此地残留许多尸首,又引火焚烧。大火漫烧到山上去,直烧了一天一夜。

故而此时此刻,覆舟山上就只剩焦枯的山木和断壁颓垣而已。

正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云厚月隐,天地间一片黢黑。更兼风雪掩护,这一队从京口驰道上来的骑兵,竟在叛军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的绕过了北篱门。此刻来到覆舟山下,已临近台城。

年轻的将军传令下去,暂且行军,稍作修整。骑兵们便阵形整齐的迅速停住。

经过一夜奔袭,他们其实都已十分疲惫了,然而无一人口有怨言。都如令所宣,各自靠在马后饮水进食,安静的补充体力。

行在最前头的将军登上山石遥望台城,一旁骑士递上水囊和干粮,将军接过来喝了一口,又递还给他,“酒?”

骑士接过来也喝了一口,道,“是。临行前刘先生给我的。”

将军便道,“分下去,每人一口,壮壮胆量。”

骑士笑道,“敢跟着你来的,谁没有一身胆量?哪里就差这一口酒了。”却也即刻回身,将酒囊丢给旁人。

风势猛烈,虽说雪并不算大,但视野却相当糟糕。只能遥遥望见台城方向似有红光和烟尘。

大战之后焚烧尸体乃是惯例——若任由尸首腐烂在城中,不但腐臭难闻,还极容易引起瘟疫。徐仪一时还判断不出那火光的缘由。

他思忖着,问身旁张贲,“你看那火起的方向,是不是宫城?”

张贲道,“……很像。”

他们二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片刻后,张贲道,“你说……我们是不是来晚了?”

徐仪没有作答。

晚了吗?他也不确定。

寿春之围一解,他的父亲、徐州刺史徐茂便派出精兵南下来救援台城。但大军行至京口便得到消息——台城沦陷了。

大军只能即刻班师回淮南,重新修整,以为日后备战。但徐仪最终还是说服主帅,挑选两百精锐骑兵随他奔袭台城。趁着叛军立足未稳,台城城防松懈之时,能趁乱救出天子、太子或临川王最好,纵然不能也可就近打探虚实。

——北伐一战是国之大不幸,却是徐仪成名的基石。他在这场大溃逃中逆流而上,所创造的战绩堪以“奇迹”称之。他一路从梁郡带到彭城又辗转带到寿春的十万大军都对他奉若神明,凡他挥鞭所向,他们无不舍命相从。因为在所有人都认定不可能的时候,他却如约带着他们成功杀出修罗重围。他是化不可能为可能的男人,跟着他就能活命、立功,创造奇迹。

所以尽管主帅直言指斥徐仪是被先前侥幸冲昏了头脑,此行分明就是去送死,也不能不答应给他这么一个机会。

而后徐仪便将他的骑兵带到了台城城外。

以“趁乱救人”而言,他们确实来晚了——台城已沦陷六天,叛军早牢牢把守住四面城门和城外各处军事要隘。争抢出城的难民潮已消退,周边零星的反抗也已被镇压。若天子和他的两个儿子还活着,并且没有自行逃脱,此刻必已被重兵严密看押起来。

他们其实已是无机可趁了。

此刻是否该退让一步,只以就近打探虚实为目的,及早脱身而去?

应该。

可徐仪并不甘心。他的姑姑、表弟和他喜欢的姑娘都被困在城中,若不能拼力入城一试,他必定悔恨终生。

无机可趁?那么他便再来一场奇袭,制造一场混乱吧。

“传令……”

他正要开口,忽见驰道上有火把移动。分明是有人骑马从城中出来,看方向,应当是去往龙尾坡。

徐仪心中立时一喜——果然是宫城失火了,他想,此人必是去龙尾坡调兵入城救火的——看来运势依旧站在他这一边。

“拿住他,留活的。”徐仪一挥手,悄然吩咐道。

台城,广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