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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人在河边走

离开荆阳后,周桂欣很久没有见到榆湾村的陈村长了,没想到他带着大儿子到新线指挥部来看他,一进门就咧开黄牙嘴大喊:“嗬,周兄弟啊,好久不见了!”

桂欣乐哈哈地应道:“是啊,是啊,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可不是吗?你如今可是官越做越大,不记得我这乡巴错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的。”

“哪里,哪里,快坐,坐……”桂欣忙着给他们父子让座,递烟,说,“这里太忙了,我好久没回去了。”

“是呀,再忙,也该回去看看嘛。这不,我们今天来,人生地不熟,也是想找周兄弟帮忙的。”陈村长接过烟卷,指着儿子说,“我这大小子的施工队一直闲着,想在你这找点事,你给关照关照?你是知道的,当年郑指挥长修铁路,他立过大功。在这干,他不会给你丢脸的。”

“这个……”桂欣很快就明白了,陈村想要儿子在铁路上承包工程。如今铁路施工技术标准和要求与当年是不一样的,按规定,施工立项后,由大型铁路专业工程局完成,不能让民营个体施工队参与的。桂欣委婉地说:“村长,瞧你说的,什么丢脸不丢脸的,都是自家兄弟嘛,有话直说就好。只是我这里的工程早已经跟铁建工程局签订了合同,没有余地了。

如果兄弟的人马没活干,不如我介绍他们去搞房建怎么样?”

“房建?嘿,嘿,那能有多少活干?”村长儿子插嘴。

“铁路地区正在筹建,今后有学校、医院、食堂、家属区……活是干不完的。”

“那是,那是,如果线上的活能揽点,当然比搞房建更好。不管怎么说,周兄弟是自己人,凡事会替大伙考虑周全的,是不?这样吧,周兄弟你先忙,我们还得赶车回去。家里要有啥事,你尽管说。”陈村长把烟屁股往地上一扔,起身告辞。

“吃了饭再走吧?”桂欣表情有些为难,村长父子大老远过来,事情没办成,连顿饭也不请,也太不近人情了。

“不了,等你回荆阳,我们再喝个痛快,獅里还有坛老酒呢。哈哈……”

指挥部人多眼杂,劝久了,桂欣也怕影响不好,只好跟他们握手告别了。

事隔不久,周桂欣下沿线巡查时,发现二百多公里的线路施工,除了几家大型施工单位外,居然还大大小小几十个施工队在作业,他甚至搞不清到底有多少施工队了。

一个工程局负责人苦着脸说:“指挥长,我也没办法,这些队伍都是上面安排的。名义上我们局有十多公里的工程要做,可实际上被分割成几段,让这些施工队蚕食了一大半,我们无法安排主要力量参与施工,只能把铁路施工当副业做了。”

没想到,自己严格把关堵在外面的人,又通过挂靠、转包等其他渠道渗透进来了。这样的局面,加重了桂欣的隐忧,铁路工程可是百年大计,把它交给这些草台班子的人搭建,将来一旦发生车毁人亡的事故,作为指挥长,那就是祸国殃民的罪人。唉,有些事,你不做没关系,后面有大把的人在做。利益关系的深海,到底水有多深?鬼有多少?谁也说不清。

工程部部长在施工现场突发急病,必须紧急送往省城。桂欣看见工程部准备用一辆工具车送病号,心想,工具车从施工地到省城要连续颠簸七个多小时,病人哪经得起这个折腾?他当即要司机用自己乘坐的三菱吉普车护送病人,然后自己爬上工具车去看隧道施工。

工具车载着桂欣往隧道口去,走到路堑挖方地段时,司机突然停车,说:

“前面有雷管!”赶紧拨打方向盘,绕道进入隧道。进入道口不到二十米,身后“轰!轰!”炮声连续响了三分多钟。

桂欣冒了一身冷汗,头发都竖起来了,刚才要是不绕道,连车带人都会飞上天!他站在原地,大怒:“谁在这里负责?施工放炮不设防护标识,不插红旗,不吹警哨,不派人守护,懂不懂规矩!”

一个戴安全帽的人从隧道里面慌慌张张跑出来,笔直地站在他跟前:是陈村长的大儿子!

他把施工监察人员召集在一起开会,下达死命令:加大监察力度,对重点复杂区段的施工,一律使用工程局的施工队,不准其他施工队插手。严格按照施工质量标准验收,不合格的,一律推倒重来,损失自负。谁要是质量把关不严,一经查实,严肃处理,绝不姑息。他要用最后这一招杀手锏,来确保铁路建设的质量安全。

当晚,桂欣约工具车驾驶员一起吃饭,点了几个菜,要了一瓶酒,想压压惊。他对驾驶员说:“今天要不是你紧急处置得当,我命休矣。活到这个岁数,老天爷不收我,是我该干的活还没干完啦……”

当施工进入高潮阶段时,由于国家铁路建设的飞速发展,厂家生产能力滞后,造成P50型钢轨供不应求,影响了铺轨工程进度。轨道不能开通,无法将桥梁重型物资运送到施工一线,又直接影响了架梁工程,致使整个施工进度放缓。面对多米诺骨牌效应,周桂欣只得干瞪眼了。他决定利用这段时间,休整一下,于是请了几天假,回荆阳了。

翠翠似乎已经习惯了男人不在家的日子,桂欣这次回家,她并没有多少惊喜,只是要倩芳帮她把那根长的辫子剪成了齐耳的短发。和从前相比,她的腰杆变粗了,脸也变胖了,性情不像过去那么狂躁,话也越来越少,人显得有些木讷。这也难怪,桂欣长期不在家,丽芬出嫁,倩芳上学,家里就她一个人,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她每天跟谁说话?朝谁发火?跟谁怄气?桂欣担心这样下去她一个人在家会出事,打算把她带到身边。

然而,事情并没有桂欣想的那么简单。翠翠跟桂欣住在指挥部,很快就被大家知道了,接二连三有人上门请客送礼,有的出于生活上的关心,也有的另有目的。桂欣在家的时候,接人待客还周旋得过来,而桂欣不在家的时候,翠翠来者不拒,甚至连对方姓名和来路都不清楚,就把礼物收下了。当对方上门要求解决具体问题的时候,桂欣才发现对方早已经对他下过“单”了。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让桂欣的工作很被动。事后,他只好通过各种途径将礼物退还人家,但已经造成了不良影响,桂欣叫苦不迭。直到有一天,翠翠莫名其妙地收了人家二千块现金。这二千块现金放在家里,像颗定时炸弹,让桂欣心惊肉跳,坐立不安。最后他把钱带到施工现场,请施工队长转送给了一位因工致残的工人。他预感,这样下去,没准把自己一世清白也毁了。

正在他烦恼的时候,陈烨打电话报喜:丽芬生了一个胖小子。桂欣高兴极了,趁机对陈舰,你过来把妈妈接过去照顾丽芬和外孙吧,我太忙,没时间送她回去。就这样,翠翠跟桂欣住了三个月,又回荆阳了。

线路施工历时三年才大功告成,正式开通货运,同时进入站房配套工程建设阶段。这一年,单位才修建了一栋带电梯的家属楼,桂欣把家从荆阳迁移到总公司机关所在地。

倩芳大学要毕业了,给爸爸来电话,说想到铁路上工作。桂欣没有同意,他知道倩芳从小纤弱,性格内向,不像姐姐丽芬那样有追求有抱负,一个人敢闯敢干。她想到铁路上工作,无非是想得到爸爸的照顾。

倩芳在电话里对爸爸说:“我同学的爸爸妈妈千方百计都想把子女弄到铁路上工作,有门路的找门路,没门路的就顶职。我有会计专长,如果到铁路上工作,一定不会给爸爸丢脸的。再说啦,我到铁路上工作,离家近,还可以照顾爸爸和妈妈。”

桂欣耐心劝她:“是的,现在凭爸爸一句话,你就能到铁路上工作,以后凭爸爸一个眼神,工作上就会有人照顾你。如果是这样,这些年爸爸白教你怎么做人做事了。爸爸妈妈身体都好,也不需要你老黏在身边,还是自己出去闯闯好。”

就这样,倩芳进不了铁路,大学一毕业,就跟男朋友(同学)一起应聘到省里一家大型企业——机械制造厂工作了。第二年结婚,把家安在了省城。

钱这个东西,诱惑力极强,没有人不喜欢。周桂欣搞铁路施工建设,辛辛苦苦五年下来,却没有捞什么油水,反而做事还小心谨慎,连陈烨都觉得这个岳父有些不可思议。

这天,陈烨和丽芬把孩子送回家,就去帮爸爸清理宿舍的东西。丽芬帮爸爸把卧室的衣服叠好,陈焊装箱打包,俩人边干边聊起来。

丽芬说:“你别往歪处想,我爸不是那种人。再说了,咱家日子比过去好多了,能有今天,就很不容易了。我爸都这把年纪了,再担风险,不值得。”

陈烨站直身子,捶捶腰,说:“这个我知道,爸爸骨头硬,但外人谁会相信呀?”

“只要自己吃得安心,睡得安稳,管他外人怎么想……”丽芬拉开衣柜抽屉,刚想去拿领带,扫了一眼抽屉,手停在半空,没说话了。

陈燁偏着头问:“怎么啦?”

丽芬用胳膊挡住陈焊的视线,把领带朝他扬了扬,若无其事地说:“你看爸爸这根领带颜色怎么样?是我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嗯,我看不错。”陈燁瞥了一眼,低头,继续整理。

丽芬叠好领带,悄悄把抽屉里的几张光碟,塞进一件衣服里,说:“这件衣服太旧了,扔了算了。”她把衣服卷在手里,连衣带碟丢进了门口的垃圾桶。碟面上,全是不堪入目的娇艳裸女。

这时,倩芳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急急忙忙跑过来,说:“姐,姐夫,快!快!叔叔发电报来,爷爷去世了。爸爸要我们快回家!”

啊?!丽芬和陈燁手忙脚乱,胡乱收拾了一下,赶紧开车回家。

人间四月天,梨花漫坡飞。桂欣带着女儿、女婿风尘仆仆赶回老家的时候,家门口已经聚满了四邻八舍的人。

爹的遗像摆放在正屋中间,遗体用白布单子遮盖,等着入竣。

云娘率一家老小披麻戴孝,跪在遗像前,怆天哭地,焚烧纸钱。看见桂欣来了,云娘擂胸顿足,哀嚎一声高过一声。“他爹啊,你这个没良心的,就这样把我撇下不管了,我怎么活呀,啊……”“呜……”

众人跟着抽泣,咽呜,屋里的空气凝重,阴冷,颤抖。

雜社泣不僻,扶#走到爹跟前,揭开布单,看了雖一眼。

桂欣泪如泉涌,天旋地转,跪在地上,痛苦地哭喊:“爹,欣儿来晚了……”这时,门外突然响起刺耳的鞭炮声,人们把周老爹的遗体抬进棺材。

云娘拨开众人,踉踉跄跄,扑向棺木,撕心裂肺地哭喊:“他爹啊,你等等,把录音机带去吧,你一辈子喜欢听花鼓戏,我都给你录上了。到了阴间,我还唱给你听……啊……”整个屋子淹没在一片惊天动地的恸哭声中。

盖棺落钉,棺木上面系上魂幡,灵堂两边的挽联随风摆动,黑底白字,浓缩这位没落地主的一生:居湘中,走江湖,农事无不通,最爱酒肉猪牛,尤喜图强谈家论武争豪杰;历沧桑,经风雨,生平多曲折,饱尝酸咸苦辣,幸亏到老击壤歌売舜避龄。

夜里,桂欣安排小栓照顾云娘,要大家都回房休息,他想一个人给爹守灵。众人劝不动,只好依了他。

云娘在屋里清唱花鼓戏《刘海砍樵》:“……海哥哥,你是我的人哪……海哥哥,你带路往前行哪……”,边唱边哭,断繼续,凄凉,悲怆,揪心。

桂欣身披孝服,跪在灵前,磕头,一张接一张往火盆里添冥币。

下半夜,云娘的声音消失了,四周静悄悄的,桂欣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声,抬头看见遗像前的蜡烛和长明灯在夜风里摇曳,爹用一只眼睛看着他,似笑非笑,好像有话要说。一种悲苦的感觉涌上桂欣心头,泪水止不住滑落下来,他哽咽了,轻轻地说:“爹,您要是有知,就听听欣儿的心里话吧。欣儿知道您这辈子过得苦,过得难,欣儿没在您身边尽一天孝心,有愧啊。您当年省吃俭用,忍辱负重,送欣儿读书,就是希望欣儿能给周家延续后代,光宗耀祖,可是欣儿没能满足您的愿望,也不敢告诉您,就是怕您伤心啊。如今,丽芬、倩芳都很争气,小栓那蔸子日子也过得不错,您就放心吧。咱家从前很风光,有山有田有房屋,人丁兴旺,可是那不得民心,让人指着脊梁骨骂呀。您看现在,只要咱们好好干,凭自身能力,对国家、xt社会多做贡献,就不会遭人白眼,被人歧视,反而让人信任,受人尊重呀。爹,您要是见了我娘,就告诉她,欣儿天天都想她,想听她唤儿‘桂哥,……”

“呜……”桂欣正说到伤心处,听见身后有声音,吓了一跳,转身一看,一个熟悉的身影:五叔!

“桂欣啊,五叔来谢罪了。

”说着,五叔“扑通”一声,在遗像前跪下,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痛哭流涕,说:“大哥,对不起,是我害死了大嫂,我罪该万死,千刀万剐!这些年,你一直不理我,不跟我说话,我心里都知道,你在恨我。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其实,我也恨自己呀!你知道吗?我天天都做恶梦,梦见大嫂满脸是血,要找我索命。大哥,我是生不如死呀!呜……”昏暗的灯光下,五叔一脸干巴巴的皱纹,几络苍白的头发稀稀落落垂在耳边。

桂欣扶着五叔缓缓站起来,说:“五叔,事情都过去了,爹会原谅您的。”

“桂欣,好孩子,五叔这辈子欠你们的太多,下辈子当牛做马一定要还!”

“五叔,别这样,咱们是一家人。”

“唔,一家人,一家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