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坐言起行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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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张荫麟的种种成就,自然和天资、勤奋有关,不过,我感触深刻的,是行文中凝聚着的时代感、历史感。简单地把学问和政治勾连起来是荒谬的,但纯粹的学问是没有的,对于世局的关切,对于社会的热情乃至冲动,是学人的一大要害。不一定要具体讨论什么现实的、实际的政治、经济和文化问题,但所有议题的讨论,哪怕是很学理的、学究式的讨论,毕竟是在某个情势、情境下展开的,因而必定浸染、烙印、渗透着其时的血泪、微笑、叹息、哀愁。民族、国家、人性,生死存亡,是张荫麟所有思考和文字的底色、背景。他是否有大智慧尚可讨论,但真性情是毋庸质疑的。这一点尤其让我感动。

《素痴集》的封面和封底辑录了陈寅恪、钱穆、吴晗、贺麟、朱自清、钱钟书的评语。陈寅恪说:张君为清华近年学生品学俱佳者中之第一人,弟尝谓庚子赔款之成绩,或即在此一人之身也。钱穆说:中国新史学之大业,殆将于张君之身完成之。评价何其高矣!

唐弢的修养

《文章修养》写于1939年,作者唐弢其时年仅27岁。我现在39岁了,写作也有些年头了,随意翻开《文章修养》,却依然感受到教育。

这本书不到10万字,上编6章,偏于叙述,从文字的起源谈到文章的变迁,古文、骈体文、八股文,再到白话文和大众语,下编8章,专谈文章的作法。题材的搜集和主题的确定,字和词,土语和成语,句子的构造和安排,明喻之类的修辞,铺张和省略,会话的写法,最后谈到文气。为了具体讨论,唐弢提供了很多例句,拿来比较和分析,娓娓道来,让读者明白其中的是非曲直,优劣得失。

这本书的优点,首先是生动活泼,引经据典,却丝毫没有卖弄的意思,目的在于表明作者的观点,梳理出明晰的思路。唐弢叙述的语气舒缓,像是久经世故的老人,给儿孙们讲述做人做事的道理。第1章的末尾一句正是:“我将像古代希腊的阿德一样,弹起破碎的竖琴,先来为诸君讲一点古老的故事了。”老到而不失热情,教训却不带成见,提供的都是客观的历史和基本的作法。因此,可以给这本书取一个更学术化的名字:中国文章论。

对书中“文气”的观点,我有一些不同。唐弢探讨了句子和文气的关系,提出文气的跌宕根源于声调的转动和句法的变化,以及虚字的频频采用,使文气连贯,波澜增加。我以为,唐弢所说的文气,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谓的“调门”和“语速”,音高音低,轻重缓急,制造出来的气氛显然是不同的。这只是文气的一种,或者说,是由于“调门”和“语速”,也就是唐弢说的“声调的转动”和“句法的变化”引起的。此外,还有一种,是由于文字表达的思想引起的。固然,任何文字,任何思想的表达都离不开“调门”和“语速”,但仅仅是这两者,未必就有“文气”。唐弢说了,文气说的就是气势。少年有少年的气势,老人有老人的气势,少年盛气凌人是一种气势,老人时断时续的微弱之声也是一种气势。少年的气势缘于生命的年轻具有的朝气,老人的气势则在于经历的错综挟裹而来的情感和思想的复杂。唐弢对文气的探讨,更多是技术性的,没有考虑思想本身的气势。

或许,唐弢会和我争论,思想本身的表达也总得通过文字、句法啊。这个不错。不过,我要补充的是,文气之所以为文气,可以说是文章客观存在而后为读者所感受到的,也可以说是因为读者感受到而后我们以为是文章所固有的。唐弢着意说明的是前者,我特别解释的是后者,读者统揽了全部,了解一个老人的全部经历,因而对他的话,对他的微弱的调门,对他的不成句子的话语,都有一种特别的感受;这种感受和句法没有什么直接关系。

无论怎样,我27岁的时候是写不出这样的东西的,39岁的我,依然写不出,不只是因为语文不是我的专业。从小学起上语文课,直到大学语文课结束,对于中国文章,始终没有形成一条线索。常常就想,何尝是外语没有学好,连自己的母语也实在是汗颜之至。

蛰存的散文

对施蛰存的喜欢是突如其来的那种。原本知道或不知道这个人,我不敢确定,突然喜欢这个名字的缘由也是莫名其妙。可能是在关注鲁迅论战时注意到他的,也可能是在谁的回忆和评论中发见他的,总之,兴趣和好感一下子就聚集在他的周围了。于是到书店找他的书,幸运得很,两大本《北山散文集》映入我的眼帘。

“挟了几册零乱的书本,我上了薄暮时驰行于清丽的林阴路的街车。车厢里早静默而安闲地坐着许多客人。我跨入车门,显身在他们之前的时候,我立刻成了一个许多夹杂的目光的鹄的了。”这是开篇起始的句子。一下子就把我吸引住了,稍微改动几个字,就可以用在我自己的身上:打开这册崭新的集子,我上了薄暮时驰行于清丽的林阴路的施蛰存号街车。车厢里早静默而安闲地坐着许多读者。我跨入车门,显身在他们之前的时候,我立刻成了一个许多夹杂的目光的鹄的了。他们可能欣喜,又多了一个蛰存的粉丝;也会奇怪,我又是怎样喜欢上他的呢?

蛰存吸引我的,首先是他的叙述。他18岁开始写小说,四五年后才有散文创作。施先生的小说注重心理分析,着重描写人物的意识流动,成为中国“新感觉派”的代表人物。意识流动的特点也体现在他的散文中。像开篇的《街车随笔》,完全是内心的想象。他东游西览,对景色的描述很有点宋词的味道,感伤中又透着默然、漠然,伤感就受到了克制。

长于说理,长于分析和比较,是蛰存的一大特点。《雨的滋味》“从雨的时候说到雨的地,又从欣赏的方略上分了看雨听雨两种”,而后解释了雨的颜色的究竟,谈到雨的颜色给我们的情绪。通过对雨之音和色与情绪间关系的解析,蛰存得出结论:雨能给予人们以各种情绪,而这情绪之因雨而冲动显然可以分为两种性质,即客观的与主观的。读到这里,我们不能不说,蛰存听雨,感性地听;读雨,理性地读。他的《雨的滋味》或可称作《雨的现象学》、《雨的精神分析》、《雨的小逻辑》。

鲁迅和蛰存关于《庄子》与《文选》的论战,是大家都知道的。在鲁迅文中,蛰存由“遗少”变成了“洋场恶少”;在蛰存笔下,鲁迅成了只会用笔名发表文章,“在发表的当时既可躲躲闪闪,不负责任,时过境迁,又仍可编纂成集,追认过来”。是是非非,我辈不敢乱言,倒是蛰存不承认“文学的遗产”这个名词,值得注意。他的理由是,所谓“文学的遗产”这个奇特的名词,是从苏俄过来的。十月革命成功后,旧时代的一切文学都被摒弃了,扣上了“反革命的”、“资产阶级的”、“封建思想的”帽子,及至革命时代的狂气逐渐消散,无产阶级逐渐沾染了资产阶级的“余毒”,再回头读旧时代的作品,才知道并非完全没有意思。为了文饰以前的愚蠢的谬误,巧妙地想出了“文学的遗产”这个名词,来作为承认旧时代文学的“理论的根据”。蛰存反对把我们自己以往的文学视作“文学的遗产”,说中国的文学,是整个的中国文学,它并没有死去过,何来“遗产”?文言文已经死了,我们把文言文中的一小部分辞藻用新的方法引用在新文学中,倒可以称作“文言文的遗产”。60年后,他再论“文学遗产”,说人死亡后,他的财产成为遗产,说是遗产,必然有继承人,继承人取得这份遗产后,遗产就不再是遗产,而成为继承人的财产的一部分。既已接受,就不是遗产;若没有继承人,也不成为遗产。蛰存又说,今天把儒学视作文化遗产,表明还没有一个人敢继承过户,大家还在讨论如何分配。

蛰存说,文学不是一种“学”。他批评大学教授及其学生欣赏作品时,总忘不掉文法、规律、理论或传统,完全用了理智,而不让感情去抚触作品一下。如果一定要把文学当作专门的学问,那么,研究的目的应该是培养充分的欣赏能力,而不必用种种理论去从每件作品里发掘什么真理。蛰存又说,历史、哲学及政治家必须先从文学入手。古典的文学观念,以中国保持得最长久,直到晚清,历史和哲学始终没有被赶出文学的大门之外,而小说始终没有被请进会客厅。文史哲分家的结果,是文学的内容愈来愈单调,历史著作支离破碎,哲学著述成为干瘪的概念演绎。蛰存《文学之贫困》写于1942年,60余年后的今天,这个结局更为明显。

作为文化老人,蛰存对故人旧事的回忆和评述很有分量。关于《现代》、《科学的艺术论丛书》、《新文艺》、鲁迅、丁玲被捕、郭沫若的《争座位帖》、冯雪峰、田汉、林徽因、杨刚等等的回忆,都值得一看。他说,“第三种人”应该解释为不受理论家瞎指挥的创作家,冯雪峰的总结性文章两边不讨好,沈从文不是政治上的反革命,而是思想上的不革命,他不相信任何主义的革命能解决中国的问题。很多人以为丁玲的转向是胡也频牺牲的影响,蛰存回忆说,丁玲的革命思想成熟得早于胡也频,后者参加革命,是受了丁玲和冯雪峰的影响,但丁玲在文学创作上的转向革命,却表现在胡也频牺牲之后。

说古道今,纵横捭阖。蛰存谈“家具”,说“散文”,论“当代文学史”的不可行,咬文嚼字,驳官僚词汇。说“话本”,再说“坐”,论文学史不需“重写”,读报雌黄,正话闲谈。质疑“文学遗产”,解析“红白喜事”,谈“妻子”和“老婆”,论功名风雨。说“花的禅意”,谈东北的四言民歌,解绸被面的来历,外行谈戏,为书叹息。在这些东拉西扯中,贯穿着他对生活的态度,对文学的态度,对政治的态度。在《最后一个老朋友——冯雪峰》中,蛰存写道,雪峰曾希望他和戴望舒恢复党的关系,但他们自从“四一二”事变后,知道革命不是浪漫主义的行动,他们都是独子,多少还有些封建主义的家庭顾虑。再说,在文艺活动方面,还想保留一些自由主义,不愿受被动的政治约束。雪峰了解他们的思想情况,把他们视作政治上的同路人,私交上的朋友。

临了,抄录蛰存《自传》中的一段:“一九二八年秋,震旦同学刘灿波(呐鸥)创办第一线书店于上海,邀戴望舒和我主持编辑工作。我们办了一个小型文艺半月刊《无轨列车》,发表了戴望舒、姚蓬子的诗作,冯雪峰的《革命与知识阶级》和译诗,我的小说等。这个刊物,出至八期,即被禁止,书店亦被查封。”

自清的标尺

《标准与尺度》收集了朱自清1947和1948两年写的22篇文章。“自序”中说,这本书取名“标准与尺度”,是因为书里有一篇《文学的标准与尺度》,别的文章,不管论文,论事,论人,论书,也都关涉着标准与尺度。还说,这里只是讨论一些旧的标准和新的尺度,无意确立新的。“标准”一词对应的英文词是standard,“尺度”对应的是criteria.依朱自清的意思,种种不自觉的标准为“标准”,种种自觉的标准为“尺度”。看他的具体阐述,是把标准视作习以为常、大家都承认了的,尺度则是最初为部分人所自觉的,等它得到公认而流传,也就成为标准。这时,又会出现新的尺度。

该书第一篇是《动乱时代》,似乎和文学无关,其实不然。朱自清认定其时是一个动乱时代,有颓废者,有投机者,也有改造者和调整者,他表达了自己对这些不同类型的看法,希望改造者不要操之过急,调整者不要抱残守缺,从而比较快地走入一个小康时代。第二篇是悼念闻一多的,题为《中国学术的大损失》。朱自清首先谈到闻一多对文学的政治性和社会性有特别的认识,最后又提及闻一多去世前打算根据经济史观研究中国文学史。第三篇《回来杂记》,介绍了北平光复后的情形,包括物价、交通、报纸副刊、古玩、打劫、警察,拉拉杂杂,主要的意思有三个:北平的闲;北平的不一样;北平的晃荡。我一直奇怪,当时的报纸副刊怎么会登载专业的论文,朱自清提供了答案:这种论文原应该出现在专门杂志上,由于出不起专门杂志,只好暂时委屈在日报的余幅上。

前面三篇可视为第一辑。接下来的八篇可视作第二辑,题目分别是《文学的标准和尺度》、《论严肃》、《论通俗化》、《论标语口号》、《论气节》、《论吃饭》、《什么是文学》、《什么是文学的“生路”》,都是论从史出,梳理出各个主题在不同时代里的内涵和意义。朱自清文学史家的功力在这里充分地体现出来,三言两语,明晰深入,头头是道。“然后革命了,民国了,新文化运动了……”,“接着是国民革命,接着是左右折磨;时代需要斗争,闲情逸致只好偷偷摸摸的”。类似的句子,快速地引领读者把握文学的变迁,以及时代生活的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