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女儿回老家探亲,桂欣早早就做准备了,除了带一些的山里土特产,他还打算买一台双卡收录机,爹和云娘都爱听花鼓戏,弟弟小栓又不会说话,家里有一台收录机就热闹了。但这个想法一提出来,就遭到翠翠的强烈反对。她冲着桂欣大嚷起来:“你真是糊涂了,买那么高级的东西,得花好多钱。丽芬学跳舞做梦都想要一个,你还不舍得买。现在,把这么好的东西往乡下送,不值,不值……再说,他们也不会用,真是可惜,可惜……”
丽芬和倩芳也觉得爸爸这回真是出奇的大方,好像要把家里最好的东西都翻出来带到乡下去,完全不顾妈妈的反对。不过,姐妹俩第一次要跟爸爸出远门,非常兴奋,夜里躲在被子里说悄悄话,想像旅途的开心,想像爷爷、奶奶和叔叔的模样,想像大家见面的情景……
从荆阳坐火车到化州没有直达列车,父女仨带着大包小包,路上中转了两次,终于在天黑前赶到家里。
“爹,我回来了!”桂欣看见爹叼着旱烟袋,坐在屋檐下摇扇,纳凉,冲他大声喊道:“爹,桂欣回来了!”
“啊!
”看见儿子突然出现在眼前,爹颤颤巍巍站起来,驼背隆起,左眼凹陷。信上说有一次老人出远门,在田埂上不慎摔掉了左眼球,右眼混浊。爹露出惊讶的神色,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云娘听见声音从屋里走出来,一头白发,梳得利索,一丝不苟,衣着齐整,人也很精致。她抬头看见桂欣,眼里顿时放出光来,指着桂欣说:“桂,桂欣……是桂欣吗?”
“是呀,是呀,我回家了。丽芬,倩芳,快过来叫爷爷,叫奶奶。”十八年未见的亲人啊,如今已是这副光景!桂欣喉头哽咽了,把女儿们拉到老人的跟前。
“爷爷好,奶奶好。”
“哎,哎。”“好,好。”两老人一人搂一个孙女,喜极而泣,泪水从布满折皱的脸颊上滚落下来,说:“总算回来了,回来了……”
“爹,小栓呢?”桂欣没看见弟弟,四处打量。
“他串门子去了,一会就回来,”云娘接过话题,说:“来,来,快进屋说话,别都站着。”
还是原来的老屋,还是原来的家什,还是原来陈设,人变苍老了,环境却一点也没有变化,桂欣既感到亲切又感到心酸。
丽芬拉着倩芳从这间屋蹿到那间屋,一会摸摸农具,一会拉拉风箱,俩人拿着一根烧得黑黢黢的竹筒从厨房出来,问:“这是什么东西呀?”
云娘笑了,说:“这是吹火筒。”
“吹火筒是干啥用的呀?”
“就是烧火的时候,怕点不着,吹一吹就燃起来了。”
“那怎么吹呀?”这两个孩子,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拿着吹火筒没完没了地问,脸上和手上都沾满了黑炭灰,逗得大家“哈哈”笑起来。
“哎哟哟,我说嘛,要不是我当年省吃俭用,供你去念大学,那会有今天这么风光哦。他爹啊,咱苦日子熬到头了!”云娘抹着泪,笑起来眼睛只剩一条缝。
“桂欣出息了,出息了。”爹不住点头。
云娘喜滋滋地说:“我说桂欣啊,什么时候也带我和你爹出去见识见识,风光风光,那该多好呀。”
“都这把年纪了,还想出风头?当年你在戏班子里,你还不够风光?”
爹半是责怪,半是打趣。
云娘横爹一眼,说:“死老头子,又揭我老底!”
“呵呵……”
桂欣把山里的土特产一一介绍给爹和云娘,告诉他们这些年外面发生的新鲜事,丽芬、倩芳不时插嘴,告诉奶奶怎样用收录机,怎样调频道,屋子里笑语不断。
聊到半夜,还不见小栓回来,云娘带丽芬和倩芳到隔壁大姑和二姑家里休息,把收录机轻轻搁在小栓的床头,要桂欣今晚就睡小栓的床。
桂欣太兴奋了,躺在床上睡不着,想等着小栓回来。小时候,兄弟俩挤在一张床上睡觉的情景,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不知道小栓现在长多高了,是胖了?还是瘦了?这张床他俩还挤得下吗?
到了下半夜,小栓还是没有回来。桂欣旅途劳累,实在支持不住,不知不觉睡着了。
“周老爹,周老爹,你出来,出来!”
第二天清早,桂欣被一阵喧哗声吵醒了,听见门外有人叫唤。
他披上外衣大步出门,吃了一惊!一男一女被人五花大绑,捆在一起,双双跪在大门口。看男的模样分明是小栓,比原来壮实高大多了,脖子上的肌肉隆起,青筋都暴起来了。女的披头散发,低着头。一大一小两个男孩光着脚丫,拉着妇女的衣襟,不停地哭喊“娘,娘。”
几个村民叫嚷着,眼里露着凶光,朝他们指指点点。
爹和云娘走出来,脸色很难看。
一个皮肤黝黑的村民,冲着爹叫嚷:“周老爹,老祖宗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寡妇偷汉子,女的沉塘,男的剁脚。现在你儿子犯了规矩,你说该怎么处置?”
爹瞪着一只眼,气得胡子都在抖,用烟杆指着小栓咒骂:“你这个畜生!不在家好好呆着,净给老子惹事!”
云娘大哭:“儿呀,你怎么就不听娘的话呀,咱这辈子有吃有穿就足够了,还想其他事干什么呀?你这不是要娘的命吗!呜……”
看这情形,桂欣心里明白了八九分,再仔细打量了黑皮肤的村民,一股无名火从心底“突”地蹿上来,此人就是当年欺负翠翠的马干部!居然还是那么嚣张!周桂欣眼睛都红了,想冲上去揍他。但他看见小栓被绑着,跪在地,众人起哄,爹和云娘又都在身边,事到如今,不能激化矛盾,只好把怒火一压再压。他把爹和云娘拉到一边,低声说:“莫急,这事让我来处理吧,你们回屋里去。”
他转身,向众人抱拳作了个揖,大声说:“各位大叔大婶兄弟麟们,多年不见了,大家可能都不认得我周雛了,今天向大家道安了。这些年一直在外面念书,工作,这次回家,就是想看看大伙的。当然,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办,没来得及跟大伙说。大伙都知道,我弟弟小観话不利索,可也是一条堂堂的汉子。昨晚我们家里商量着,准备给小栓把媳妇给娶了,打算今天让他和相好的去办证,谁知他性子急,连夜纖去找相好的了。”
桂欣边说边走下台阶,突然转过身,用手拽住马干部的衣领,提起来,盯着马干部的眼睛,面带笑容,咬牙切齿地说:“强奸良家妇女是犯法,光棍找寡妇天经地义!不是吗?
”马干部脸上的表情僵住了,哆哆嗦嗦,不敢动。桂欣用力把马干部衣领一甩,转身,朝大伙说:“大伙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呀?再说了,如果按老规矩把他们往死里整,人命关天,那可是蹲大狱的罪。现在,大伙误会了,也没关系,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就算是讨个乐趣。改革开放了,再也不是从前了,过去的皇历管不了今天的事,咱们该把老规矩改改了。咱家也来个新事新办,大伙晚上都上家里喝喜酒,好不好?”
村民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的掩嘴偷笑,有的点头赞成。
桂欣一身正装,派头十足,特别是那句“再也不是从前了”,掷地有声,摆明了就是在提醒大伙:周家再也不像从前戴地主帽子了,如今跟大伙平起平坐!
马干部见桂欣这架势,像泄了气的皮球,脸上肌肉抖动,冷汗从额上滚下来,只好顺着梯子下来,赔着笑脸,说:“嘿嘿,桂欣,你看,你回家也不吱一声,害得大伙闹这么一场误会,真是的。”
“我昨晚才到,正想到你府上请安呢。”桂欣脸上略带笑意,说话很客气。
马干部心里发毛,慌手慌脚给小栓松绑,趁人不注意,灰溜溜地退到人群后面。村民们见状,陆续散开了。
小栓松了绑,站起来,一身肌肉,拉着妇女手,跑到哥哥面前,“呀呀”指手画脚,想说什么。
桂欣把他俩带到爹和云娘跟前,跪下,磕头。
爹爹捏着烟斗,装了一锅烟,吧哒吧哒,狠狠吸了几口,没有说话。云娘不停地抽泣。
桂欣说:“爹,你就认了吧。往后,小栓有自己的家,有人关心照顾,你心里也该踏实了。他们的孩子就是您的孙子,周家也就兴旺了。”说着,他把两个光脚男孩也拉过来跪下,说:“快叫爷爷,奶奶。”
“爷爷,奶奶。”稚嫩的声音,叫得人又怜惜又心疼。
那妇女也跟着叫:“爹,娘,媳妇给您二老磕头了。”
爹和云娘对视了一下,异口同声:“哎”,“哎。”
“好了,都起来,起来吧。”云娘破涕为笑,用袖子揩干眼泪,把媳妇和孩子都扶起来。
小栓站起来,转身给哥哥一拳。桂欣打个趔趄,回敬了弟弟一拳,然后“哈哈”大笑,兄弟俩紧紧拥抱在一起。
丽芬和倩芳姐妹俩回到老家,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心,特别是丽芬,童年时期被同学欺负,被骂作“地主崽”、“富农婆”,爸爸带着她找同学家长论理的情景至今还记忆犹新。她不明白,爷爷和奶奶都是慈眉善目的老人,住在这么破旧的屋子里,生活过得那么清苦,谁看了都会觉得可亲、可敬和可怜,不像书本和电影里的周扒皮那么尖刻,也没有刘文彩那样奢侈,更没有黄世仁那样可恶,怎么就是地主呢?她曾经在词典里查过关于“地主”的解释:占有土地,自己不劳动,依靠出租土地剥削农民为主要生活来源的人,地主阶级对农民的剥削主要是靠收地租。她很想知道,爷爷是一个什么样的地主?
可是,一提起过去的事,爷爷就骤然变脸,烟杆在凳子脚上叩得“咚咚”响,爸爸也轻描淡写地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丽芬只能从侧面打听一些情况。大姑说爷爷年轻的时候力气很大,又会武功,一个人可以杀死一头猪,还会耍龙船,舞狮子,一窜一跳,一招一式,威风凜凛。
他老了,依然好打抱不平,那只左眼不是在田埂上摔掉的,而是被人打掉的。他怕爸爸责怪,就谎称不小心摔掉的。有一次,爷爷从省城乘坐中巴车回家时,发现一个小偷伸手掏人钱包,他大喝一声,抓住小偷的手,嚷着要送派出所。没想到小偷和同伙一拥而上,把爷爷从中巴车上拖下来,拉到树林子里狠狠揍了一顿,把左眼珠子给打掉了。事后,家里人都说他一把年纪的人还多管闲事,撑能!爷爷说:“要在当年,这些毛头小子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一脸不服气的样子。听说村里有名妇女因夫妻吵架,一气之下投河自杀了。村里人把她从河里捞起来的时候,全身发紫,停止了呼吸,大家都说“没救了”。爷爷说:“既然没治了,那我就死马当作活马医了。”他卷起衣袖,在落水妇女身体的各个穴位“啪啪”地爆点“灯火”(就是将用桐油浸泡过的灯心草点燃,点打患者的穴位),拿毛巾包住手、脚、颈三个部位关节上的筋,再用牙齿狠狠一咬,倒背着妇女,一路狂奔。折腾了好半天后,才把人放在地上。谁知,那个妇女一接地气,突然自己坐起来,吁了一口气,“哗!
”呕出一滩水,活过来了。众人目瞪口呆。哈哈,不知道爷爷使的什么法术。这些故事碎片般凑在一起,丽芬对爷爷有了一些了解,原来爷爷是个另类的地主。
爷爷带孙子、孙女来到后山,祭拜了祖坟,用烟杆指着山下,说:“你们看,那田,那地,那塘,还有房屋,过去都姓周啊……”
孩子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山下,金黄灿烂,稻浪滚滚,禾雀扑腾,是一片丰收的景象。
小栓和媳妇搀着云娘,坐在百年桂花树下歇息,有说有笑。
桂欣仰望大树,枝繁叶盛,绿阴婆娑,想起桂香四溢的味道,想起了童年的往事,还有萦绕在心底的情愫……
夜深人静的时候,桂欣面朝桂山,依窗望月,不胜感慨,在日记里写下了自己的感受:
清风徐来,薄雾轻胧。虬枝凝珠,悬挂心头;低眉浅语,提裙拢羞。
弄月飞花,暗香浮游。不敢触摸,不敢近嗅。那柔柔的芬芳,灌我满满一袖。
百丈仙子,童话里有。花好月圆,彩蝶歌舞。年年酿新酒,岁岁傲金秋。
丹心可鉴,一生,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