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阳光下的罪恶
历史作证,公元1942年7月26日,这是一个在阳光下永远凝固的日子。
这一天,烈日炎炎。山西太原小东门外的赛马场,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自从日军占领后,这个赛马场就已废弃不用。周围是一片荒野、乱坟,除了盘旋觅食、追逐嬉戏的乌鸦飞飞落落,几乎看不到人影。
然而今天,从小东门外赛马场,到小东门内太原工程队的数里长街上,却被荷枪实弹的日军封锁,岗哨林立,戒备森严。不断地有日军押着工程队的战俘一队一队从街上走过。人们不知道今天要发生什么事情。
忽然,赛马场周围的乌鸦惊叫着四散飞去,原来大队人马开来了。首先来到的是全副武装的日本兵,接着押来的是一队衣衫褴褛的中国男女。这些被反捆着双手的男女,就是被日军从太原工程队押来的中国战俘。早晨,工程队长通知他们今天要“外出劳动”,于是他们就被挑选出来,分批列队带出集中营。他们感到奇怪的是,今天外出劳动,不让带工具,还被反捆了双手,心中都有一种不祥之兆。
押解他们的,除了工程队经常看押他们的日军,主要是驻在太原侯家巷陆军独立混成第四旅团所属的独立步兵第十三大队参加训练的新兵,领队的是该大队教育主任小池中尉。他们一到赛马场,便开始进行忙碌的准备。战俘们不知道今天进行什么“劳动”,新兵们也不知道要进行什么“训练”。
这时几辆军用小汽车开进了赛马场,从车上走下了一批日本军官,为首的是这次训练的策划者和指挥者——驻太原的陆军独立混成第四旅团长津田守弥及所属第十三大队队长安尾正纲。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因战线拉长,兵力不足,不断从国内征来新兵,运往中国战场。1942年,几百名新兵补充到独立混成第四旅团所属的独立步兵第十三大队。新兵入伍,不敢上战场杀人。为了锻炼新兵的胆量,旅团长津田守弥下达密令,要求各部队用活人作靶,对新兵进行试胆训练。独立步兵第十三大队接到密令,大队长安尾正纲即召集辅佐官会议。经过密谋,决定将这批新兵的第一期教学课目中的刺杀教练,改为用活人做靶,并决定用太原工程队的战俘作刺杀对象。
因为前不久日军刚在太行山区“扫荡”中俘虏了一批抗日干部和抗大学员,知道其中有高级干部,但查不出来。日军认为他们是抗日的危险分子,已经不可教化,所以拿他们开刀。日军又担心大批战俘一下带到训练场,被激怒发生暴动,于是便一次带一小队,分批把战俘押来。
津田守弥今天来是检阅的,所以,他下了车就带着旅团的军官们向检阅台走去。安尾正纲是今天训练表演的指挥官,所以,他下了车就带着他的辅佐官,指挥部队进行各项准备。
很快,戒严部队就布满了赛马场周围,闲杂人员都被赶出几里之外。参加表演的新兵也到达指定位置,第一批来的五十多名战俘,被日军带到事前选定的位置,每八个人为一组,分散站成一条线。日军迫令他们跪在地上,上衣被全部解开,露出胸膛。在距他们前方十米处,都相应地站着一名荷枪实弹的日本新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枪,目射凶光地对着这些陌生人的前胸,气氛恐怖得令人窒息。
这时战俘们才明白,日军用“外出劳动”把他们骗来,原来是让他们为日本新兵当“人肉靶子”。于是他们开始抗争,他们开始呼喊。
就在这时,检阅台上的津田守弥下达了训练表演开始的指令。早已准备好的日本兵狂叫着,穷凶极恶地窜上去,向被反捆着双手的战俘前胸刺去。顿时鲜血喷涌、皮翻肉绽,有的战俘在惨叫声中倒地身亡;有的却从血泊中站起,挺起胸膛、怒目横视;有的在日军还没刺中前高喊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共产党万岁!”……
悲壮的口号声震动了赛马场的上空,一些新兵的手开始战抖了,有时几下刺不中要害位置。柴田教官看到这种情况,暴跳如雷,从新兵手中夺过刺刀,就向血泊中反抗的战士刺去。
大屠杀就这样开始了,一个新兵对一名战俘,八个人一组;训练一组,再来一组;刺杀完一批,再押来一批。在安尾正纲的指挥下,独立步兵第十三大队四个中队的新兵轮番上阵,轮番刺杀,两天时间杀害了二百二十多名中国战俘。
第二次屠杀,是在1942年8月2日。该大队机关枪班和步兵炮队的战斗教育和学科检阅结束后,也实施了一次刺杀活肉靶子的检阅。这次有一百二十余名中国战俘惨遭杀害。其中,有五十余名抗日军政大学的女学员,她们临危不惧,挺胸昂首,对日军怒目而视,高呼口号,使日军一片惊惶。
在这些威武不屈的抗日战士面前,日本新兵有些胆怯,刺不中要害。急得辅佐官们一面责骂新兵,一面拔出军刀乱砍乱杀,有的还掏出手枪射击。仅该大队住冈义一辅佐官一人,就杀害中国战俘十人。杀害后将战俘尸体拖到赛马场东北方的小沟内草草掩埋。
在第一次屠杀时,发生了一件日本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一名日本兵的刺刀深深刺进一个战俘的胸膛,拔了两下都没有拔出来,就在场上有点紧张混乱时,紧挨他身旁的一名战俘,瞅准这个机会,奋力挣脱了绳索,拼命地向远方跑去。日本兵一怔,立即派出三个人前去追赶,边追边开枪。杂草丛生的地面高低不平,这个战俘跑起来跌跌撞撞,但这却给举枪瞄准的日本兵造成困难,因此他躲过了一颗颗呼啸而至的子弹,钻进草丛中。
紧接着,后面的日军又放出军犬追赶、搜索,一时间,子弹声、狗吠声响成一片,日军穷追不舍,一直追进了附近的东山。而在草木茂盛的东山上,这名幸运的中国战俘,像长了翅膀一般越飞越远,他终于在死神的视线中消失了……后来,这场屠杀的唯一幸存者赵培显,回到了解放区,在《新华日报》上揭露了这场大屠杀的真相。正是他的控诉,才使人们知道了这场阳光下的罪恶。
解放区的电台播放了这一骇人听闻的消息,《新华日报》和《晋察冀日报》发表了评论,十八集团军政治部还发出通知,揭露日军暴行,悼念死难烈士。这种践踏国际法的法西斯暴行,受到了国际社会的谴责。日本最高军事当局感到万分惊慌,从此不敢再大批地明目张胆地拿战俘做“人肉靶子”进行刺杀训练,并对这场大屠杀的责任者以泄密失职罪,交付军事法庭。
此事发生后,人们才知道太原有个工程队,但对工程队还是弄不明白。工程队,顾名思义,应该是进行施工作业的队伍,怎么会有那么多战俘,而又大批屠杀呢?解放后人们才知道,原来太原工程队,不是一般的施工队,而是日军设在太原的一个战俘集中营、一座名副其实的人间地狱。
2 初建的工程队
太原集中营对外称太原工程队,建立于1938年6月。太原集中营位于太原旧城东北角小东门街北巷,过去曾是阎锡山炮兵部队的营房,面积有三百亩。集中营为三进大院,前院住日本管理人员和日本士兵,中院住着七十多个伪军和伪管理人员,后院是关押战俘劳工的地方。西北角的几栋小砖房,住着国民党中央军和阎锡山晋绥军的将校级战俘和管理人员,其他战俘住在七栋大敞篷房里。大敞篷房有五栋是砖瓦的,有两栋是中条山战役后临时搭建的,都是坐北朝南,东三间西四间,每幢可住数百人。集中营四周有围墙、电网,大门口有日军站岗,二门外也有日军站岗,二门内有战俘组成的警卫队站岗。院中间还有一座高高的瞭望塔,白天黑夜都有日军在观察、警戒着集中营院内的各个角落。
太原集中营直属日军驻山西派遣军第一军(代号3500部队)司令部管辖。建队初期成立了指导部,有部长木材中佐、副营菊岗中尉等。下设宣抚官四名,翻译官两名,少尉军医一名,医兵两名,警卫部队约五十余人。人员增加后,设所长一人,由日军松本大佐等负责,管理人员有清水立夫、三中永志等以及日本籍、朝鲜籍、中国籍翻译各一人,日籍翻译先后有高桥、寺山等,中国籍翻译陈财。
太原工程队第一次大批关进战俘在1939年夏天。这年5月,日军同阎锡山的晋绥军在晋中西部的柳林作战,俘虏晋绥军一千多人。为了争取阎锡山的晋绥军,日军将这批人押到太原集中营,采用“以华治华”“以俘管俘”的办法,指定六十八师副师长蔡雄飞为工程队队长,七十师四三〇团团长汤家汉为副队长,管理整个集中营的战俘。
当时的工程队还属探索阶段。战俘一进集中营,先要进行编号、照相、登记,登记表填写得非常详细,包括姓名、年龄、籍贯、部队番号、军衔、职务、部队驻地、兵力、作战能力、装备情况、伙食供应、部队性质、主官姓名等等。特别是高级军官登记表填写要求项目更多更细。实际上日军是通过审讯、登记,搜集中国军队的情况,开展情报、谍报工作。
集中营每天早、中、晚三次由日本警备部队点名,每天两次做操,一次政治课。政治课就是讲“中日亲善”“东亚新秩序”“大东亚共荣圈”等。此外,也上文化课学日语,进行奴化教育。他们还让战俘军官和有文化的战俘写体会,谈感想,拿到广播电台广播,印成传单散发到抗战部队劝降。
战俘的主要劳动,是在太原市参加市政工程,修马路、补桥洞。几个月以后,这部分战俘,有的被送往日伪机关,有的送往煤矿、车站、木材厂当了劳工。工程队的主要干部,在集中营干几个月后,作为奖赏,都在山西日伪军政机关安排了职务。
随着集中营战俘人数增加,战俘管理组织也越来越健全。通常情况下,工程队设队长一人、副队长两人,基本上由日军管理人员和翻译指定,有时也让离任的队长推荐。工程队队部直接领导着警卫队、医疗室、大仓库、炊事房等队部人员,负责管理全工程队被俘人员的起居、饮食、卫生、劳动等一切事宜。曾经在工程队担任过队长、副队长的有蔡雄飞、汤家汉、韩时梅、李滋、武兆六、慧伍德、庄同等。
被俘人员按照中央军、晋绥军、八路军、老百姓等类别,用“天、地、人、财,春、夏、秋、冬,东、西、南、北,甲、乙、丙、丁,松、竹、梅、菊……”等字编号分班。每字一千人,设一名队长,队长由日军从被俘人员中挑选。队下设有班,每一百人编一班,设班长一人,由队长指定。班下又设三个小队,各设小队长一人。战俘劳工一进集中营,就发给一个白布胸章,上边写着劳工的类别号码,此后就只呼号,不叫名,如同囚犯。
太原集中营关押的战俘劳工是日军华北方面军第一军所属部队在山西境内作战的俘虏,以及军、警、宪、特抓捕的抗日军政人员。俘虏中有国民党中央军、阎锡山晋绥军、共产党八路军、新军及游击队,还有少数抗日民众。
战俘在集中营以做工为主,除了在营内干杂活,还组成大大小小的施工队,在市区干活,或参加市政民用工程,或到日军仓库搬运装卸,或到日军营区修建军事工程。一般在关押三五个月后,送出集中营当劳工。送往太原本市厂矿当劳工的多为日军管理的或日本株式会社管理的厂矿,如太原电灯厂、太原毛纺厂、太原铁厂、太原火柴厂、西山洋灰厂、西山煤矿及山西劳工局太原劳动统制委员会的劳工队等;送往华北境内多为矿山,如宣化铁矿、大同煤矿、阳泉煤矿、唐山煤矿、井陉煤矿、宁武轩岗煤矿、灵石富家滩煤矿,以及宁武木材厂等;送往伪满的有鞍山、四平、大虎山、抚顺煤矿及北满黑河等地的军事工程;送往华中的有浦口、裕溪口码头和无锡、淮南煤矿等。在太原集中营人员饱和时,也大批大批地把战俘转往北平和天津集中营。另外,驻山西日军各部队在外出“扫荡”作战时,还从集中营抽调战俘跟随日军,承担民工民夫的工作,强迫战俘为他们运物资,修工事。
日军占领时期,整个山西省都归日军第一军管辖。为了能够牢固统治山西省,日军在山西境内进行过多次“扫荡”“清剿”作战,因此第一军所属各师团、旅团,在山西各地还建立了许多俘虏收容所、留置场、工程队,比较大的工程队如临汾工程队、运城工程队,都关押成千上万战俘。因为太原是山西省会,又是日军军部所在地,所以山西各地除直接送往华北、东北当劳工外,大多数都先送到太原集中营,然后再送往各地。太原集中营到底关押了多少战俘?因日军销毁集中营档案,没有找到日军的登记和统计。根据工程队几任战俘队长和战俘劳工的回忆估算,从1938年6月建立到1945年8月结束,七年间,关押人数估计有六万之多。而关押战俘最多的时间,是在中条山战役之后。
3 惨烈的中条山会战
中条山,山峦起伏,沟壑纵横,横亘在山西南部、黄河北岸,既是华北的南大门,又是晋、豫、陕三省的屏障,具有重要的战略地位,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从全面抗战爆发,到1940年底,这里一直是国民党中央军正面战场在华北仅存的一块根据地。日军曾十余次进犯该地,均被击溃。中条山防线因此被国民党军誉为坚若磐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