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陪孩子上英语辅导班,老师是很时尚的青年女子,大约是东北人,有小沈阳的腔调。她说首次见面,给学生“四把宝剑”作为礼物。第一把,go to school和go to the school的区别。没有孩子能说得出来,依据我的理解,前者是泛泛的上学,后者是上这个或那个学校。老师说了,前者是上学读书的上学,后者是去学校而非上学,譬如父母去学校看望老师一类,概言之,去学校(办事),老师一边说,一边工整地写在黑板上。第二把,go to bed和go to the bed的区别。一个男孩举手,说前者是上床睡觉,后者是回床。举座诧异:回床?这是哪里的方言?又一个男孩举手,说前者是上床睡觉,后者是到床上办事。在座的家长都哑然失笑,窃窃地笑,很暧昧的那种。老师很镇静,说这个孩子说得不错,go to the bed说的是到床上取书或别的东西,反正不是睡觉。
老师继续介绍另外“两把宝剑”。我开始思索家长们暧昧的笑。
对孩子们来说,到床上办事丝毫没有可笑之处。go to the school是去学校办事,照此类推,goto the bed自然是到床上办事,这是很简单的一个推理。小孩的床上,大多摆满了玩具,像我家孩子的床,与其说是用于睡眠,不如说是用于玩具的展台,有芭比娃娃,有泰迪熊和小狗,还有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比比皆是,琳琅满目。在床上玩耍是孩子们的天性,我们自己小时候,除了嗜睡,懒得起床,再就是和兄弟姐妹在床上嬉闹了。那个男孩所谓到床上办事,不外就是这些意思。而对成人来说,床是性的代名词,带有床字的词语,同床、叫床、分床、同床异梦、床笫之欢,都和性息息相关。2005年在美国访学期间,到芝加哥参观海明威的故居,导游特意为我们介绍海明威父母的卧室,其中有一张大床,还有一张小床。小床为幼年的海明威所用,大床自然是孕育海明威的所在了。同行的朋友们免不了以此打趣,记得我当时也很低级地想象了一番。
人的欲念衣、食、住、行中,“住”离不开房屋,房屋中不可或缺的是床。据科学家的研究,作为文明而高级的直立行走动物,人类本身的体态决定了要以床那样的架构为依附载体和休憩平台。原始社会就有床的雏形,山顶洞人的“石床”及蓝田人的“土床”,就是例证。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床在夏商时期过渡到“榻榻米”阶段,即所谓的“木床”。床的创造的另一个缘由,和人体的生理结构及性爱姿势相关。每个人都在床上诞生,在床上休憩,在床上男欢女爱,最后在床上死亡。带有床字的古代诗词超过千篇,伟大的诗人们在床上写诗,在诗中写床,“深扫竹间径,静拂松下床”,“床帷半故帘旌断,仍是初寒欲夜时”。在这个意义上说,床成为性的代名词,在性话语中频频出现,有其现实生活的基础。
一切意识形态都有其现实生活的基础。意识形态从其自身而言,可能虚幻不实,可能空洞无物,但它绝不会无缘无故地产生和存在。意识形态之为意识形态,是由于它遗忘了现实生活的根源与基础。意识形态要真正发挥影响,也必须不断回到现实生活中去,否则就果真成为无源之水,无根之木了。成人听了“到床上办事”感觉暧昧与可笑,就是因为他们有类似的经验与体会,若是已经遗忘,也会无动于衷。如果说从生活到文化再到意识形态,是意识形态的生成之路,那么,从意识形态到文化再到生活,是意识形态的解释和解构之路。
媒体披露,从7月10日起,河北深泽县在全县党员中开展了“低俗信息危害之我见”专题讨论活动,一个月内召开了480个专题讨论会,意在杜绝低俗信息亦即荤段子的传播。很多网友认为举全县之力历时一月围绕着“荤段子”打转转,过于浪费行政资源,比制止编辑、留存、传播“荤段子”更有意义和更重要的工作还有很多。也有网友认为说教式的会议已不奏效,建议提倡“红段子”,提倡干部读书来治理“荤段子”。在我看来,为反“荤段子”,正襟危坐开480个会,实在具有吊诡和反讽的意味。荤段子一类的性话语,置之不理固然不对,正儿八经的态度亦是可笑。荤段子本身是反正经的,正儿八经的讨论与禁止一方面和荤段子的实质南辕北辙,另一方面只能反证自己的无能和徒劳。
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十日谈》、苏联的《后十日谈》,都充斥着“荤段子”的意味。荤段子一类的性话语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它和政治的关系怎样,性政治是怎样的一种政治,性的意识形态意味着什么,福柯关于性观念史的研究到底是解释还是解构,都不是那么简单的问题。性话语作为一种源始性的存在,在人类文明的一些时期发挥颠覆性的作用,在另一些时期,发挥的又是无聊而颓废的影响。颠覆也好,颓废也罢,都表明一种话语能成为意识形态,且是最基本的意识形态,和人类的生命、生存同在。没有性就没有生命,进而言之,也就没有文化和文明。如果说荤段子颠覆了狭义的政治,那么与此同时,它也使得人们回到基本的生存状态。
在荤段子一类的低俗信息肆意传播时,我们不妨先问一问:谁在制造和传播荤段子?谁又在接受和消费荤段子?为什么是荤段子?什么样的荤段子?为什么是现时代?这需要政治经济学的、媒介的和社会学的研究。我个人觉得,荤段子有高雅与低级之分,区别在于是否对性有必要的尊重,低级的荤段子是对性的诋毁和侮辱。如果荤段子应该禁止,那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它亵渎了性以及与之相连的生命和爱。高雅的荤段子不妨允许其流通,它带给人们暧昧的笑,堂而皇之的笑,哭笑不得的笑,促狭的笑,哄堂大笑,捧腹大笑,哑然失笑,啼笑皆非……这些笑是一切笑中最基本、最基础的,是生活的必要元素。
对人文主义者来说,思想不能go to bed,却得一而再、再而三go to thebed,这是理论本身的要求。弗洛伊德和福柯的工作不过如此,身体的文化政治学不过如此,若想有所超越,恐怕也不得不沿着这个方向努力。
歌曲的性别政治
老七同学的博客今天更新,贴了一首歌词:
嘿,我真的好想你
现在窗外面又开始下着雨
眼睛干干的有想哭的心情
不知道你现在到底在哪里
嘿,我真的好想你
太多的情绪没适当的表情
最想说的话我该从何说起
你是否也像我一样在想你
如果没有你
没有过去我不会有伤心
但是有如果还是要爱你
如果没有你
我在哪里又有什么可惜
反正一切来不及
反正没有了自已
嘿,我真的好想你
不知道你现在到底在哪里
(你是否也像我一样在想你)
两年半前开始写博客不久,就注意到老七同学的博客,内容差不多都是歌词,有新有旧,再就是一些与歌相关的背景和因歌而生的感慨。链接他为好友,可以及时获知他的更新,随时跟进,百无聊赖的时候,也会主动到他的博客转悠。
现在我一边听着自动回放的歌曲,一边写这篇博客。老七同学的博客对我有三重意义:首先,把我带到另外一个世界,音乐世界。音乐和哲学究竟是不同的,相对而言,音乐给人的感觉空灵乃至空无,哲学则难免沉重,音乐的翅膀很容易把人带到空中,哲学即使有翅膀,也很难飞得起来。其次,把我带回到过去的时代。音乐惯于制造怀旧的感觉,纵然是不曾体会的情愫,在音乐中也宛若重温。人到中年,音乐与怀旧的关联更为密切,所有的歌词都仿佛在追忆从前,所有的曲调都似乎在唤醒往事。经历过的,在音乐中回顾;错过了的,在音乐中弥补;如果是一种过失,音乐也能救赎。再次,把我引向另一个自我。在忙忙碌碌的人生中,忙忙碌碌的我只是我的一面,我还有另外一面,它不会主动呈现,需要中介,需要提示,需要引领,音乐就发挥了这样的功能。
回到上面的歌词。它把我的情绪带到遥远的世界,把我的思想带到从前,把我引领到另一个我那里。在遥远的世界,在从前,有另一个我,所有的想念,都是对自我的想念。这和自恋无关。把自己忘了,就得努力想起;把自己丢了,就得拼命寻找。可能是在一个雨天遗忘的,所以在这个雨天想起;可能是在雨天丢失的,所以这个雨天格外的伤心。
没有昨天就没有今天,没有从前就没有现在。没有昔日之我,就没有今日之我。没有曾经的雨就没有窗外正飘洒的雨。这些谁也不会怀疑。歌词的诡异之处在于,曾经的我是否在意我而今的回首?他还存在吗?还作为一个主体而存在吗?如果存在,是以怎样的一种方式存在?
表面,侧面,内面,横截面,无论是哪一面,总之有那么一面吧。耳旁回荡的这首歌,是男声,所以我断言他在追忆、追念另一个我。若是女声,显然是思念往昔的恋人了。性别不同,意境也就不同。有一种性别理论认为,男性生来是自足的,女性则有欠缺。果真如此的话,男性的追寻只能是自我的追寻,女性追寻的对象则只能是异性,作为男性的异性。这或可称作歌曲的性别政治学。
把人的一生喻为一本书,一页就是一天,一个章节就是一段故事,起初多多少少会有主题的规划,一边生活一边修改和调整,当整本书成型时,和原初的设计与细节相去甚远。第二章改变第一章引发的旨趣,结束语影响序言的效应,没有什么原初能原原本本原封不动。这样说来,今日之我想念的昔日之我,只不过是今日之我的镜像而已。为了今日之我,必须有一个昨日之我,后者必须有所不同乃至大相径庭。如此,所谓的想念也不过是今日之我的情感剩余罢了。昨日之我一旦在意识中造就,又会确实影响今日之我的构成……
无论这个你是从前的、现在的还是将来的,是与主体相对的还是作为主体一部分的,总之,不能没有你,这是主体概念的内在要求。感谢老七同学,如果没有你,没有你博客里张贴的《如果没有你》,就不会有这篇短文。
纪念海子
3月21日《新京报》做了四版“海子”,题为《记住海子?忘记海子?》。诗人西川接受记者采访时说:“评价海子让我很痛苦。”西川是海子的好友,1997年编辑《海子诗全编》,近期又推出《海子诗全集》。
记者问:“《海子诗全集》差不多把海子的诗都收录进去了吗?”西川答:“如果说我把海子所有的诗都选了,我就是在拆他的台。海子在真正成为海子之前,写的诗让人觉得不像他写的。要收入所有的作品是不可能的。”西川的回答涉及一个历史哲学的话题:什么是历史事实。《海子诗全集》的目的不在于把海子一生中所有的诗作都一网打尽,而是网罗那些使海子成为“海子”的作品,符合人们心目中的“海子”的作品。那些不适应这个目的的作品,自然不会进入编者的眼帘。在这个意义上,《海子诗全集》不是那个活生生的海子的诗全集,而是作为天才诗人的海子的诗全集。拿到这部全集,早已熟悉海子的人会会心地微笑:“这就是海子啊。”慕名而来的读者也会惊叹:“果真是天才之作啊。”既有的“海子”天才形象由此得以巩固。
记者问:“你是否觉得你写的数量极少的关于海子的文章,对人们认识海子起到了引导作用?”西川答:“我就写了两篇纪念海子的文章,再加上几篇序,大概五篇左右海子的文章。我只是交代事实,我从来不做评论,评价他会让我很痛苦。别人也不了解事实,我只是把事实说出来,这是我的责任。”西川强调自己只谈事实,把事实和评论区分开,就是把事实和解释区别开来。西川的诚恳毋庸置疑,不过,打算交代事实的初衷本身,就是一种估价:有必要交代这些事实。在交代事实时,势必有一个选择的过程,读者看到的事实是“交代”出来的,是过去事态的陈述而非事态本身。描述和阐释,事实和评价,一开始就纠缠在一起,难解难分。
记者问:“你说到,人们对海子还存在很多误解?”西川答:“比如说‘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句,几乎是家喻户晓,所有人将它认为是很明亮的诗,实际上它背后是非常绝望的,这是快要死的人写的诗呀!这种东西,收到中学课本中,中学生只能看到最表面的一层,不知道背后危险的冲动,老师也不敢讲,老师也不一定理解。”“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确是表达了一种非常绝望的心情,对什么绝望呢?不是个人的荣辱,不是渺小情感的创伤,也不能简单地视作对文化和文明的绝望,那是怎样的一种绝望呢?我目前还说不好。他一定是看到了我们所看不到的东西。至于读者对海子诗歌的“明亮”化理解,倒不必担忧。常言说,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那么,有一千个海子也很自然。对海子诗歌的解读可以层层深入,至少就其表面而言,的确是非常明亮的,海子的绝望是明亮之后的绝望。中学生理解到哪个地步就是哪个地步,老师固然有一套统一的讲授,学生们还是会有各自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