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上天听见了袁青的祈祷,次日殷鹤远就给吕白打了电话:
“阮大哥,太好了,妈妈醒过来了。”
吕白呼吸一窒,继而恢复了平静的表情:
“她现在怎么样?”
“身体还是比较虚弱,醒来不到十分钟便又睡去了。不过你放心,王主任说病情有好转的征兆了。”
“今天我会过去看她。”
殷鹤远“呵呵”笑了:
“好啊,既然妈妈醒了,我已让人把岗哨给撤了,阮大哥,你想什么时候来都可以的。”
“好,我会来的。”
吕白放下手机,袁青在一旁紧张的看着他:
“怎么样?”
“她醒过来一次,不过又睡了过去。”
袁青只觉得吊着的心缓缓放了回去。
“我打算去看一看她。”
“殷鹤远会不会拦着你?”
“不会,他既然主动打电话过来,不会再找抽为难我了。”
吕白开车,袁青在经过书报亭时买了一份当天的《卢城日报》,迅速翻到娱乐版面,果然在头版找到了关于吕白是阮心眉儿子的后续报道,也就是吕白去探望病危的阮心眉的情景。仔细看后,袁青不得不赞叹萧庐果然和她的师哥一样是个聪明人,字里行间用一种温暖平实的语言描绘了吕白对阮心眉深厚的感情,同时侧面补充了殷鹤远作为继子的礼貌和大度,如此这般,不光捧了吕白,也抬高了殷鹤远的形象,难怪这家伙会主动打电话过来报告病情的进展!
萧庐和吕白一样清楚,只要阮心眉没有醒过来,只要她在重症监护室多呆一天,他们就不能和殷氏父子撕破脸,刺激他们做出什么事来!
“通篇报道都是溢美之词?”吕白从驾驶座上看了袁青一眼。
“是啊。”
吕白勾起嘴角,冷笑道:
“现在她还在他们的手上,虎口拔牙没什么好结果,只能说些好听的话,让他们达到目的,才不会产生别的念头。”
九点之后,早高峰时间已然过去,吕白一路风驰电掣,两人很快就到了病房。
果然如殷鹤远所说,两个西装男已经不在了,医生和护士显然也认识了他们,他们换了干净的衣服后,很容易就走进了病房。
阮心眉脸色苍白的躺在病床上,只不过呼吸机已经拔掉了,吕白一步步走到母亲的面前,微微俯下身,注视了她片刻,然后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探了探她的呼吸。
就在这时,阮心眉突然睁开了眼睛,目光淡淡地看向吕白。
吕白猝不及防,只能慢慢收回手指。
“怎么……希望我死吗?”片刻后,阮心眉说道,她的声音极低沉而微弱,如果不是在静得连针尖落地都可闻的重症监护室里,只怕都听不清楚。
吕白的脸有一瞬间白了一下,但很快的他又恢复了面无表情:
“看来——你还活着。”
阮心眉竟然缓缓勾起了嘴角,似乎有了笑意:
“放心,我不会如任何人的愿,除了我自己。”
吕白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压低嗓音说道:
“我只问你一件事……”
“没什么好问的。”阮心眉淡淡道,她忽然极力把头扭向右边的茶几,死死盯着茶几上的花瓶。
吕白像是明白了什么,他轻轻绕过床尾,走到茶几旁,拿开花瓶,只见花瓶后面有一支录音笔。他什么都没说,就将花瓶放了回去,然后从口袋里取出一支笔和一本便签,这是他身为作家养成的习惯,一旦有了灵感可以随时捕捉和记录那些瞬间。
“这回你输了?是的话请眨眼睛。”
阮心眉没有眨眼,眼底闪过一丝阴郁和不甘。
“是不是殷氏父子害的你?”
阮心眉眨了眨眼睛。
“是为了钱?”
阮心眉又眨了眨眼睛。
“需不需要找人帮你解决这件事?还是——等你康复?如果是等康复你就眨眼睛。”
阮心眉那双狭长的眼睛清清冷冷的,她眨了下眼睛,苍白的嘴唇一张一合:
“殷鹤远来了。”
吕白迅速收起了便签,殷鹤远的漆皮鞋在地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直到他的跟前:“妈妈开口说话了?”
吕白注视着阮心眉合上的眼睛:
“她很虚弱,刚说了两句就睡着了。”
站在吕白旁边的袁青看见殷鹤远露出古怪不明的笑意:
“别担心,阮大哥,这都是暂时的,妈妈不会甘心就这么缠绵病榻的,她是个很厉害的女人,男人都不是她的对手,这也许就是她的婚姻都不会长久的原因之一。”
吕白迅速扭过头,一双幽幽的眼睛注视着他:
“你是受殷墨晨的委托来提出和我母亲离婚的么?”
殷鹤远哈哈一笑,颇为亲昵地拍了拍吕白的肩膀:
“大人们的事我们这些小辈怎么可能掺和在里面?我只不过是开玩笑而已,你多虑了。”
看来,因为他引来媒体的事,触动了殷氏父子敏感的神经,他们似乎比阮心眉本人还要急于悄无声息地摆脱这段婚姻带来的麻烦。
殷鹤远一走,阮心眉就睁开了眼,语调冰冷的说道:
“把它扔掉!”
不愧是母子,心有灵犀。吕白二话不说,大步走到茶几前,关掉藏在花瓶后面的录音笔,然后将它丢进废纸篓里。
“不用再演下去了?”
“我累了,想睡一会儿。”阮心眉一双幽幽沉沉的眸子勾向吕白,语调平常得像问今天的早餐吃什么,“你今天陪夜。”
吕白喉间轻颤,半晌说道:
“我得回去——拿衣服和毛毯。”
袁青连忙说:
“我回去拿!”
阮心眉仿佛这才看到了袁青,一双眼眸不改清冷之色:
“麻烦你了,袁小姐。”
虽然阮心眉卧病在床,可人家不是只病猫,而是病老虎,气场依旧惊人,袁青近乎唯唯诺诺,手足无措地逃出了病房。
“袁青。”吕白在走廊叫住了她。
“嗯?”
男人迈开长腿,凑上前去,温柔宽厚的大掌覆盖上她的右颊:
“把衣服和毛毯拿来后,就回家好好休息,瞧你,黑眼圈都出来了。”
袁青像只心满意足的猫咪一般磨蹭着男人的手掌:
“我会的,你和阿姨好好的。”
吕白没有回答,只是拨开袁青前额的碎发,在青梅光洁的额头上印上一吻,满意地看着她红了耳朵,逃之夭夭。
当他回到病房时,阮心眉已经入睡了。在吕白有限的记忆里,两人从未像现在这样安静地呆在同一间屋子里,过去的那些岁月,只要一个眼神,一句挑衅的话语,就会引发无穷无尽的争吵和战争。母子间互相憎恶,彼此伤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从她对刘江的骗婚,还是为了嫁给李洛阳不惜故意流产;或者是她对自己漠不关心,不闻不问,一心想着金钱权利,甚至知道自己被李砚绑架也任由他自生自灭?
反正,仇恨的种子不知何时种下了,本以为硝烟从此永无止境,又何曾料到会有这么一天,阮心眉会以如此安静脆弱的形态呈现在自己面前,负荷不了几句话的活动,便又沉沉睡去。
“她从来都不是神,也不是撒旦,她只是个聪明透顶的普通女强人而已。”脑海里忽然回响起袁青说的话,吕白一步步踱到母亲的面前,无声地端详着她。
“吵死了。”阮心眉忽然睁开眼,蹙起眉,不耐烦地瞪了自己儿子一眼。
“你没睡?”
“我正在闭目养神。”阮心眉说罢,又闭上了眼。
吕白又好气又好笑,看来不适应的不止是他,还有她,他生理上的母亲。
袁青提着行李箱,拎着一大袋食物步入病房时,便看见这么一副情景。
阮心眉在病床上睡觉,吕白躺在不远处的沙发上,睡着了。
这对母子在同一空间里,依然是这么泾渭分明!
“喂!”袁青蹑手蹑脚地走到吕白面前,在他耳边轻轻唤道,“快醒醒!”
“吵死了!”
从病床处传来一个微弱而冰冷的声音,把袁青吓了一跳,她小心翼翼回过头,只见阮心眉眸光沉沉地看着她:
“你过来。”
袁青硬着头皮走到阮心眉身边,她可以感到对方正用极其严厉的目光打量着自己,半晌她听到一个冷冷的声音:
“你配不上吕白。”
袁青猛地抬起头,虽然潜意识里,她对这个女人心生畏惧,可是对于吕白,她的感情如同海边顽石,任凭风大浪高,不会移动分毫。
“只要吕白需要我,我就不会离开他。”
阮心眉勾起唇角,似乎是极其嘲讽又是不屑的微笑:
“曾经有个人也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袁青眉心一跳,脱口问道:“吕白的亲生父亲?”
“他说只要我需要他,就不会离开我。说像我这样的女人永远呆在同一个地方实在太浪费了,只要出了村子,就能看到更广阔的天地,拥有更美好的生活。他说只要他能离开农村,就会把我带走,反正村长喜欢我,只要我答应和那个人上床,一切都好办了。”
袁青必须要捂住自己的双唇,才能不让自己尖叫出声:
“所以……”
“所以我嫁给了村长的傻儿子,忍受着村长日复一日的折磨。那个男人回城了,把我一个人留在村子里,直到半年后我忍无可忍的逃出村子去找他。我见到了城市,找到了那个男人,和他生活了一段时间。直到有一天,他突然人间蒸发,彻底消失在我的人生里。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我遇见了刘江,却发现自己已经怀孕了。”阮心眉语调平淡地叙述着,仿佛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总结道:“或许我就不该把阮白生下来,可是为了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也为了偶尔摸着自己日渐变大的肚子,感受到他在踢我时,所生出的那一点点做母亲的感觉,我还是把他给生下来了。”
袁青的心像被勒住了一般,跳的快要喘不过气来,她悄悄看向不远处的沙发,发现吕白似乎还在睡眠中,这让她稍稍放下心下来。本能的,她不希望吕白听见阮心眉的这番话,可以想见这对他而言是多么沉重多么不堪多么不幸的打击!
“然而,这个在我的不幸中出生的孩子似乎有一双命中注定的手,只要他存在在我生命里的一天,就会给我带来不幸,不论是刘江,还是李洛阳都因他而死。刘江在知道阮白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后就疯了,几次三番都想害死他,可最后却害死了自己。而李洛阳呢,在他去世之前,我们在游艇上发生了剧烈的争吵,他知道李砚不是自己的儿子,却因为不喜欢阮白执意要将遗产留给那个小绿帽子,我坚决反对,我说反正同样都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不论在智力还是能力上,阮白明明要超过李砚很多,如果他同意,我甚至可以让阮白改姓李!可他还是不答应,我气急了,就把游艇开到了岸边,下船就走了。谁知第二天就传来了他失踪的消息……”
阮心眉说完这些话,便发出微微的喘息声。
袁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说些什么才能终止这对母子这些年无穷无尽的恩怨情仇,她只能问:“那……吕白的亲生父亲是谁?他现在在哪里?”
阮心眉疲惫地闭上眼,神情漠然:
“时间太久了,我忘了他的名字,况且他早走了。”
“走了?”
“对,永远离开我们了。”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这些往事我负担了太久,太累,从现在开始就全部交付到你的手上,由你这个将和他共同生活很久的人来决定是否把这一切告诉他。”
阮心眉真正入睡后,袁青将行李箱里的东西一一拿了出来放置在衣橱里,当她拿着毯子打算盖在吕白身上时,吕白睁开了眼。
当触及男人那如旋涡般的眼神时,袁青便明白了,他全听见了。
心疼、心痛、心像裂开了似的,为他而痛。
难受极了。
袁青一把将吕白搂住,紧紧的不留缝隙的不给对方喘息机会的搂住,骨肉相贴,听得见彼此的心跳。
“都过去了。”她说。
“都过去了,阮阿姨都走过去了,她摆脱了过往的一切不幸,彻底改写了自己的人生,成为了高高在上俯瞰一切的女强人。你是她的亲生儿子,有着和她一样坚韧的意志力和坚定的目标,一定也能挺过去的!美好的生活就在前方,只要你伸出手臂,过去的阴影将会在阳光下无所遁形,永远都不可能再把你拖回去。你只要像以往一样做个拥有很多粉丝和极高人气的悬疑作家,做我最棒的男友就可以了!”
“我能吗?”
仿佛一个世纪的漫长,她听见男人近乎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能,一定能,我会陪着你,直到永远。”
吕白张开双臂,回抱住袁青,似乎想要把袁青嵌进去自己身体里去似的,双方都被对方的肋骨压迫得生疼,可彼此都不想放手。
袁青听见一声细弱的几可不闻的呜咽。
她知道,那是吕白在哭泣。
也是她在哭泣。
不光是为过去而流下的痛苦的泪水,也是为了挣脱迷茫走向幸福的泪水。
“袁青,我们结婚吧。”
“嗯,好。”
幸福就是这么自然而然,水到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