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翊到达白海之地时,长孙红野等人也已依苏顒之言进了斓风谷,众人走的急又快,只当是秘密之极,却不想还是走漏了风声。众人入谷第三日,便有人找上门来。
长孙红野听报信人描述,心中犯起了嘀咕,粉衣女子,使双剑,这不是毓秀楼的泠小七吗?他也顾不得一往沉稳形象,急急向那人询问道:“那姑娘可有自报家门?”
报信人挠了挠头,略一思索答道:“有说,有说,她说自己姓泠……”
长孙红野一听,眸子中忽的闪过一丝羞涩,急匆匆奔了出去。泠小七穿了件浅粉色袄子,配以水绿色绣花褶裙,腰间缀以鹅黄色丝带,末端缀着同色的流苏。乌黑的秀发上簪了支南珠簪子,发髻上坠了朵这时节才开的桃花,明眸皓齿,光亮照人。
长孙红野躲在石头后踌躇不敢出去,装着“月下海棠秋”的玉瓶紧握在手中,有些发热。他只觉脸颊发烫,似乎连耳朵和脖子都跟着发热,面露紧张之色,不是探出身去瞧向站在那边的泠小七。
泠小七不傻,自然感觉到来自暗处炽热的目光,她眸光余光一扫,便瞧见了躲在一边的长孙红野。见他这模样,她自己心中竟生出无限的感慨来,想自己与他都是风里来雨里去杀伐多年的人,此刻竟娇羞起来。感情向来不问缘由,同样也每个准时,来就是来了。
苏顒早就传令出来请泠小七进谷,当然无人敢再挡她的路。她往前走了几步,似是有意放慢脚步,待长孙红野再探出身时,正巧站在他面前,两人距离不过一尺,再往就要撞在一起。
长孙红野面色通红,颇为慌张,“泠……泠姑娘……”
泠小七本有意逗他,此刻见他离自己如此近,毕竟是女儿家,登时心口如鹿撞,往后急退三步,失语道:“长孙先生,你……”这话还未说完,却瞥见长孙红野手上的玉瓶,以及那瓶中散出的气味。
长孙红野敛心神,镇定下来,举着玉瓶晃了晃,眼珠子转来转去,看起来颇为滑稽。
泠小七忍俊不禁,伸手拿过那瓶子,眼中满是欣喜。那玉瓶看似简单,上面以金线描着一女子看花,线条流畅,看似简单,却颇具神韵,仔细瞧了去却有几分她自己。泠小七侧着眼,在长孙红野身上瞧着,欢喜道:“这是送我的?”
长孙红野木讷的点点头,跟个孩子似的,轻声细语道:“我长孙红野早就听闻姑娘事迹,对姑娘颇为仰慕。那日海亭城一见,对姑娘……对……”他的话就此停了,抬头看向泠小七,满眼的盼切,“姑娘可愿意?”他的双手紧握在一起,“可愿意随我浪迹天涯?”
泠小七心神一荡,大概这是她有生以来听过最不好听的情话,可这些话由长孙红野说出来,确实那么的可信。她信了长孙红野的诚心,信了他对自己的一见钟情,更信自己对他的感情。她点了点头,握住他颤抖的手,“你不用紧张,我们对感情都是慎之又慎,我此刻答应了你,便也决定了退出毓秀楼,从此江湖事与我毫无关系,你是不是也这样想?”
长孙红野吃惊的看着她,却又用力的点头,“是,从此以后江湖事与我长孙红野再无半点关系。”
两人这边你侬我侬,那边看热闹的人却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泠酒躲在苏顒身后,调皮地拽了拽莫青的衣角,嬉笑道:“莫叔,我说的没错吧,咱们的二庄主遇到感情这事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你看他这会的模样,哪像个统领几万人马的庄主,明明就是个小孩子。”
莫青回头瞧了瞧他,又看了看在他身边偷着乐的苏顒,点着她的额头,“你这丫头也不害臊,二庄主那是对待感情认真,说起来,你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呢。”
泠酒往苏顒身后一躲,红着脸,一脸娇羞。
长孙红野和泠小七都是耳聪之人,众人调笑的话自然听到了耳中,两人执手而立,额头相抵,望着彼此,笑了起来。
白海之地常年寒冷,不分四季,一年中大概有一半的时间在下雪,此刻天空乌云压境,白雪纷飞,宋翊站在冰天雪地里,她的剑尖指着陆长辞,却在思索。同样的初春时节,同样的下雪天,面对同样的人,却是不同的心境,那时她想找陆长辞问清楚,此刻她却不想问,也不想再听他说下去。
有时候,很多事情并非一定要探个究竟,感情淡了就是淡了,哪怕仍是心中的一根刺,一颗朱砂。正如宋翊和陆长辞,都是彼此的心中的朱砂,却在时过境迁之后,最终有一方仍旧不会妥协,遵从心意。
宋翊不愿意问陆长辞所谓的妻儿,其实不问她也清楚,那又何必要让他难堪,让自己难堪。雪意寒凉,冰冷了宋翊的手和血液,飘落的雪,声声哀怨,将这些年两人心中个那份豪放与淡然。殇情?流逝?情意散去,心中那繁华之地消落,凋零,留下的只有刀光剑影。
阴霾的天空,雪花纷纷扰扰。两个人的身影纷飞,扰乱散落的雪,影子离乱,苍白。瑟瑟寒风,吹得两人衣衫凛凛作响,伴着双剑相撞的铮鸣,似是为那些已经过去的事画上句号。水火相克,两人一阴一阳,这一番缠斗至此已打了一个多时辰,可两人都没有停手的意思。
雪越下越大,脚陷进积雪中。没有人敢打扰,没有人敢来。这客栈的小院如无人之境,只剩下雪落和兵刃撞击之声。
“红叶黄花秋意晚,重山揽月疏影颠。小酌清酒觅故音,方知山中竟十年。”宋翊轻声念着,长剑招式慢了下去,她往后退了数步,望着提剑刺来的陆长辞,低声道:“你常说我的剑招空有其招,如今你看来可还是那时的样子吗?”说着剑刃一晃,连刺三招,招招狠绝。
陆长辞并不接招,反倒向后退避,宋翊这剧问话勾起了他不少的回忆。都说女子剑走轻灵,宋翊从小剑招却如男儿般势稳而重,那时陆长辞常说她剑招过于空灵,空有奇招,若遇着行家,她这样出招必然处处纰漏,决不可能走过十招。但此刻见宋翊的剑招,剑起飘逸,每一招每一式都直逼自己命门,哪还有那时的稚嫩。
宋翊见他并不愿意正面接招,心下忽然有了些悔意,如若当初听了他的解释,也不至于如今兵戎相见,可又如何?有些事既然是过去,就不该再纠缠不清,即便心中还有执念,可那人已有了妻室,自己绝不会去破坏他人幸福。
两人这一战可谓天昏地暗,足足三个多时辰,宋翊无意撤手,陆长辞无意再辩解。雪越下越大,落在两人身上连半点也不曾附着。宋翊执剑闭眼,似是在思索,两人功夫各自心中都明了,这事总该有个解决的办法,如此的纠缠下去,痛苦的不就只是他俩人了。
宋翊漠然抬眼,在陆长辞身上扫视一眼,忽然漾开笑意,道:“师兄,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情分自不在话下。当年若不是因你家中之事,你我便是这世间之人羡慕的神仙眷侣,可毕竟都是过去了。”她轻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我此行本是来寻傅景年,想要将《鸿蒙古卷》之事谈个究竟。”
话说至此,陆长辞不知她是何意,竟提起了当年之事,又听她说《鸿蒙古卷》之事,更是糊涂了,便说道:“我此次并非为古卷而来,我只为你,既然你提起当年之事,我也已解释,如果你还愿意,我这就随你归隐山林,从此不问世间事。”
宋翊摇头,双眸一闪,两行清泪扑簌而下,“师兄这话错了,我也说了是过去事,既是过去比如破镜,即便重圆也还是有裂痕,师兄如今已有妻室,我又怎会做那拆散他人家庭之人。”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已多次表明心迹,我不会再和你有任何瓜葛。”
陆长辞见她至今仍是这般的决绝,也不再说话。他知宋翊的性子,执拗又果断,话说至此,再说无益。两人互相这么对望着,天寒地冻,大雪纷飞,这天地间就只剩下他俩人,却再也融不进一丝的温情。
天色越发的暗了,两人似雪人一般矗立在大雪中,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彼此。忽的,只见眼前寒光一闪,铿锵之声刺破宁静,一道蓝气撤天而起,宋翊脚下错步身影随剑影而起,直奔陆长辞胸口,陆长辞下意识之下举剑相迎,却不料宋翊长剑至他身前忽然偏了三分。
陆长辞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玄音剑从宋翊胸口处穿过,剑刃上沾满了鲜血,正一滴一滴落尽积雪中。白色的雪,鲜红的血,两两相映,分外刺目。他张大了嘴巴,喉咙紧张的动着,却始终没有说出一个字。
宋翊的玄青剑落在了地上,没有丝毫的响动。她忽然笑了起来,身子往前一倒,伏在陆长辞的肩头,口中痴痴道:“我不愿做毁你姻缘的人,可我终究还是骗不过自己,这一辈子唯一的执念,就是能与你同看繁华落尽,赏进世间百态,只是,回不去了。”
陆长辞似个孩童一般,咿咿呀呀了许久,紧紧抱住宋翊,不知不觉间落泪,“你这又是何苦?何苦啊!”
宋翊唇角的鲜血一滴滴落在他的肩头,将他的衣衫染红,她仍旧在笑,“有些人可能从一开始就是过客,在你认为比较重要的时候,却已行至陌路,连一句简单的问候都不再有。陆长辞,你我大概就是这样,只是我们都感知错了。我求的无非就是白发苍苍之时,有人相伴,只是,你我不是同一路人。”
陆长辞声泪俱下,哀道:“世间种种,与我而言唯一人而已,那人便是你。宋翊,我不会让你再离开我。”
宋翊身子越来越重,她知道自己之前喝的那杯茶里被人放了“寸心草”,在她与陆长辞动手之初便已察觉,只是,她不愿再说。她费力的撑着身子,“不了,不了,你要好好待你的妻儿,我不想她同我一样,这一生都无法圆满。”
陆长辞忽然间就明白了别人曾说过的那句话,“终有一日,我们都将背弃原来的自己,以为会更好,可未来的时光里,并不是你所想的那样,那么,这个时候你可曾想过,曾经的自己,以及身边的人。有些人命中注定要遇见,有些人却是注定要错过。曾经可能留有一丝遗憾,未来或许与希望差了一些,但是,太过完美总会处于一种极端,微小的瑕疵将会是你人生极为别致的风景线。”他已痛的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宋翊的泪和着血淌进陆长辞的脖颈里,热热的,湿湿的,正如他们一起相知的那些年,如三月春风拂面,却又夹杂着寒风凛冽,刺得他站也站不稳。“丁宁死于锁龙城,是你一手策划,如今,我的命,也给你。我们三人同出一门,情同手足,终究背弃了当初的誓言。此生,我不后悔入了玉泉山,唯一后悔的,是与你在这乱世相遇。他死于你屠城,你不曾动过恻隐之心。他去时说过,我们是被乱世所祸,可他说错了,你我不过是李渊弈成就大业的棋子,如果你真的有悔意,就此隐世吧。”
她的声音渐渐沉了下去,身体软软的,再也没了声息。
岁月流转,不曾回头,无法回头,至此,江湖不见。
陆长辞将宋翊的尸骨以及配件送回了斓风谷,他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事,可他还是要去,他要给苏顒一个交代。只是,他明白,这一去,恐怕再也回不来了。
陆杨氏伏在门边,泪眼婆娑,她是个心思聪慧的女子,又岂会去挽留。陆长辞的身影消散在最后一缕霞光里,她转身回屋,抱起刚满五岁的孩儿,出门往无边的黑暗中走去。
这一行陆长辞走了许久,他带着宋翊的骨灰走过千山万水,踏过他们之前走过的每一寸徒弟,每一刻他都在忏悔,在思念,方知宋翊早已刻进他的骨骼里。
这一行一走就是半年,这半年里天下太平,唯一被众人料中的就是槿良安的死。他害了宋翊,李渊弈岂会放过他。那日回去复命,李渊弈迟迟不答,忽的就出了手,玄铁尺出手,自然要沾血。槿良安眼珠子都快瞪出血来,那玄铁尺从他的喉间穿过,他不解的望着李渊弈,喉咙一动,血不断的涌了出来。
李渊弈拔出玄铁尺,用绢帕擦拭着血迹,声音无悲无喜,“我不是个好人,我也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可你父行事不正,你又背叛旧主,我即便敢用你,也难保你日后不会叛我。此次我命你前去督陆长辞,你却亲自动手杀宋翊,虽然她最后不是死于你手。”他捏住槿良安的下巴,狠狠道:“我若真要杀宋翊,又岂会要你动手,你可别忘了,她既是我的师父,也是我所爱之人。我留你全尸,也算对得起你,你便安心去吧。”
槿良安哑口无言,无声的倒了下去。
陆长辞这一去确实如他所料,他甘心一死,却求苏顒将他与宋翊葬在一起,苏顒念他将死其言也善,又念起三人在玉泉山时的情意,答应了他。
泠酒靠在苏顒肩头,想起那时宋翊出征,那年深秋,天边的云似染血一般,消失在众人视线里的宋翊忽然打马而回,冲着站在城头送行的自己,笑嘻嘻喊道:“阿酒妹妹,等着,这次我回来一定带你最喜欢的梨花香。”泠酒黯然,泪水在眼中打着旋儿,终究是没落下。
陆长辞站在宋翊墓前,低声痴笑道:“从天光乍破到暮雪白头,你说你从来都是一人,若哪日玉泉山不再落雪了,大概是因为你死了。我们几人,最后丁宁死于我屠城,你和苏顒与我敌对,这杯水酒此时与你同饮,黄泉路上走慢些,等着我。”他拔剑自刎,血珠伴着残阳,凄凄然。
苏顒依言将他葬于宋翊墓旁,那里常年如春,花开遍地,微风缓缓的吹着,温情如斯。
苏顒和泠酒后来回过玉泉山,不止是为了请玉清子证实自己身份,他想重走一遍他们几人当年走过的路,坚定自己的心念。行至论剑台,雪落在他和泠酒肩头,发间,伸出手去,指尖冰凉一片。忽的想起那时宋翊和陆长辞许过的誓言,“我宋墨秋、陆长辞在此立誓,江湖路漫漫,不求轰轰烈烈,只愿彼此策马相伴,同去同归。”静谧的空气里,依稀有回音。回首间,泪光氤氲了脸庞,谁也不复当年。
时光荏苒,秋时已至,平静了几个月的天下再起风烟,李渊弈集结三十万大军直取海亭。
深秋,万物萧索,寒鸦复栖。
战火未熄,满目疮痍,鼻中尽是呛人的焦味。
简陋的茶寮中,苏顒脸颊泛红,眼神有些迷离,托腮含糊不清道:“先生,你说我这么个废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谢卿衣捧着酒,透过斗笠垂下的黑纱看着他,叹气,“他们之死,是命数天定,你又何苦折磨自己?”
苏顒将余酒饮尽,神色落寞,“命数天定!”顿了顿,扬眉冷笑,“就算是天定,我也要去这一趟。”
谢卿衣收拾起桌上的纸笺,丢下酒钱,道了一句“你醉了,该回去歇着了。”出了茶寮,往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