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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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门当户对好

周桂欣终于回家了。

看见他回来,爹和云娘并没有喜形于色,样子反而更愁苦,原因是家里又多一张嘴,还要筹学费,就一个字:难!只有瘦骨嶙峋的弟弟乐坏了,从屋里飞出来,张开双臂,给哥哥一个热烈的拥抱,然后把一颗酸枣塞进哥哥嘴里。

云娘在田间地头干活时,远远看见村干部和贫下中农来了,赶紧点头哈腰,一回到家里就指桑骂槐,数落张三李四的种种不是。爹求她:“我的姑奶奶,小点声,小点声,让人听见了,我又要挨斗了。”家里的气氛紧紧张张的。

还没到中午,太阳就白花花地挂在当空,舔着人的皮肤火辣辣地生疼。

邻居家的大黄狗趴在屋檐下,吐着舌头,大口喘气。

周桂欣和爹都戴着草帽,挽着裤脚,在田里抢收稻子。

仅仅一天的工夫,周桂欣白晳的皮肤就晒得通红,还冒出了水泡,三天后,水泡干瘪脱皮,皮肤变得黝黑发亮。锋利的稻叶在他的脸上、手上、胳膊和脚上划出一道道血痕,又痛又痒。稍不留神,带锯齿的镰刀割在手上,拉开长长的口子,鲜血直流,他痛得龇牙喇嘴,嘴里倒抽冷气。

小栓提瓦罐跑过来,把草木灰洒在哥哥的伤口上,止住了血。

周桂欣心想,如果凭力气吃饭,自己不是饿死也会累死,将来一定要改变这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用所学的知识养活家人。

夜里,弟弟在他身边睡着了,嘴里流着哈喇子。隔壁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云娘跟爹发牢骚:“这老大也真是的,都二十三了,还不娶媳妇,都是让你给惯的。白天我下地干活,夜里还要忙家务,伺候你们爷仨,这里里外外连个帮手都没有,唉……”随后,又低声嘟囔了一句。

爹说:“欣儿一门心思要读书,不愿意成家呀。”

“那也不能事事都依着他!他是长子,供他吃,供他穿,还供他念书,怎么说他也该替周家想想呀!”

“好吧,赶明儿我找他说说。早点睡吧。”又一阵絮絮叨叨,听不清在说什么……

周桂欣实在太累了,也不愿意听下去,就睡了。

第二天收割的时候,父子俩边干活边聊天。爹说:“欣儿,爹思前想后,咱家如今光景是不太好,但再怎么说,也不能断了香火。你弟弟身上有毛病,爹是指望不上的,这个家往后全靠你啦。”

“爹,你想说啥,就直说,我听着。”

“爹的意思是说,你也不小了,该娶媳妇了。当然,书,你继续念下去,爹不拦你。娶了媳妇,咱周家才后续有望啊。”

“怎么?你答应了?”爹以为自己听错了,停下手里的活,看着桂欣,等着回话。

“爹,我听你的。”桂欣抬起头,提着镰刀,望着爹,认真地说,“您说咋办就咋办。”

爹这回听清楚了,桂欣这次回家,像变了个人,变得越来越懂事,越来越听话了。看来,这书没白念,知道替家里分忧了。爹直起腰杆,从衣兜里摸出旱烟袋和火柴,填满烟丝,点燃,深吸一口,桂欣说:“欣儿,爹跟你二叔公和云娘都商量过了,想趁你这次放假回家,就给你把事给办了。你还记得爹当年给你说的那个童养媳吗?她叫张翠翠,张家原来孩子多,负担重,上面有三个哥哥四个姐姐,她爹娘原想把她送给周家做童养媳。结果,你不要,爹只好给退回去了。后来,她的哥哥姐姐都大了,娶的娶,嫁的嫁,张家也置了几块薄田,买了两头牲口。谁知,土改的时候这些家产都被没收了,家境也起起落落的。这姑娘今年满了十八岁,长得也俊秀,对长辈孝顺,虽然不识字,但会一手女红,是把持家务的好手。被人退过婚的女孩子嫁不出去,加上成分不好,她就一直没有出阁。要是你愿意,爹再去说说,你把她娶回来?”

“她家是什么成分?”

“她家是富农。”

“地主配富农,门当户对,天经地义,谁也不嫌弃谁。行,爹,就娶她!”桂欣挥起镰刀,刷刷刷,稻子被齐根割断,沉甸甸的稻穗垂头丧气,一茬接一茬倒在地陇上,等着拿去脱粒。

周家的儿子娶媳妇了!这要是在当年,消息传开,十里八乡都会热闹起来。今天,周家不敢声张,不搞仪式,不设喜宴,悄悄地做准备,腾出一间草屋,架块门板,铺上草垫和褥子,就是新床。桂欣不计较这些,一切都按家里的意思操办。新房里象征结婚的物件是张家陪嫁来的印花毛巾被,大姑、二姑家凑齐一对印着鸳鸯戏水的热水瓶,三姑送来一床深蓝色的褥子,五叔帮忙在墙上贴了一个红双喜字。二叔公把自家做的桂花糖拿来,云娘上供销社买了一些花生、瓜子、芝麻和黄豆,炒熟了,香喷喷的,打发给左邻右舍的孩子们和上门道喜的叔伯亲戚。

桂欣用手帕包了几块桂花糖,放进理发箱里。

张家父母把女儿送到周家拜过天地,寒暄一阵子,连晚饭都没留在家吃,就匆匆赶回去了。两家人好像不是在置办嫁娶大事,而是地主和富农凑在一起偷偷密谋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张家的姑娘叫翠翠,没有和周桂欣办结婚证,就拜堂成亲,被人送进“洞房”,一直坐在床边,低着头,两手不停地绞着辫梢。

桂欣走进“洞房”,插上门栓,心怦抨乱跳。走近翠翠,一张清秀的瓜子脸,杏眼低垂,一半紧张,一半羞涩。再往下看,身材苗条,穿着浅红色薄棉布衬衣,蓝色粗布裤子,身后拖着一根又长又粗的麻花辫,直到腰际。

桂欣心想,这就是我的妻子,终身相伴的妻子,门当户对的配偶。当初不声不响地把她送回去,现在又不声不响地把她娶进门。从今往后,我要跟她一辈子相依为命,不离不弃。真是缘分啊!周桂欣苦笑。与此同时,另一种感觉又泛起来,这个姑娘从小受歧视,被周家送回去以后,过着循规蹈矩的生活,家庭成分又不好,一直没有出阁,也不知受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泪。一个弱女子,何时才有出头之日?才能摆脱困境呢?唉,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只要她对我没有二心,死心塌地跟我一辈子,关心我,体贴我,照顾我,我就不能让她再受打击,再受委屈了。

桂欣贴着翠翠身边坐下,抚摸着她的肩头,缓缓地说:“以后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翠翠轻轻抽泣,说:“你莫再赶我走了,好么?”

这声音柔柔的,细细的,带着浓浓的湘味,让桂欣真的心疼了:“不会的,再也不会赶你走了。”

两个苦命的年轻人经过一番波折,终于相偎相拥,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屋子里,走到一起了,共同肩负起周家的使命……

成亲后的第三天,翠翠虚报了年龄和桂欣到人民公社补办了结婚证,成为名正言顺的周家小媳妇,把家务活全揽下来了。

空闲的时候,翠翠带着小栓在院子里猜拳,抛石子,斗蟋蟀,玩得很开心。

晚上,桂欣在灯下看书,她就坐在旁边给他摇蒲扇,或者做些手工活,把家里又破又旧的衣服收集起来,裁裁剪剪,拼拼凑凑,做成两个杂花枕套送给了公婆。

一向刁钻的云娘赞不绝口:“翠翠这双手可是巧极了!”

翠翠听了,笑一笑,云淡风轻,也不言语,埋头干活。

桂欣觉得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也就行了。

除了裁剪和缝纫,翠翠还会刺绣,她从娘家带了绣花针、彩线和花绷子,给桂欣做了两双鞋垫,上面绣着花草虫鸟。

这天,她绣完最后一针,铺在床上展示了一下,满意地收起来,抱在怀里,在屋里转了一圈,然后,想找个地方放起来。她把目光停在那个工具箱上,觉得放进箱子里最合适,就打开了箱盖。箱子里东西不多,除了两件夏天穿的衣服和那包桂花糖外,还有两本书,她是看不懂的。她想把鞋垫压在书下面,发现书旁边还有一卷纸,好生奇怪,取出来一看,原来是一张图,上面画着山山水水,花花草草。翠翠心想,这画绣在布上就好看了。

“别动!”桂欣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朝翠翠一声大吼。

翠翠吃了一惊,手里的画掉在地上。

“谁让你乱动我的东西的?!”桂欣厉声喝斥,拾起画,重新卷好,放进箱子,脸色好难看。

第一次看见桂欣发火,翠翠吓得不知所措,怯生生地说:“我,我……我想把它绣在布头上……”

看见翠翠丢了魂的样子,桂欣口气软了下来,说:“记住,以后别随便动我的东西。”

“晓得了,晓得了……”翠翠答应着,连连后退,心里告诫自己:往后做事要小心,一定要小心。

桂欣的学费一直困扰着爹,双抢下来的稻谷靠一家人挣的工分分配口粮,余下的全部上交。如今,媳妇进了门,家里又多一张嘴,生活就更紧张了。爹只好东拼西借给桂欣凑学费。

恰在此时,生产队的一头耕牛连续三天不吃不喝不干活了,一时又找不到兽医。队长知道爹在江湖上学了一些给牲口看“相”把“脉”的本领,还帮人物色过良种的猪牛。什么样的有病?什么样的健壮?什么样的该宰杀?什么样的能耕地?什么样的配种好?他只要摸一摸皮毛,捏一捏筋骨,翻一翻牙口,就能说出些门道来。这头牛到底是养还是杀?如果把它杀了,还得另买一头耕牛回来,眼下早稻快收割完了,接着就要翻地追肥,播种育苗,抢种晚稻,一天都不能耽搁。

队长对爹说:“牛是生产队的财产,你的觉悟高不高,拥不拥护社会主义生产建设,就看你能不能让它下地干活!”

爹知道自己的半斤八两,这牛是好是懒他能看出来,但他不是牛郎中,没法给牛治病呀!

爹在牛棚里折腾了半天,汗流浃背,还弄得一身牛屎臭,无可奈何地对队长说:“这头牛老了,蹄子都迈不开了,干活怕是不行了。”

队长半信半疑,用鞭子狠狠抽打老牛的脊背,可怜的老牛一声不吭,趴在地上,无动于衷。于是,队长发话:限爹三天之内买回一头耕牛。爹二话没说,果真三天之内牵回来一头大牛牯。

紧接着,生产队组织人员把老牛给杀了,牛肉按人头分给各家各户。爹舍不得吃牛肉,留下两根牛骨头熬汤,把牛肉偷偷卖了,换成钞票和粮票,给桂欣作学费。

桂欣怀里揣着爹给的学费,提着理发箱,在村口跟家人一一告别时,翠翠哭得像个泪人。

云娘在后面阴阳怪气说:“哎哟哟,才过门几天啊,就舍不得了。桂欣走了,家里有我,有爹,还有小栓嘛……”

桂欣抹去翠翠脸上的泪水,温和地说:“别哭坏了身子。你在家好好照顾爹娘,照顾好小栓。下雪的时候,我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