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坐言起行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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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当医生误割了梁启超并无病变的右肾后,人们对医院和医生群起谴责,西滢写了《尽信医不如无医》一文,批评一些国人把对中医的信仰移在西医的身上,好像外国医生都是活神仙。其实,梁启超的死除了庸医的误诊外,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他把西医诊断的科学性看得太绝对了,而把中医的诊断统统视为“阴阳五行的瞎猜”。西滢以为,医学是介于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之间的,医生出于科学的缘由,也会拿病人做试验品;病人是医生的饭碗,若疾病绝迹了,医生们也就没有饭吃了。所以医生的厉害和病人的厉害是成反比的。西滢批评说,信神的人求了一个仙方,吃好了是神灵的应验,吃死了则是命中注定,同样,医生医好病是他的手术高明,医死了则说病人得了不治之症。

西滢有时是很有高度和深度的。譬如,他并不主张完全不读线装书,他说:“将来你的新路筑成之后,尽可以回头赏鉴那旧园里的风物。”他还说,会做文章的人,不一定要读破万卷书。生活是书,人情是书,自然也是书。有人问他有没有好的世界文学史,他回答说不曾看见名副其实的世界文学史,近期也没有希望看到。所有的世界文学史,都只是欧美那一支。

西滢评价冰心的小说时说:“《超人》里大部分的小说,一望而知是一个没有出过学校门的聪明女子的作品,人物和情节都离实际太远了。”他对郁达夫的评论也很有趣,说他的一篇文字开始时,我们往往不知道为什么那时才开始,收尾时,也不知道为什么到那时就结束,因为在开始以前,在结束以后,我们知道还是有许多同样的情调,作者完全可以不断地写下去。所以有一次郁达夫把一篇没有写完的文章发表了,读者也不觉得有什么缺憾。有时他想写一个有力的结束,像《沉沦》,读者反倒感觉非常的不自然。

作为鲁迅的第一个论敌,西滢和鲁迅的结怨始于1925年的北京女师大风波。他说:“鲁迅先生一下笔就想构陷人家的罪状。他不是减,就是加,不是断章取义,便捏造些事实。他是中国‘思想界的权威者’,轻易得罪不得的。”又说:“我觉得他的杂感,除了《热风》中二三篇外,实在没有一读的价值。”后来,他公开指责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窃取”日本学者盐谷温的《支那文学概论讲话》,疾恶如仇的鲁迅当然不能容忍,反唇相讥。说实在话,鲁迅的回击和驳斥有些胡搅蛮缠。但鲁迅毕竟是权威,权威是得罪不起的。依据我目前的印象,鲁迅在当时的权威地位不只是左翼承认,也为一般的智识界所公认,即便胡适等人也不能不对鲁迅礼让三分。这样,西滢只能自怨自艾,远离文坛了。

梁实秋说,西滢笔下如行云流水,有意态从容的趣味。苏雪林赞其文笔晶莹透剔,更无半点尘滓绕其笔端。一位从事中国文学研究的研究员认为,陈西滢这辈子文字生涯里唯一的一本《西滢闲话》,就足以使他跻身中国现代散文十八家之列。在傅光明看来,陈西滢的行文非常独特,一件普通人眼中习以为常的事,经他七扭八拐地一说,就显得荒诞和不公平了;一个人人痛恨、力争铲除而多年未果的社会现象,由他轻笔点拨几句,便将其深藏不露的根挖了出来。阎晶明则认为,在《西滢闲话》里,有不少观点互相矛盾,难以自圆其说,从文章的角度讲,陈西滢的作文之道还没有完全进入火候,所以他的“闲话”惹得他自己一身尴尬。要我说,西滢的文章好用比喻,调门不高,不会先声夺人,却娓娓动人。他是慢条斯理讲道理的,太讲道理了,反倒不如那不讲道理的有风格,有气势。更为根本的原因在于,历史不是通过讲道理来进展的,历史往往是没有道理的。

据说,西滢与鲁迅的论战,无论从结局上还是道义上,他都是一个失败者,“失败得让人难以同情”,而失败的结果,是他至今仍是中国新文化运动史上的一名“反派”角色。这种说法有待商榷。就当时而言,西滢的确是个失败者,究其原因,是当时的中国容不得他近乎刻板的理智和公允。而今,他已经成为一面镜子,折射出一个时代的疯狂和痴迷。闲话不闲,过去如此,今天更是如此。在追求民主政治的道路上,《西滢闲话》的分量很沉很重。

语堂的檄文

最初对林语堂的印象,源自鲁迅。20世纪30年代初,已是“国破山河在”,语堂却一味倡导“幽默”、“闲适”的“性灵小品”,被鲁迅指为“麻醉性的”“小摆设”,而“生存的小品文,必须是匕首,是投枪,能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的东西”。透过鲁迅的视角,语堂不是帮凶,便是帮闲。后来看了《京华烟云》,对语堂的才华有了很多的了解,但始终觉得他是一个文人,一个很是文绉绉的文人。近来读到他1927年出版的《剪拂集》,猛然有了新的认识。

写序言时,北伐业已完成,训政即将开始,语堂却感觉“麻木与顽硬”、“寂寞与悲哀”,回想起“三一八”惨案中青年的眼泪和热血。可惜,这种活泼有生气的“青年团结”再也看不到了,激烈的思想已经沉寂。语堂提出了一个很重要的命题,即革命前后时代理论上的不同。

第一篇题为《祝土匪》,是写给莽原社的。他说,言论界,依中国今日此刻此地情形,非有些土匪傻子来说话不可。学者好尊严,所以骨头不能不折断,而不自知,土匪傻子是顾不到面孔的,所以自三层楼滚下来,未必完肤,骨头却可以不折,而且也无意把真理贩卖给大人物。历史地看,大思想家都曾被同时期的学者称作“土匪”、“傻子”。

第二篇《给玄同先生的信》,说“孙中山非中国人”,是三分中国人,七分洋鬼子。这是极大的赞誉。语堂极端反对“国故”、“国粹”、“复辟”,认为“今日谈国事所最令人作呕者,即无人肯承认今日中国人是根本败类的民族”。从承认科学输入的必要,到政体欧化的必要,再到文学思想欧化的必要,走过了三十年,精神之欧化是最难办的事。

思想革命,精神革命,是语堂所鼓吹的。纪念孙中山先生,他讨论“性急”的重要,呼吁国人摆脱惰性。他对名流作心理分析,批评“读书救国”、“勿谈政治”的谬论,强调健全的国民不可不谈政治。勿谈政治是民族惰性的表现,是听天由命中庸哲学的变种,是“中国官国”的政治学。在闭门读书的背后,隐藏的是闭门睡觉。

女师大的风潮,是当年考验智识界的一件大事。语堂写了《〈“公理”的把戏〉后记》、《文妓说》、《悼刘和珍杨德群女士》、《闲话与谣言》、《讨狗檄文》、《打狗释疑》等,其核心是针对“文妖”的。“文妖”是《剪拂集》第一篇中就出现了的词。

鲁迅的“痛打落水狗”,是我们都知道的。对此,语堂是很同意的,特地做了一幅《鲁迅先生打哈儿狗图》,旁题“凡是狗必先打落水里而又从而打之”。他写了《讨狗檄文》,把矛头指向智识界里的哈儿狗,视其为“我们的敌人”。周作人这时也是很激进的,和语堂一样,提出“先除文妖再打军阀”。在《打狗释疑》里,语堂又说,生活就是奋斗,静默决不是好现象,和平更应受我们的咒诅。面对邪恶,若不能肉搏击斗,也要毁咒恶骂;不能毁咒恶骂,也要痛心疾首的憎恶仇恨。若一点恨心都没有,也就可以不做人了。

语堂对鲁迅是极尊敬的,这个册子中有一篇《译尼采〈走过去〉》,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选篇,用来“送鲁迅先生离厦门大学”。之前的《“发微”与“告密”》,也说“鲁迅先生以其神异之照妖镜一照,照得各种得丑态都照出来”。这一时期,鲁迅对语堂可能有点误会。语堂《论语丝文体》中,痛斥文妖,倡导“偏见”,主张《语丝》不做“主持公论”的无聊事情,当骂则骂,只是要骂的有艺术。能骂人,也须能挨骂,在这个意义上,语堂赞同周作人的“费厄泼赖”精神。最后一句还重申,“费厄泼赖”原来是岂明的意思。不料,鲁迅把他兄弟的意思径直当作语堂的意思,对“落水狗”做了分类,强调非打不可,不打是误人子弟的,现在还不能一味“费厄”。这就是有名的《论“费厄泼赖”应当缓行》。

《谈理想教育》是《剪拂集》里较长的文章之一。语堂以为,其时教育的目的是教书而非教人,教育方式也有种种问题。杜威说,现代的教育好像农夫要赶鹅到城里去卖,必先饱喂之以谷类,使刭下胸前的食囊高高凸出来,然后称其体重,鹅愈重,其价格愈高。语堂说杜威说错了话,称者与被称者原来是同类的动物。语堂理想中的教育,是学堂中有森严古朴的气象,他对建筑和氛围做了细致的描述,认为要有佛门一样的境地,诸如空谷荒野或宫院故墟,三百年的古阁,五百年的颓垣。之外是师生在课外自然的接触,课堂外的学问才是活的,生动的,与人生有关系的。由此,理想大学应该是一大班瑰异不凡之人的吃饭所,他们除了吃饭之外,对学堂不承担什么义务,是为“学侣”,他们的存在使得大学成为很有趣味的社会团体。学生实行“导师制”,及时交流,因材施教,导师觉得“比较可以”了,学生就可以毕业,文凭的格式倒在其次,只要导师给个凭据就是。“我们理想教育完全实行的时候,应该完全用不着文凭,应该一看那学生的脸,便已明白他是某某大学毕业生。”或可补充一句:甚至可以明白他是某某导师的学生。

语堂对泰戈尔不屑一顾,认为他的“与宇宙和谐”、“处处见神”一类的言论,无非是对印度亡国之境的一种反应,且是无聊的反应,无异于“亡国奴说大话”,根本无法救国。针对文化侵略,语堂强调不要因为反抗列强,就反对一切舶来的思想,中了“国粹家”的毒。语堂并不相信大同主义,以为政治上只管持国家主义,思想及美术文学上则不能固步自封。在语堂这本小书中,介绍了国外的一些语汇,我们可以趁机温习几个英文单词。学侣:fellow.导师制:tutorialsystem.逊色症结:inferiority complex.自卫机制:defense mechanism.异像:vision.无聊:bored.泰戈尔:Tagore.贵推:Goe the,现在译作歌德。

语堂的这本小书,不过七万多字,读来却有些费劲。他应该是很随意地写的,用语不是很难,句子却有些绕,层次反复,颇有老辣之风。读起来不易,过后依然过瘾,却又难以一一把握,把他的思想梳理清楚。倾向不亚于鲁迅,比鲁迅的底蕴或许还稍多些:激烈中不乏冷静,逻辑中不乏刻薄,辛辣中却又含着敦厚。

仿吾的转型

最初了解成仿吾,是到人民大学读书之后。知道他先后在陕北公学、华北联合大学、人民大学、东北师范大学和山东大学担任校长,是老一辈的革命家和教育家,心中满是敬仰。后来知道创造社是他和郭沫若、郁达夫等人一起发起的,《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的著名篇章就出自他的笔下,一个意气风发的文学青年形象顿时矗立在我的眼前,栩栩如生,让我心驰神往。前不久阅读《“革命文学”论争资料》,对他这一时期的作品、才情、锋芒有了充分的体会,同时也产生一个疑问,就是:从革命文学家到革命家的转型是怎样发生的?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的过渡不是很难,无论怎样的冲动,革命文学依然是文学,而革命家则相去甚远了,那完全是另一种品格和风度。

今天翻阅《成仿吾年谱》,读到他1984年1月9日,也就是逝世前四十天,在谈到创造社和他走过的革命道路时,再次强调,他是“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从文化人到革命战士”。“文化人”这个称号过于笼统,不如“文学青年”亲切,“革命战士”则过于谦虚,他作为“革命家”是当之无愧的。

仿吾从文学青年转向革命家,突兀而断然。1928年,他写出了“革命文学”论争时期霹雳闪电般的文章,如《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全部的批判之必要》、《知识阶级革命分子团结起来》、《革命文学的展望》。他和郭沫若的相关文章结集为《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仿吾文存》也出版了。“文存”就是“存文”,束之高阁,此后,他就脱去文学的衣衫,全心全意投入实际的革命工作中去了。从年谱上看,1929年他只写了一篇《一个紧要的任务——国际宣传》,1930年和1931年空白,1932年写了剧本《七夕泪》和《识字运动歌》,再就是一个文化委员会的决议案。1933、1934、1935年又是空白,1936年写了《纪念鲁迅》,1937年写了《写什么》和《陕北公学校歌》。再往后,就是很有限的一些工作报告和纪念歌。新中国成立后,几乎都是教育教学方面的工作报告,后来收入《成仿吾教育文选》。1977年后,出版了《长征回忆录》和《记叛徒张国焘》,新译、校译了一些马克思恩格斯著作,写了一些怀人忆旧的诗文,另外有《稻草人》和《死官僚》算是文学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