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然性的思维太久,可能会对时代缺乏把握,无所适从。进而,会觉得疲惫、无力,力不从心。像瞿秋白,一度被推上革命领袖的位置,但他的个性,他的性格,毕竟不是领袖的那种。布哈林对瞿秋白说:“你怎么和三层楼上的小姐一样,总那么客气,说起话来,不是‘或者’,就是‘也许‘,’也难说’……等。”不幸的是,还有人把瞿秋白这种或然性当作“客气”和“狡猾”。《多余的话》中一再表明“历史的误会”、“历史的偶然”,十几年的辛劳下来,“竟成了颓丧残废的废人了”,“一生的精力已经用尽,剩下的一个躯壳”。说这些话时,瞿秋白才36岁。
左/右
在20世纪政治生活中,左和右是两个频频出现的字。左倾/右倾、左翼/右翼、左派/右派,在左派看来,“第三种人”是不存在的,所谓的中立很难维持,他们最终不是倒向左,就是滑到右。
在革命时期,左倾意指冒险,右倾意指怯懦;左倾片面强调革命主体的纯粹,右倾一切从“统一战线”出发;左倾导致革命力量的损失,右倾导致革命时机的失落。
在建设时期,“大跃进”是左倾,“小脚婆姨”是右倾;“跑步进入共产主义”是左倾,“唯生产力”是右倾。“要社会主义的草”是“左”,“要资本主义的苗”是“右”。
尽管左倾、右倾都是机会主义,左翼、左派却总是代表正义和进步,左意味着革命,右意味着改良。因而,“宁左毋右”是明智之举,“形左实右”成为最为凶猛的打击。
到改革开放新时期,“左”意味着政治运动,“右”意味着经济建设;“左”意味着与世隔绝,“右”意味着融入世界潮流;“左”意味着继续贫穷,“右”意味着发家致富。邓小平说:我们要两手抓,一手要反左,一手要反右;要警惕右,但主要是反对左。“左”和“右”的平衡就这样被打破了。
90年代中期后,“新左派”呼吁平等,要求关注弱势群体,与其对立的一方却不是“新右派”,而是自由主义,它呼吁自由先于平等。新左派/自由主义,这样的不对称大有玄机。“左”不再拥有道义上的至高无上。充其量,二者打个平手,“新左派”固然代表大多数民众,“自由主义”代表的也是一部分民众,而且,它还打算代表更多的民众,这也就是说,它打算让更多的人富裕起来。
在金钱成为身份标志的年代,谁若认同“新左派”,无异于承认自己的贫穷、失败和没落;认同“自由主义”,即使不能表明自己的富有,至少也象征着自己走在致富的大道上,预示着富有的前景。所以不必奇怪,“自由主义”的信徒大张旗鼓,人多势众,“新左派”显得势单力薄,底气不是那么足,声音不是那么响亮。
历史被拉出来重新审视。据说,革命错了,若是晚清以来坚持改良,小打小闹,循序渐进,渐渐积累起来的成果会更为显著。革命是破坏。革命者越来越像暴徒了,没落贵族也就愈发高贵起来了。在书店里,“革命文学”悄无声息,张爱玲的作品挤满了书架。革命英雄的传记无人问津,大亨流氓乃至“反革命”的传记畅销无阻。
也许,这就是革命和革命者的宿命。革命的目的,原本就是为了不再革命;革命者的追求,本来就是为了让革命成为往事。
捉襟见肘的革命
在我小时候,革命是一件浩大的罩衣,似乎要把一切都罩起来,那罩不进去的,就被打上了“反革命”的烙印。于是乎,人们都拼着性命拉扯革命这件罩衣,好把自己从头到脚罩起来,革命者的一生可是很伟大很光荣的啊。
那时我还小,参加革命队伍或者加入革命组织,对我还很遥远,却又近在眼前。革命意味着神圣,革命意味着崇高,革命意味着与时俱进,革命意味着“生的伟大,死的光荣”。在电影中,在书报中,在故事中,每每我努力接近革命这件硕大的罩衣。那时我还小,还不懂得掀起它的一角,更不知道或者说不敢把脑袋伸进去,探头探脑。
那时,革命实在是很神秘的,像伊斯兰女子的罩衣,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后来,我渐渐长大了。伴随着我的成长,革命这件罩衣,慢慢地/迅疾地被拉扯开来。那些先行一步的人们说:看啦,这里面有污垢。有惊奇的口吻传来:还有血的痕迹。有恶狠狠的声音喊叫:竟然这么丑陋不堪。也有人以见怪不怪的语调说:早就是这样,以前我不敢说。众说纷纭,音高不一,各种各样的表情,林林总总的调门,东扯一下,西拉一下,革命这件华丽的罩衣,几乎一瞬间,就皱巴巴、脏乎乎,满是裂缝,不成样子了。
有人说:革命身上的罩衣,就是那皇帝的新衣。非也,那新衣是空无,这罩衣却是实实在在的啊,只不过它的颜色、款式、质地,今天看来遽然不同于以往。
革命的罩衣被遗弃了。
偶然,一个商人看到了,觉得缝缝补补,重新涂抹一番,或能派上用场。先是学习套上了革命的罩衫,《学习的革命》风行一时。86或者87年,这本被誉为世界性的学习宝典在全国各大城市发行,其时我在天津,好像作者还签名售书,排队等候者络绎不绝。我一向以为不乏聪明,就没去凑这个热闹。
再后来,消费的革命时代降临了。所谓革命,就是改朝换代,用在消费上,就是更新换代。我们见识了电脑从286以怎样的速度升级到奔四,见识了女子的衣服越来越短,越来越薄,越来越透,也见识了原本很便宜的药丸随便换个名称,换个包装,就以数十倍的价格重新出笼。革命这件浩大的、硕大的罩衣,罩在消费上,也罩在我们这些消费者的身上。我们都被消费套牢了。
革命,总归是一件人人向往的罩衣。曾经的革命捉襟见肘,新的革命又应运而生。我们不期待这个革命,就会呼唤那个革命。这大概就是革命在现代性中的命运或宿命。或者不如说,这是我们作为现代人的命运和宿命,总会有一件革命的罩衣罩着我们,我们也心甘情愿被它罩着,被它套牢。纵是灵魂的革命不再,身体的革命还是要一如既往地进行下去。电视广告中的减肥、排毒、美白之类就是明证。果不其然,很快就有了消费者的投诉。
其实,革命这件罩衣,原本就是捉襟见肘的啊。
“恶搞”的道路
曾经,文艺的功能在于教化和提升人的思想素质。好人就是好人,坏人就是坏人,“第三种人”是不存在的。文艺作品以这样泾渭分明的形象来教导人,培养人。这样的文艺作品,我们惯于称作“革命文艺”。从后现代的角度看,它属于启蒙话语,说复杂点,属于反启蒙的启蒙话语。
后来,文艺的功能转为娱乐,通俗化成为主流。让人捧腹大笑,或者声泪俱下,总之是要打动人。这样说,并不是说革命文艺不能打动人。区别在于,革命文艺让人看得紧张,通俗文艺让人轻松;革命文艺一下子就触动了人的灵魂,通俗文艺首先触动的则是人的感官,能否触动灵魂倒在其次了。革命文学着重的是历史道义,家庭伦理之类都要服从革命的大局,通俗文艺阐发的是日常生活。革命文学说的是宏大叙事,通俗文艺说的是微观叙事。
文艺从革命转向通俗,反映了时代的变迁。具体地说,是从一种意识形态转向另一种意识形态。譬如,《三毛流浪记》表征的是阶级斗争,《家有儿女》表征的是市民社会。坐在柔软的沙发上,看着《家有儿女》,谁会想到街头的乞丐和砖瓦窑的童工呢?时常也会有悲惨命运的报道,但所指的范围和路途是非常有限的。不能随意地发挥,所指只能在意识形态允许的范围里委屈。巴特关于能指和所指的理论,对于分析意识形态是极其有用的。
“恶搞”的出现,与其说是文艺的堕落,不如说是通俗文艺的必然走向。这一方面是娱乐化主旨的需要,另一方面是所指受到限制,只有依靠能指的不断改头换面、出奇制胜。在娱乐化的道路上,能指又能怎样呢?
2000年后拍摄的影视剧,也有部分“主旋律”题材,它们除了增加了个性化或温情脉脉的佐料,和以往的革命文艺没有根本性的区别。也有个别名为主旋律,实则为通俗化的。目前的通俗化大致有三种模式:一是现实的市民生活,白领也罢,普通人也罢,宣扬的都是家长里短,不同的是,粉红女郎可以天天泡吧,贫嘴张大民只能喝白菜汤;二是历史中的人事,像《康熙微服私访记》等,尽管有国家经纬、除暴安良,但和宏大叙事无关,说的都是小道理,观众看的是热闹;三是“解神秘化”、“解神圣化”,写的是军营、国家机关,表达的却是个人的私利和恩怨。像一首歌里唱的,“你我皆凡人”,偶尔也能超凡脱俗,但更多的时候,都免不了常人的喜怒哀乐。大家都是普通人,没有谁是为了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历史和真理而活着。
在既有的通俗化领域里,能指很难有新的突破了。再往前走一步,就是“恶搞”。简言之,“恶搞”表达了这样一些思想:没有什么是正经的;正经就是最大的不正经;千万别正经。“反神秘化”取代了“解神秘化”,“反神圣化”取代了“解神圣化”。“无厘头”成为先锋和表率。应当说,相对于曾经的神秘和神圣,这里有一种造反,一种颠覆,扬眉吐气,无所畏惧。这是一种吊儿郎当的造反,一种不辞而别的颠覆。像《武林外传》,不需要高深的理论,不需要高难度的动作,似乎只是调侃,却是那么刻薄;似乎只是动动眼皮,就可以惊天动地。
“恶搞”绝对是一场反动。对于它的意义,现在还不能看得很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它宣扬这样的观点:千万别认真。毛泽东同志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人就最讲“认真”。的确,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恶搞”者就最怕“认真”。然而,在我们这个时代,“恶搞”的意义类似于曾经的革命文艺。曾经,革命文艺努力地认真着,而今,“恶搞”者们努力地恶搞着。在革命不再可能、不被允许的情势下,乌合之众聚集在“恶搞”的旗帜下,一场又一场地狂欢,一次又一次地装疯卖傻,乐此不疲。
镜头一:辛亥革命后,阿Q独自跑到大街上,大声呼喊:革命啦,革命啦!同去,同去。
镜头二:动乱年代结束后,运动分子王秋赦变成了疯子,他敲着破锣,终日嘶哑着嗓子叫嚷:运动了,运动了……
镜头三:胡戈捧着血馒头在野地里狂奔,乌鸦在老树枝头唧唧喳喳:恶搞啦,恶搞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