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来,不论海峡这边还是那边,说起薛岳的出身,基本是众口-词,即薛岳保定军校六期步科辫业,我本人也从很早就接受了这一说法因为这一说法太久远、太深入人心了。早在1936年编定的《陆海空军任官名簿》中,薛岳的出身一栏,就白纸黑字地填写着保定军校六期步科。之后,在1942年、1947年的类似表册中,也依然重复着这样的纪录。历史档案里如此记载,被人看成铁证是不过分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一部据说是根据采访薛岳而写成,写成后又经过薛岳亲自审定的《薛岳将军与国民革命》一书在台湾出版,该书中也言之凿凿地写明薛与张发奎等一同入读保定军校。
薛本人没有回忆录或自传存世,而这本书,“虽属多人执笔记述之史料丛书,实际上已具备薛将军口述历史的意义与价值既然是薛将军亲口说出,以薛岳在人们心目中抗日英雄的形象,自然谁也不会怀疑其会编造虚假出身,这便进一步巩固了人们对其保定肆业的认定。再到后来,太陆有一个叫于刚的,写了一部《薛岳传》,其中写道,因为张发奎没能入读保定军校,让已经入读保定军校的薛岳对这位结拜兄弟感到十分的惋惜。有了如此生动感人的描写,岂不更加证明了薛的保定出身。
不过也有过不利的信息,1987年,由河北政协编辑的《保定陆军军官学校》一书出版,书中收集有特别宝贵的民国十一年(1922年)编录的《保定军校同学录》的完整资料然而在这本同学录中,却找不到薛岳的名字。这不能不让人对薛岳的保定出身产生怀疑。但不久之后,一个新的解释出现了,即薛岳是保定军校辫业而不是毕业,所以军校同学录中没有收集。为什么有这一说法,是因为有早在旧中国便己在各种军官簿册中出现的薛岳“保定军校辫业”的记载。肆业嘛,按今天习惯的用法,就是学而未毕业的意思。于是,关于薛岳的传记中便又出现了这样的文字“1918年,在保定陆校尚未毕业,便南下广东,参加孙中山新建立的援闽粤军。”而在《薛岳传》中,更有生动的描述:“不少同学都为之感到口惰,劝他毕业后再说。薛岳豪气地说,我学习的目的,是为了报效国家,而不是为了那一纸文凭辽阔的华北大地无法留住薛岳对南方的热烈向往,他毅然上路了。”
有了这样合理的解释,又有如此具体而生动的记述,薛岳保定军校辫业一说有惊而无险,人们接受了这样的说法。
但读过《张发奎口述自传》后,却不由得令人倒吸了一口冷气,该书中,有多处证明薛岳在这期间不在保定的记述。下引述之其一,“到了广州,我写信给住在乐昌乡下的薛岳,我叫他来广州,于是我们合住一间旅舍。我的钱花光了,必须去找工作,我们去找梁树熊介绍他是个革命者,同薛岳一起坐过牢此时正担任烟酒专卖周总务主任。他介绍薛岳去专卖局石龙办事处,介绍我去肇庆办事处”。这个时间,是在张发奎未能去保定军校六期求学后不久,也就是保定军校第六期入学之初的光景,其二,“李福林要求广西都督陆荣廷委任胡汉民的堂弟胡毅生为广州|士敏土厂厂长于是,革命党人就有饭吃了绷薛岳、司徒非、刘纪文和我都在该厂找到了工作”。这个时间,是1917年,此时的保定六期正在第一学年的修业。
其兰,“邓铿号召在水泥厂工作的革命青年参加粤军,我告诉他我不能去,因为我要照顾嘉斌(张弟〕的学业,薛岳去了。”这是1918年的事,当时的保定六期,已进入第二学年。这年底,经过两个学年的学习,保定六期便毕业了如果张的回忆属实,那么就等于说,在保定六期肆业的两年时间内,薛岳一直都在广东,而没有在保定。
有人说张发奎的回忆录掺杂了个人情感,我对此不想评论。但我认为,全书中,张对薛的评价是比较高的,是褒多于贬的。而对于薛从陆军小学到参加二次革命,到被捕入狱,到投身粤军这一时期的记述,更绝无半点贬义。还有一点,即张在当时打死也不会想到薛读没读过保定日后会成为个需要讨论的问题,因而也就不存在隐讳付么或暴露什么的故意。从细节上看,张所述与薛这一时期的共同经历全都不是惊人之举,有些风俗琐碎只属于那个年代,并非今天的人们所熟知。因而单就这一段的忆述来看,不像是有意的贴金抑或贬损,不像张年老记忆模糊后产生的错误,也不像没有那个年代生活经历的执笔者妄加的臆造。
尽管如此,张所记的这些,也还仅仅是孤证,在没有得到其他的印证前,还只能作为参考,但至少让我们对薛岳的保定出身又生出了几分怀疑。
实际上,若想证明某某是某一学校毕业,要紧的是要其拿出曾经就读于该校的证据。同样的道理,要想证明薛岳真的进入过保定军校,最铁的依据,就目前能够找到的史料来看,当然是《保定军校同学录》,但可惜的是,在这本由陆军总长和保定军校校长分别作序,其权威几乎类同钦定的同学录中,却找不到薛岳的名字。
没有这最铁的,那就转而求其次,只要有六期的同学或教官给予旁证,也行。也就是说,假如薛岳真的也像陈铭枢、季方那样未学完便离开保定军校,只要有当事人的记述,哪怕只有个当事人这样说,也算。但同样可惜的是,仍然找不到有这样的说法。不仅没有这样的旁证,而且,和后来薛岳传记的编撰者众口一词说其是保定六期撑业的情况相反,那么多保定六期的和薛岳帐下的将领,却全无这样的说法。特别是刘茂恩、何柱国、樊松甫、李洁之等在回忆录中,都不厌其烦地列举了长串民串的保定同学,其中许多人的显赫程度连薛岳的十分之一都不如,但却都没有说到薛岳的名字。
这就更加令人质疑。结合张发奎的回忆,一个无形的链条正在串接起来,它越来越紧地缠绕着我们,强迫着我们不得不进一步做出这样的质疑,即薛岳极有可能并非长期传说的那样曾经在保定军校肆业。
带着这份质疑,再将《薛岳将军与国民革命》与《张发奎口述自传》对比印证,这个疑点一下子变得异常强烈,强烈到基本可以将原有的结论完全推翻。
《张》与《薛》两书,都有为人所垢病之处,但两书中记述薛岳于1914年被法租界逮捕,却是相同的,可以互相印证。至于出狱的时间,《张》书中记载是1916年,具体哪一月哪一天没有详述:《薛》书中则记载为第一次出狱是1916年9月,后又再次被捕入狱,于1917年初方才重获自由。两书所记只是一粗一细的区别,并不发生矛盾。
如果薛岳入狱和出狱的时间真如两书所记,那这说明了什么呢?说明薛岳并不像有些传记所说的那样,是陆军小学毕业后又升入武昌第二陆军预备学校学习的因为武昌预校只办两期便停办,第一期有特殊的背景,他不可能是第一期,而第二期是1914年开学,1916年毕业,这期间内,薛岳一直在坐牢,他没有时间入读第二陆军预备学校。
没能入读第二陆军预备学校又说明了什么呢?说明他就不具备:入保定军校的资格。既然连入学资格都不符合,又谈何肆业呢?
说到这有必要说说保定军校的入学资格保定军校自1912年开办,至1923年停办,前后共办九期,由于主要受军事教育思想不断改变的影响,这九期的入学资格并不相同,甚至可以说没有哪两期的情况是完全相同的。保定六期的入学资格规定为第一陆军预备学校第三期毕业生(郝梦龄、刘培绪、高汝桐、李文田、上官云相等)、第二陆军预备学校第二期毕业生(余汉谋、樊松甫、黄琪翔、叶挺、刘家琪等)和模范团第三期学兵(赵博生、如茂恩等),不具备这样的资格,就无法升入保定军校,绝无例外。
也许有人会说,腐朽而没落的北拌政府所办的保定军校有那么严格吗?要是国民党或孙中山为薛打了招呼,也不行吗?要明了这个问题,需要对北拌时期军事制度史和军事教育史有个了解才行,特别是需要对保定军校有较深的了解才行,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楚的。我只能说个结论,即这样的情况如果出在各省办的讲武堂,也许能行:如果出在各杂牌军系办的军官学校,也许能行:如果出在黄埔军校,也许能行;但这样的情况在保定军校,不行。绝对不行。薛岳既然没有陆军预备学校的经历,他纵有天大的本事、有天大的后台,也是绝对无法跨入军校大门的。再说了,以当年的情况,孙中!11或国民党会不会单独为了这个刚刚出山的老虎仔给保定军校打招呼,老虎仔又会不会像今天的人们这样特别地看重保定这个招牌而非要凭关系挤进去,我看够呛。
我想我们应该跳出原来固有的认识,重新回过头来审视薛岳的出身。可这一重审,就不难发现,支撑薛岳保定出身这一说法的,全是没有丝毫证据效力的长期的传说,全是后来编史者所为,而具有证据效力的当年的同学录中,没有这样的记载:所有保定六期同学的回忆录中,没有这样的说法:所有薛岳帐下的将领与幕僚的回忆录中,没有这样的说法,而最要命的,是可以证实的薛没有第二陆军预备学校的经历。如果说上面那几条都还仅仅是重大疑点的话,那么薛没有陆军预校的经历,则是否定他保定军校撑业的关键。
至此我们是不是可以认定,薛岳的保定出身一说,极有可能是一个美好的误会。薛岳并未进过保定军校。不是提前离校未能毕业的问题,而是一天也没进过。
但这样认定的话,则仍然有几个问题,需要有个解释。
第一个,是这学而未毕业的说法该如何解释。这其实是今人对于撑业二字的误解,并由这误解而反推生成的臆造。辫业,在保定军校那个时期,就是修业、学习的意思,并没有学而未毕业的意思。当年的文字,都有某某“经一年又七个月的辫、."、撑业两年期满”等用法。对于保定毕业的任何一个学生,也都使用“保定军校辫业”的说法,就足以证明这个意思。今天绝大多数人理解这两个字,已经极少理解为“修业”或“学习”,有人甚至根本不知道这两个字在当年是这样的用法,而理解成学而未毕业了。玉心刚那《薛岳传》中所说的薛岳差半年便可拿到毕业证而放弃的情节,还有那只属于今天而绝不属于当年的口气(文凭二字在当年的释义和今天并不相同),就是最典型的因误信了薛岳保定军校肆业又误解了辫业二字当年的用法而反过来臆造故事的例子。
第二个,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以来的国军名册中薛岳保定六期出身的记载该如何解释。很好解释,尽管它作为多年的档案保存,但那仍然属于后来的填写,而非原始的凭证。似这样的名册记载,作为一般的介绍是可以的,但较起真来,作为考证的依据使用则不具丝毫价值。这就好比,如果某人要想证明他是北大或清华毕业,靠花名册上填写的个人学历出身,是不足为凭的,甭管这名册制作于二年前还是一百年前。
第三个,是那《薛岳将军与国民革命》中的说法又如何解释。不太好解释,但令人怀疑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时,薛岳己年逾九旬,即便真如撰者在书前说明中所言是根据薛岳本人录音整理写成,写成后又经过薛本人审阅的,以如此髦董老者,他的录音和审阅,又能做何苛求?对于这部书,从书前那幅有十足穿越感的“薛岳将军抗战玉照”和书中张发釜入读保定军校的谬误,以及对民初军事教育制度的无知,也就能够揣度这“亲口讲述、亲自审阅”的可信度如何。
至于王心刚写作的《薛岳传》之类,就不值得一驳了。
第四个,薛岳保定肆业的传说由何而生,又缘何长期流传而不疑呢?我猜想,这个传说的兴起,极有可能与“陆军四校同学会”有关。民国初年,保定军官学校曾建有军官学校同学会,以构建和加强保定同学间的友谊与援助。后该会接受孙中山先生的建议,又将读过陆军小学、陆军中学和陆军预备学校的、本该进入军官学校而最终未能进入的学生一并纳入,以扩大南方的革命力量,遂使这一校同学会扩大成四校同学会,于是,曾经读过陆小而未能入读保定军校的张发奎、薛岳等,便也成为该会会员。但因该会会员中的绝大多数仍然是保定军校的同学,故这个陆军四校同学会,在很多情况下,也就依然被人看成是保定军校同学会,于是,本来没能最终进入保定军官学校的张发奎、薛岳等四校同学,便也被误认为保定同学,而误填写入某些表册,之后又以说传说,时间愈久便也愈加牢固,终致使人深信不疑。到了后来,由于薛岳成为抗日英雄,出于对英雄的爱戴,人们更希望心目中的英雄完美,而不愿意去’怀疑那些有损英名的东西伴随这些年的国军热,许多爱国青年崇拜薛岳已达到粉状,就更不允许质疑其保定的出身,于是薛岳保定六期出身的美好传说得以长久而广泛的流传。当然这只是猜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