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她话刚一出口,立即就看到母亲变了脸色,原本洋溢着喜悦的眼睛也瞬间灰暗下去,她心里咯噔一下,脱口叫了一声:“母亲?”
夏夫人灰黯的眼睛此刻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水雾,看得出来她在艰难地忍受着什么,她动了动嘴唇,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夏子衿看看身边的人,除了和她一样疑虑重重的采薇和朱慈烺,其他人都默默无语。
夏子衿只觉得自己头上什么东西“轰”地响了一下,使她瞬间有些双腿发软。她一把抓住母亲的衣袖,急切地问道:“母亲,父亲……父亲在哪儿?”
夏夫人不敢面对女儿的眼睛,她缓缓闭上双眼,两行泪潸然而下:“你父亲,他……殉国了。”
“什么?”
尽管在母亲说出那两个字之前,夏子衿心中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但这事实一经母亲口中说出,还是犹如晴天霹雳,震碎了她心中依然怀有的所有期望。哪怕父亲只是病重了,或是受伤了,或是被俘了,都远远比这好得多。倘若那样,就总有相见的希望,可是,她听到的是父亲殉国了。父亲已经不在人世。她近一年未能回家,与双亲相见,好不容易回来了,却已经是阴阳两隔。也就在这个时候,她才注意到母亲等人的鬓边,原来都戴有白花。
“不会的,不会的。”她失神地喃喃低语着,一遍又一遍,甚至都忘了哭。她不能接受这个现实。那个音容笑貌时时如在眼前的父亲,已经永远不在了。
朱慈烺听闻夏大人殒身的消息,内心亦是震惊和痛惜不已,他站在夏子衿身旁,看着那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哀恸模样,不免心中酸楚,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时默默无语。而采薇等人早已无声地落泪了。
夏夫人含泪道:“孩子,别难过。你父亲生前嘱咐,他为国捐躯,死而无憾,叫你们谨遵家训、恪守节操,勿使他九泉之下抱憾。”
直至此时,夏子衿的眼泪才扑簌簌滚落下来,犹如万箭穿心,她说不出一句话。此前她曾和父亲、弟弟时常为动荡的时局、国家的风雨飘摇而忧心,也亲眼目睹了乱世的诸多生离死别,可真正面对至亲的离去,还是让她猝不及防,难以接受。她依然怀着一丝希望问道:“父亲什么时候殉国的?当时何人在身边?葬在何处?”
“你父亲殉国就在两月前。清兵过江后,你父亲一直在联络四方义军以图收复苏州,再以苏州为据,进兵杭州和南京。”
“那后来呢?”
“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以前的门生、江南总兵吴志葵,说服他起义,但事败了……他眼见一干散兵游勇,毫无斗志,联络义军困难重重,自觉复国无望,便以身殉国,投了松江塘。”
夏子衿抽泣道:“当时何人在父亲身边?”
“你弟弟。”夏夫人流泪道,“你父亲死前嘱咐他,遣散家中仆从,仅留两三个依靠即可,如寻到可靠义军,便当捐出家中田产助饷。你弟弟这段时日,也正在四处联络义师,也有近两月未归家了。”
夏子衿含泪问道:“父亲生前可留下什么话?”
此时钱流泪接话道:“父亲留话说:南都既没,犹望中兴。人虽无死,不泯者心。修身俟命,警励后人。”
“母亲,”夏子衿听着父亲的遗言,心如刀割,再次扑到母亲怀里,泣不成声,“孩儿不孝!”
“孩子,不怪你。”夏夫人抚摸着夏子衿的一头秀发,慈爱地道,“国家有难,人人身不由己。我们打听到你被多铎掳去,也是犹如万箭穿心,我的儿也受苦了!”
母女俩又抱头痛哭许久,夏夫人才道:“走,回屋吧,大家别站着了。你弟妹还怀有身孕。”
夏子衿听见这话,脸上的泪痕还未干,抓住钱秦篆的手百感交集地问道:“妹妹,你有喜了?”
钱秦篆见朱慈烺在旁边,有些羞涩,难为情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夏子衿激动地道:“太好了,太好了……”她说着,又想到黄泉之下的父亲已经看不到自己的孙儿,不免又心中大恸。
“好了,女儿,别哭了。”夏夫人见状安慰道,“又惹得你妹妹伤心,对身子也不好。”
夏子衿答应着,连忙挽了秦篆,叫上朱慈烺,一同随母亲含悲忍泪地进了屋。
这一夜,众人听夏子衿和朱慈烺讲述分别一年后的经历,自是感慨唏嘘不尽,夜深了方才各自将息。但这沉沉黑夜里,夏子衿和朱慈烺心头涌动着深重的国仇家恨和痛失亲人的悲痛之情,几乎彻夜难眠。
第二日清早,夏子衿和采薇在朱慈烺的陪同下到了父亲墓前。
默默地立在崭新的大理石墓碑之前,看坟头已然长出疏疏落落的野草,在秋日中已经开始凋零,风一阵阵吹来,野草孤寂寂地抖动着身子,显得无比萧瑟,而坟头之西新种的松树也还很瘦弱单薄,只有一人之高,几人都心中凄凉。想到父亲生前的慈爱训诫,如今黄土两隔,夏子衿直哭得天昏地暗,朱慈烺也不免临风洒泪一场。
在他们从坟山返回的路上,一个人盯上了他们。此人正是之前在夏府诬陷朱慈烺的管家丁福。他看着朱慈烺和夏子衿回了家,脸上露出了阴狠的微笑。
“王爷,图木尔传来信,夏姑娘前日已回到松江家中。”
多铎府中,多铎一听到扎尔博的话,本来焦躁黯淡的眼神瞬间闪闪发亮:“真的?”
“是。不过,……”扎尔博有些迟疑。
“什么?”
“听说,是那尹明送夏姑娘回的家。”
“又是他!”强烈的妒恨让多铎眼睛变得格外阴沉,“这小子杀死我两员爱将,纠缠我心爱的女子,他一日不除,我一日心中不痛快!”
扎尔博赞同地道:“这尹明勾结万义堂兴风作浪,对抗我大清,确实是一个祸患。”
“你告诉图木尔,尹明离开夏家之后,让他们在半路动手,务必提他的头来见我!”
“是!”
“还有,叫图木尔留下两人,日夜守住夏府,夏府有任何紧急情况,务必暗中相助,不让任何人伤害夏府上下一分一毫!”
“是。”
扎尔博刚要出去,多铎又补充道:“叫他们记住,不许暴露身份。如果被夏姑娘知晓,迁怒于我,我唯他们是问!”
三日后,朱慈烺告别了夏府,准备返回南京与秦枫等人汇合。夏子衿送到吴淞江边。
二人都深知而今世道艰险,不知道这一别要多久才能相见,万千情绪在心头缠绕,不知道从何说起,一路默默无言。夏子衿不忍心朱慈烺又独自涉足江湖,心中充满了担忧,但又知道他有太多的事要做,自不能长留夏府,无论有多少牵挂与离愁,都只能埋在心底。朱慈烺心中自然也万分不舍,虽然已将夏子衿安然送到了家中,但自己此次离开,能否生还也未可知,对自己恩重如山的夏府,他一直没有机会报答,而自己心爱的女子,他也未能在身边守护,他心里实在有太多的愧疚和牵挂。
两人走出了许久,朱慈烺才开口道;“回去吧,子衿。你出来太远,等下你独自回去,我又该担心你了。”
夏子衿没有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朱慈烺感觉到了她心中难舍,柔声道:“我这一走,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子衿,你一定要……”
夏子衿没等他说完,立即打断:“你一定要回来。这里就像你的家一样。我们全家随时都等着你。”
朱慈烺歉疚地道:“我知道了。而今,只有你们孤儿寡母在家,我本该留下来照应,可是……”
夏子衿叹了一口气:“殿下无须为此自责了,为了国家,个人的安危无足轻重。你看存古,不也抛下了腹中的胎儿和新婚不到一年的妻子,四处奔走吗?我理解。只可惜我身为女子,不能为国出力,只能在家中照顾老小,等着你们回来。”
朱慈烺点点头,没再说话,他内心怀着万千感慨,默默凝视眼前的夏子衿,这个深明大义,可以像男子一样蹈节死义的女子,在任何关头,她都始终理解他,懂得他,支持他。此时,两人四目相对,深深的离愁和对前景的担忧盖过了心头的千言万语。
夏子衿从怀里掏出玉螭吻,摩挲了一下,递给朱慈烺,轻声道:“这个螭吻该物归原主了。上次你从多铎府中走得急,没有还你。”
“不,你拿着。我身上没有其他东西,你留着,作个念想。”
“可是,它是你身份的信物。”
朱慈烺淡淡一笑道;“而今,无论以何种身份参加抗敌,都是一样的。”夏子衿没有再推辞,默默揣好了玉螭吻,没再说话,只是目中含泪,轻轻点头。朱慈烺也说不出一个字,过了半晌,才又柔声道:“回去吧,放心,我一定回来。”
他忍着心中的剧痛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目视着朱慈烺孤单的背影渐行渐远,夏子衿在原地站立了很长时间,脸上的泪痕始终未干……
夏子衿刚进家门,就看见一个清朝官员和几个随从正在厅堂里等候。母亲陪坐在一旁,脸侧向一边,神色傲然而冷漠。
一见夏子衿进来,一个人快步走到她眼前,谄媚地道:“小姐,久违了。”
夏子衿一看,眼前人是竟是先前的管家丁福,虽然心中吃惊,但看他们来者不善,不动声色地道;“是丁福。你来做什么?”
丁福此前诬陷朱慈烺的事情败露之后,被夏大人惩罚了一顿,赶出了夏府。如今又突然出现,神情不阴不阳,一看就是不安好心。他看夏子衿没给自己好脸色看,厚着脸皮,皮笑肉不笑地道:“前几日小人偶然在路边看到小姐和尹公子,知道小姐回府,特来拜望。”
夏子衿没理会他的话,看了一眼坐在堂上身着清朝服制、当官模样的人,不客气地问道;“这人是谁?”
见夏子衿问起,那人站起身来,微一拱手,神态流露出不易觉察的倨傲:“本府松江知府洪恩炳。”
夏子衿此前已经听母亲说松江也是不战而降,清兵才拿下苏州逼进松江,知府姚序之就弃城逃跑,华亭知县张大年也率众投降,这洪恩炳乃是满清直接派来委任知府的前明朝降将。
此时洪恩炳自报家门和官职,满以为夏子衿会即刻跪拜,没料到她冷冷一笑,嘲讽地道:“原来是洪大人。恭喜你英明机智,寻得好主,怪不得升官发财、人模狗样了。”
那洪恩炳历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张口结舌。
丁福见洪知府尴尬,连忙假笑着圆场道:“小姐说话还是这么厉害。”
夏子衿头扭到一边,厌恶地道:“有什么事,直说。”
丁福笑道:“小姐,是这样,小的今天上门是来恭喜小姐的。”
夏子衿面无表情地道:“恭喜什么?”
“洪大人贵为知府,夫人一年前不幸故去。大人有心续弦,可惜一直未觅到中意女子。前日小的得知小姐回家,便将小姐才貌对大人描述了一番,大人早已知道小姐乃是远近闻名的才貌双全,今日一听,喜不自胜,便亲自登门提亲来了。”
夏子衿一听,心中大怒,见丁福正说得唾沫横飞,她厉声打断道:“丁福,住口!你为了讨好这清廷狗腿,不惜出卖旧主,真是卑鄙无耻!当日父亲将你逐出府,是便宜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