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局势也一如徐思所预言的——攻入台城的次日,李斛便扶持太子萧怀猷继位,自己任大司马、大将军。又命萧怀猷将沭阳公主萧琉璃下嫁给他,择日成婚。
天和六年正月十六日。
辞秋殿。
徐思进屋时,如意正靠在床边读书。
——这种时候怎么可能还有心思读书?徐思便知道如意肯定是有所隐瞒。
她便上前拉开如意的手,往她怀里一探。却什么都没有。她打量着如意的眼睛,略一思索,便又往她身后枕头下摸。如意果然抬手阻拦。
然而对上徐思的目光,终于还是垂眸屈服。
徐思探手进去,便愣了一愣——那竟是一柄一尺来长的短刀。
她不由压低声音问道,“哪里来的?”
——张贵妃死后,李斛便将如意和琉璃各自单独软禁起来。既是软禁,自然边边角角都搜索过,确保不会给她们留下任何能当武器的东西。
如意垂着眸子,道,“……二郎安排了内应。”
被天子软禁前,如意将总舵交付给了二郎。她被软禁期间,二郎忙于建康的防务——大约也是为了避嫌,一直没有和她互通过消息。但她手下那些人手,二郎确实信任了。李斛引诱城内奴隶出降时,二郎便趁机令李兑等人伪装做投敌的奴隶,混进了叛军当中。
今日李兑终于得到机会,前来和如意接触。如意向他索要武器,他便给了如意这柄短刀。
徐思也只沉默了片刻,便以手蘸水,低声对如意道,“我画,你记。”
如意垂头不语,徐思便提醒他,“如意——”
如意抬起头时已是满脸泪水,她只摇头道,“我不逃。”
徐思站起身来,恼火的望着她,如意便去拉徐思的手,压抑着啜泣声,道,“阿娘不要再去见那畜生了……我和阿娘同生共死。”
徐思便觉酸楚上涌,她想,是啊,女儿已经大了,这些事当然瞒不过她。
可她也不能辩解说自己不曾受辱——李斛并没有放下怨恨,为了折辱徐思,这几日他在徽音殿中淫乐时都会将徐思叫去侍奉。所幸徐思年纪已经大了。何况她这种饱经苦难却依旧不曾被折断的女子,纵然威逼她宽衣解带,也只陡然显得自己黔驴技穷罢了。故而李斛并没有自取其辱。他只令徐思如下仆般做些粗活,和新晋的美人一道以言辞折辱她为乐事。当然偶尔也免不了皮肉之苦,但头一个责打徐思的美人被李斛活活鞭笞致死后,纵然李斛命美人们折辱她,她们也都不敢过于放肆——到头来反倒是徐思接连见人在她面前被虐杀,有些不堪重负了。
徐思便道,“可阿娘还等着你们逃出去后,能带人杀回来救我……”
如意只睁大眼睛,泪眼朦胧的望着徐思。
徐思抬手捧着如意的脸,轻轻给她拭泪,叹道,“罢了,也好……阿娘也舍不得你去冒险——”
可如意抬手拉住了徐思。她粗鲁的擦去自己脸上的泪水,竭力压制着不让自己继续哭泣,“阿娘画吧……我一定全都记下来。”
徐思便以指为笔、以水为墨,压低声音仔细的给如意讲解禁城中叛军的大致布防,何处有能接应如意的人。
——自台城被围困后,徐思便一直在安排后路。对于台城内的布局她谙熟于心,这些日子也曾留心观察和打探叛军戍防的状况,虽不敢说十拿九稳,但以如意的功夫再加上李兑等人的接应,确实可以冒险一试。总好过在李斛的淫威下生不如死的过日子。
“你也不必过于担忧阿娘……”到最后徐思宽解如意道,“李斛还没找到你弟弟,他还要留着我当人质。听说你舅舅在寿春也打了胜仗,东魏人国力有限,先前同北伐大军作战时已损耗过多,这一败之后必然无力继续南下。待你舅舅腾出手来,李斛就更不敢对我怎么样了。”她说着便顿了一顿,道,“虽说似乎先不必顾虑这么远的事,可阿娘还是想问一问,你离开台城后,是打算跟着二郎,还是去找你表哥?”
如意道,“表哥和二郎也迟早会汇合。”
徐思叹了一声,道,“是啊……”
毕竟如意连辞秋殿都还没逃出去,此刻忧虑这些确实是太远了。徐思终究没有再多问,只摸了摸如意的头,又轻轻叹了口气。
承香殿。
琉璃又一次打翻了宫人们呈上来的饭食。
婢女们都不敢劝她,只小心翼翼的将东西打扫干净,吩咐厨房去做新的来。
自张贵妃去世后,接连两日琉璃都滴水不进。两天前辞秋殿徐妃悄悄冒险来看她,同她说了几句话后,她才终于肯吃东西。
然而也是一不合心意便掀桌子砸碗的发脾气,十分的难以侍奉。
不过宫人们敬佩张贵妃的气节,也怜悯琉璃的遭遇,并没有因此对她有什么怨言。
最初的时候琉璃还知道哭,那哭声哀痛得旁人听了都想落泪。可后来她连泪水都没有了,整日只是安安静静的坐在床边。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但看她的目光便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
——她眼里有种只有下定了同归于尽的决意的人才有的,混合了疯狂和死寂的决绝。
恐怕她想刺杀李斛。
所幸李斛忙着奸淫后宫,虽下旨安排了自己和琉璃的婚事,却一直没到琉璃房里来。只令人大张旗鼓的替他筹备婚事。
婚事就在两天之后。
宫人们并不觉着琉璃能成事,可也都不曾出言打破她的幻想。甚至还隐隐期待李斛一时大意,真让琉璃得手。
——这个魔头入城五天,所做尽是杀人和劫掠。听说城中人已不到江河中去汲水,因为江上河中尽是浮尸。建康城中但凡还有一丝志气的人无不盼着他死。只都畏惧他的淫威不敢铤而走险,唯有寄希望于一二义士的刺杀和四方诸侯的征伐罢了。
因此收拾完杯盘后,宫娥虽立刻便发现少了一根银箸——那银箸分明就踩在琉璃脚下,也只是默然垂下头去,静静的退了出去。
待所有人都离开之后,琉璃才将脚挪开,不动声色的拾起那根银箸,悄悄笼在了袖子里。
朱雀航外,伏契故宅。
这座临近石子岗的别墅已荒废了二十余年,木朽墙颓,荒草丛生。
别墅的主人是前朝大司马伏契,他是前朝那个疯子皇帝海陵王的心腹,和海陵王一样杀人如麻、无恶不作。曾经一度海陵王说天上人间的美食他尽数尝尽,只不知人肉是什么滋味。伏契便请海陵王到府上,以竹编一丈大的蒸笼,以人乳蒸美人供海陵王品尝。前朝败亡后,伏契满门被诛灭。这宅邸也因为曾住过此等恶鬼,就此荒废下来。兼百姓渲染传播,渐渐成了远近皆知的荒冢鬼宅。
早些年近郊的百姓也曾试图将此地开垦为菜园,然而刨开墙垣和荒草后接二连三挖出白骨,终于再无人敢打它的主意。
临近傍晚,黑暗沉入废宅,而江南隆冬特有的冷雾从荒园里悄无声息的升起。枯峭的灌木丛中便发出呜呜咽咽不绝于耳的哀鸣。当此之时,任是酒酣的豪侠路过,脊背上也要过一层凉。
可如今建康城中浮尸相累,已成人间炼狱。这个冷寂荒凉的废宅,竟也不显得格外恐怖了。
何满舵穿过一人多高的荒草灌木丛,绕过一堵断墙,来到伏契别墅里一处墙垣半颓的屋子前。
窗轴早已朽烂,破败的格子窗半吊半靠在窗框上,不时在风中发出暗哑的转动声。
房门原本也是近似的情形,但屋里人为了遮风,已将门板整个卸下来,连同几段废木板一同堵在门框上。
何满舵掀开门板躬身进去。
屋里几个人显然已知道他回来,都没有停下手头活计。这些人或是在收拾窗子,或是在劈柴生火……就只有一个年轻的公子无所事事的坐在一旁。先前他也试图帮忙生火,但呛了满脸烟灰之后,他总算意识到自己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只能闲散下来。
何满舵走到他身旁,拱手道,“殿下。”
那少年抬起头来,随手擦了一把脸颊。他模样落魄至极,只那一双眼睛在昏暗的余光中依旧明亮平静。
何满舵道,“不出殿下所料,郭润确实叛降了。如今叛军正在城内挨家挨户的搜索,想来是还不知殿下已逃出台城了。”
——尽管一切尽在预料中,但那少年还是不可避免的流露出些失望来。但很快他便又道,“外头还剩多少人马?”
何满舵道,“之前趁乱闯出百余人,如今都潜伏在牛首山一带。加上这一回追随殿下闯出来的百余人,共二百三十余。”
那少年便道,“令他们喂饱人马,好好修整,明日卯时汇合。”
夜深人静,少年裹着斗篷躺在毡子铺成的席子上。水汽从底下透上来,入骨阴寒。他冷的睡不着,便干脆将那毡子叠了几叠,当蒲团坐着,靠在柱子上闭目养神。
守夜的人知道他寒冷,便又往火堆里丢了几块木头。忽觉着有块木头手感特别,拿到眼前一看,竟是一段尺来长的白骨。
少年恰睁开眼睛,看到那白骨,漆黑如寒星的眸子便缓缓眨了一眨。声音低哑,“……人骨?”
守夜人道,“想来是吧——不知是野狗从哪里叼来的。”随口说着,便将那骨头如木头般丢进火堆。
乱世里人命贱,死人见得多了,早不当一回事。那少年也只看那骨头缓缓的在火中烧起来,淡漠的脸上只眼中映着一层暖火的颜色。
他没能在叛军入城的第一时间逃脱出去。
——李斛攻城时用了无数手段,大都是被他给化解了去。虽然他以铁面具遮住面容,但他的赫赫威名早已在叛军阵中传遍。故而一旦攻破台城,李斛几乎当即便下令搜捕他。
尽管如此,他也只差一步便能逃出——他在冲杀出去的时候,扭头救下一行被叛军劫杀的百姓,因此泄露了行踪。城门立刻落下。追兵蜂拥而来,他几乎陷入绝境。所幸何满舵及时同他接头,将他藏匿起来。
台城被围困的三个月里,死者十之六七,横尸满路、烂汁满沟,他以为自己已见识了人间绝境。
但他没料到藏匿在城中这几日,他见到了更深的炼狱。
为劫掠财货,也为泄愤。李斛将城中文武及其子弟尽数驱逐到街上,命士兵乱刀斩杀——建康是天下世家聚居之地,那些食甘饮醪的贵胄子弟如牲畜般被驱逐出府邸虐杀。死者三千余。都城九街,车马所经,践踏的尽都是公卿之骨与肉。无数世家灭门绝户。
可笑天子耗尽毕生同世家周旋,指望他们能稍稍让利出来,给天下寒门贤士以进身之阶。却只如蚍蜉撼树。
而李斛入城不足三日,那些孤高在上的门第便一个个如猪狗般匍匐在地了。
公卿、世家尚且如此,况乎百姓?凡没来得及逃出城去的,无不活在日复一日的劫杀中。
他潜伏了五天,终于在今日清晨闯出城来,但也损伤了近一半负责诱敌的人马。
而这五天里,先前在城外作壁上观的援军,也终于一哄而散。
——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李斛今日所造下的罪孽,这支盟军的主帅起码要担负一半。也许他们最初的打算是做螳螂背后的那只黄雀,但时至今日他们早已失去民心和道义,已是无名之师。不散何为?
所幸援军先前盘踞的梅岗一带,李斛的势力还没来得及抢占,此地守备薄弱。他打算从梅岗突围,自西南离开建康。
至于离开建康之后,是东去京口还是西去南陵……
他想,还是去南陵。京口固然地近三吴鱼米之地,距徐州也近,可他的势力不在此处。而历经台城一围,他对于仰仗他人之力救危存亡一事已然深恶痛绝。哪怕徐州有他的舅舅,他也绝不愿再受制于人了——他想要一个他能全然自主的局面。
而他在南陵有兵马,还有从蜀地运送来的近三十万石粮草。必有一战之力。且南陵在建康的上游,和京口同为建康的锁钥重镇。只要他的舅舅能抢占京口,就能和他形成夹击之势。尽快打回去。
他望着篝火,盘算着心事,不知不觉困倦袭来,竟坐着睡了过去。
朦胧中被人轻轻唤醒,“殿下,卯时到了。我们杀出去吧。”
天和六年正月十七日,凌晨。
宫城。
圆月当空。虽在深夜,却也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只天色略有些阴晦,月周映出层层密云,想来不知何时就要变天了。
地上有风。殿内经冬不扫的残枝败叶被风吹动,刮得地面哗哗作响。
阴寒的湿气浸在风中,吹到人身上,瞬间就透过总也晾不干的衣服侵入四肢百骸,让人打从骨头里冻得发抖起来。
守门的士兵纷纷缩着聚到火堆旁,抱怨,“这江南的冬天连冰都冻不住,怎么反而觉着比在怀朔时还冷。”
便有人取笑,“是阴冷吧,聚了这么多冤魂……”
“没事儿,这里和尚比鬼多,超度得来……何况这些窝囊人纵然做了鬼,也是窝囊鬼。”
一行人便哈哈大笑起来。
这些匪兵杀人越货多了,心中百无禁忌,城中十万冤魂在他们口中也不过一句笑言。反而说到和尚寺庙,免不了就要说起这四百八十寺所聚敛的财宝,不由纷纷垂涎起来。不过崇佛之心不论胡汉南北,李斛和他手下这些恶鬼竟也敬畏佛法。乱世里独佛门庙宇免于劫掠,百姓纷纷投身寺庙寻求庇护,这些早先藏污纳垢、聚敛无度之处,竟真有些救苦救难的慈悲意味了。
接连的劫掠和屠杀之后,台城内已不剩多少人。经过这几天的焚烧清理后,街上更是空荡荡的,一眼就能望到头。各处的守备便都十分松懈——只是听说临川王至今还没落网,上头严令追捕,故而夜间巡逻还算密集。
比之外头,皇宫之内的守备更严密些——毕竟天子还被囚禁在此处,唯有这个囚徒是万万不能走脱的。
不过……想来天子也抗不了多久了。自四天前被软禁到含水殿,便无人送进去一粒水米。老皇帝纵然冻不死,恐怕快要被活活饿死了吧。
士兵们提起殿内被关着的老皇帝,不知谁说了句,“你们说大司马是不是想自己当皇帝啊?”
旁人正待接口,门边飞快的传来一声,“查岗的来了!”
一行偷懒的士兵赶紧手忙脚乱的踩熄火苗,各自归位站好。
果然片刻后便有巡逻的卫队走过来询问情况。
士兵们正待作答,忽听得有瓦片落地的声响,各都一惊,同时往墙上望去。
却并没见什么人。
士兵们面面相觑,片刻之后,有人问道,“要进里头去看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