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俩循着血迹一路向前。
鲜红的血在雪白的地面上格外显眼,一路蜿蜒而上,直到一株缀满冰霜的树前方消失了痕迹。阿媚与璟流互望一眼,璟流默念法诀,右手泛起微光。
“破。”
一声轻喝,凝结成块的雪轰然而起。
斗篷飞扬,一道无形的结界自启,挡住纷纷而落的雪絮。约摸下了一小会,雪絮消停后,师徒俩眼前出平坦的石面。与寻常的地面大有不同,它光滑得就像是一扇石门。阿媚蹲下来摸了摸,触感冰凉,还有湿润的血迹。
阿媚道:“他估计在下面。”
说罢,她双手掐诀,准备一把轰开。
璟流拉住她,道:“莫急,他若真的钻到底下了,肯定有其他打开的方法。”阿媚忽然一怔,她不言一发地站起,左手泛起火光,将一旁的树烧融了冰霜。
两指迅速一伸,直入冻得僵硬的树皮,微微轻拧。
石面应声分开两半。
璟流望她。
她面色凝重地道:“我听妖宫的下人说,父王以前曾经痴迷过机关术,在妖宫里捣腾了许多机关,有与这个一模一样的机关……”她不禁有些犹豫了,虽然她父王是一时起兴便会沉迷不已,沉迷过了便抛之脑后的妖,但是这样的机关确确实实与妖宫里的一模一样。她曾经一度喜欢在妖宫里寻找机关,有一回还险些被困在机关里,最后是用了传音密符才出了去的。
璟流道:“先下去看看再说。”
石面下是一截石阶。
阿媚往墙上一拍,果真如她所料那般,顶头分成两半的石面又缓缓合上。
这个机关的开合竟然与她父王所做的一模一样,就连墙面上的关闭装置也分毫不差。璟流点了火,照亮周遭。石阶不长,不到二十级。不过上面的血迹仍然十分明显,看来那个与妖王生得一模一样的人的确是躲进这个机关里了。
他牵上阿媚的手,微凉的触感让他微微一惊。
一摸手炉,已然凉透。
“冷?”
阿媚回神,默念法术,道:“方才想事情想得入神,现在不冷了。”璟流道:“若冷了,一定要告诉我,不许死撑着。”阿媚点头,说:“我知道的。”
她催促璟流赶紧走。
踏过二十级的阶梯后,前方是一条长长的甬道。穿过甬道后,眼前豁然开朗,定睛一望,竟有数不清的铁门。铁门上均有巴掌大的小窗,里头隐隐有声音传出。
阿媚正想上前查看时,忽有脚步声响起,还有极轻极轻的喀嚓声。
璟流压低声音道:“有人过来了。”
阿媚往周围一望,压根儿没有可以躲的地方,铁门此刻也不能强硬打开,不然声音太大,肯定会让人发现。他们是来幽山作客的,半夜三更偷跑到别人的机关密室里,一看就像是心怀不轨的。
璟流欲要结印成结界。
就在此时,忽有一股力道从背后传来,阿媚只觉身子一个踉跄,便直直地往后倒去。璟流反应得快,一把抓住了阿媚,抬眼一看,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眼睛。
正是方才断了一条腿的“妖王”。
他扯不动璟流,只好着急地挤眼,一副“算本王求你了你快进来”的表情。
眼见脚步声越来越近,璟流仍然岿然不动。
喀嚓喀嚓声也愈发接近。
“妖王”要哭了,双手合十拜了又拜,嘴型挤出三个字“求你了”。璟流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用嘴型说——你欠我们一个人情。
“妖王”使劲点头。
脚步声停下。
一抹奢华的绛紫从黑暗走出,是一个容貌艳丽的女人。她左手把玩着拇指大小的冰块,弹落在地时,发出喀嚓的声响,地面顿时散落一片白雪。
女人大红的蔻丹轻轻划过脸庞。
周遭寂静无声。
铁门后的“妖王”死死地捂住嘴巴,对阿媚与璟流两人示意不要说话。
瞧他一脸惊恐害怕的模样,阿媚倒是有了好奇心,正想站起来去偷瞄一眼时,“妖王”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他双手合十又拜又求的,就差开口喊阿媚姑奶奶了。
璟流对她轻轻摇头,用传音密符对她说:“不要轻举妄动,来者修为不知深浅。”
阿媚惊讶地道:“师父也探不出来?”
璟流道:“来者身上的幽山气息太浓,难以分辨。”
终于,脚步声渐行渐远。
“妖王”松了口气,随后龇牙裂目地瞪着璟流,说:“你耍无赖呀!真没见过你这么无赖的人,趁火打劫!”
璟流微微一笑:“你应该没见识过什么才是真正的趁火打劫。”
“你……”他顿时噤声,虽然只见了眼前人两面,但是他感觉得到这个修为深厚的男人言出必行。他泄气地坐下来,沮丧地说:“算了算了,不跟你计较了,欠你人情就欠你人情吧,反正我也活不长了。”
阿媚不由一怔,收回打量周围的目光,问道:“什么意思?”
璟流也问:“你到底是谁?”
他垂首看着自己的腿,此时血迹已干,他扯着空荡荡的裤腿,说:“没看我断了一条腿?”
先前阿媚还觉得眼前的人与她父王语气神态有几分像,可如今一看,却是不太像了。她父王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在没发生幻兽的事情以前,她父王就告诉她,无论做人还是作妖,只要一丝希望便不能放弃,即便只剩一缕魂魄。
尽管后来一语成谶,可她晓得她父王绝对不会放弃生的希望!
她道:“断了条腿又怎么样?你还有另外一条腿,你还有身躯,还有手臂,你的魂魄仍旧安然无恙。”她受不住顶着一张她父王的脸,却说出这么沮丧的话。
他扯出一抹冷笑。
“你不知道就别随口乱说,我有腿,有身躯,有手臂,有魂魄,那又有何用?一切都不过是幻影。”他拍打着另外一条腿,咯噔的一下,也不知碰着了什么,一根手指头掉落,滚到墙角边。
这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小房间,不大,铜墙铁壁,里头空无一物。
手指头碰到铁墙,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
阿媚惊了下,说:“你的……”
他看起来一点也不意外,只是吃疼地皱紧眉头,随后哂笑一声:“我果然活不长了呀。”璟流问:“其他铁门后住的是什么人?”
他无精打采地说:“我不想告诉你。”
璟流说:“我自己看。”
“等等,算了,还是我带你去看吧,免得把你们吓着了,然后引来其他人。”他这么说着,艰难地从地上爬起,瞪向阿媚:“还不快来扶我,我现在脆弱得很,蹦着蹦着说不定另外一条腿都没了。唉,都怪我,就不该半夜三更跑出去的。”
璟流掐诀变出一根棍子,扔到他面前。
“我妻子不是你可以随便使唤的。”
三人走出。
“妖王”拄着棍子,拖着另外一条腿慢吞吞地走向另外一扇铁门前。他说:“别怪我没提醒你们,要是吓着了不能尖叫。山主耳朵尖着,一有明显的声音就会赶过来。别以为你们修为高,这里是幽山,修为再高,就算来千万天兵一样伏尸百万!”
阿媚说:“千万天兵只伏尸百万,还有九百万。”
他被呛了下:“行行行,你文字造诣高!”
“不,是你算术不太好而已。”
他被气得想吐血了,说:“本来想好心让你们看个容易接受的,现在不了。”他一个拐弯,往铁门最大的房间走去,停在铁门旁时,他说:“看吧,别吓得叫爹叫娘。”
师徒俩互望一眼,双双望向小窗子。
阿媚倒抽一口凉气,往后退了数步。
即便在浮城看了那么多傀儡,也在魔谷见到那么恶心的巴掌树,可都不及此刻所见来得震撼和……惊诧。璟流倒是镇定,握住了阿媚的一只臂膀,稳住她的身体。
铁窗之后,仍然是四四方方的铜墙铁壁。
唯一不一样的是,里面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群,而这些人全都生得一模一样,不论身形,还是容貌,都与她的父王无二!
她咬牙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随即跑到其他铁门前,踮脚一看。大大小小的铁门后,竟全都关了一模一样的人,十个手指头也数不清的妖王!
她不死心,又重新了看一遍。
没有任何变化。
唯一察觉到不同的是,有些铁门后的“妖王”也有断手断脚的,甚至还有只剩一个头颅的,更有些手脚健全的“妖王”神情呆滞,有人的模样,却像是傀儡一般。
“这……这是什么?”
他习以为常,淡漠地道:“他们都是妖王。”
阿媚下意识地反驳:“这些怪物绝对不是妖王!”此话让他极其不满:“他们不是怪物!若有选择,没有人愿意变成这个鬼样子!但是,他们真的是妖王。”
她摇头:“不,他们不是妖王,我爹才是真的妖王。”
他道:“这么多妖王,哪个才是你爹?我可没你这样对自己爹又吼又叫的女儿。”
阿媚瞪他:“我爹才是妖王,他在妖界!”
他忽然出现了迷惘的神色,他问:“什么是妖界?”
此话一出,阿媚也愣住了,她道:“你不知道妖界,还说自己是什么妖王?”璟流慢声道:“天地五界,神,仙,妖,人,魔。你既然自称妖王,自是妖界之王。”
他却摇头:“不对,天地只有一个幽山,幽山的上面是仙界。”
三人面面相觑。
温暖如春的屋里。
寒英正慢条斯理地沏茶,澄碧的茶汤如注,第一泡新茶浇灌在巴掌大小的人形冰雕上,茶汤热气沸腾,可冰雕却丝毫没有融化的迹象,反而因茶汤显得眉目如画。
寒英凝望着人形冰雕,手指轻碰冰雕的脸颊。
“这么烫的茶水,还是无法融化你呀……”
人形冰雕晶莹剔透,雕刻得极为精致,五官艳丽,说不出的风华绝代。
忽有黑影而至,寒英的手指仍然在冰雕上贪恋,温柔而仔细地摩挲,眼皮不曾抬起,只淡淡地道:“何事?”
安新跪在地上,答道:“禀报山主,丹华神君与他徒儿进了冰牢,可需派人过去?”
“冰牢?她若知你将她的爱巢唤作冰牢,怕是会生气的。”寒英懒懒地说道,手指仍然迷恋地抚摸冰雕的脸颊,寒气入骨,他却丝毫未觉,“不必了,神界的上神来我幽山,应当好好游玩。”
安新犹豫地道:“可是清光毫就在冰牢附近……倘若……”
寒英的手指一顿,掀起眼皮,漫不经心地说:“没有倘若,清光毫在我们幽山是至宝,放在五界也顶多是样宝物。丹华是三十三重天的神,五界珍宝如数家珍,我们的清光毫,他不会放在眼底。”
“那……”
“不必理会,他们看厌了,自会离开……”他摩挲着冰雕的唇,总算松开了手指,指腹落在自己的唇上,似是在回味什么。半晌,他才道:“昨日有贵客受惊,今日便且当作是对他们的补偿吧,另外明渊散仙被打伤一事也尽快查清事实,免得五界以为我们幽山不友好。”
“……是。”
安新退下后,寒英再次凝望人形冰雕。
这一回,他望了很久很久,目光专注得只剩眼前的冰雕,整个人也像是被定在原地一样,动也未动。终于,他缓缓地动了,手慢慢下挪。
他的耳边仿佛响起起了男人的喘息和女人的娇吟。
一波赛过一波。
屋外月光皎洁,银月雪霜,满地清辉。
屋内隐约有粗喘声响起。
璟流跟“妖王”说了下外面的情况,说辞简洁而有力,让人很是信服。“妖王”听了久久不曾言语,他呆坐在地上,整个人的表情有些呆滞。
阿媚与璟流并未多说其他。
毕竟一个人至始至终认为的世界轰然崩塌时,是需要时间去接受的。
很久过后,“妖王”声音沙哑地问:“那么你是真妖王的女儿?”
阿媚点头。
他又看向璟流,仍然沙哑着声音问:“那么你是神界的神?”
璟流颔首。
他的眼神有所变化,像是有细微的光芒泛起,他又问:“你的修为是五界最高的?”璟流并未承认,只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不要和我扯这些,仙界里有谁是你的对手?”
这一点璟流倒是很自豪,他道:“目前为止,并没有。”
他忽然跪下来,说:“我不知道外面五界的规矩如何,我只知道这在幽山,是最大的行礼。”他用力地磕了三个响头,阿媚极其担心他把投给磕掉了,连忙说:“你轻点,我们还有很多话要问你。”
他抬起头来。
额头磕得皮肉破烂。
他说:“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是你们要先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找回我的腿和手指。”
阿媚瞥了眼墙角的手指头,手腕微扬,手指头自动飘到“妖王”的面前,“你的手指。”他无情地踢开,说:“不要这么敷衍好吗?我好歹跟你爹长得一模一样,你有点孝心成不成?”
阿媚嘴角抖了抖。
“我哪里敷衍了?这是你的手指,童叟无欺。”
他摇头:“不,我要新的手指。你们跟我来。”
“妖王”带着阿媚和璟流轻手轻脚地穿过甬道,他轻轻往墙上一拍,顶头的石门应声而开。阿媚忍不住,问道:“我父王也会做这样的机关,跟这个一模一样,你到底是怎么学会的?”
他说:“我生来便会。”
璟流问:“其他妖王也是?”
他说:“是,我们都是一样的,”一顿,他又道:“也不能说完全一样,我比他们好。但是你方才说过一句话,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比他们好,也有人比我好。”
阿媚问:“除了这里的……”妖王二字,阿媚始终无法说出口,铁门后的那群人不人鬼不鬼妖不妖的怪物,说是妖王,她只觉完全侮辱了她的父王,她说:“外面还有其他跟你一样的?”
“妖王”拾阶而上,待两人完全出来后,他两指插进树皮,石门再次应声而关。
他踩在石门上,摸了摸兜里,才想起自己的面罩被眼前的师徒俩给扯开了,丢在他断腿那儿了。他伸出手,问:“有面罩吗?”
“我们都看到你的脸了,你挡了也没用?”
“哦,不,我怕风雪吹到我的脸。”
阿媚嘀咕:“你比我还娇嫩。”
他应得理所当然:“那是,我的脸不比你的,得好好保养。”阿媚从乾坤袋里摸出一个面罩,“妖王”仔仔细细地戴上,确定没露出一丝一毫的皮肤后才将手缩进衣袖里,含糊不清地说:“走吧。”
璟流问:“你特别害怕风雪?”
他说:“它能要了我的命,刚刚要不是你们杀气腾腾地要烧我,打死我也不往雪里钻。”
“你鬼鬼祟祟还有理了?”
“我哪里鬼鬼祟祟了,我那是……”话音戛然而止,他忽然压低声音道:“嘘,都小声点,别被山主听到了。接下来你们都小声说话,按照我所说的行事,取回我的新腿和新手指,你们想知道什么我一定都告诉你们。”
三人在雪中行走。
不多时,三人眼前出现一座院落,如此突兀如此孤独地坐落在雪林深处。
高墙爬满娇艳的雪颜花,让整座院落有一股子说不出的妖艳,像极了妖界的风格。
阿媚顿觉奇怪,雪颜花只有妖界的水土才养得活,虽说不喜爱阳光,但却极怕冰寒,在这偌大的幽山离竟开得如此灿烂,委实不可思议。然而,当她渐渐靠近时,便恍然大悟。
原来不是雪颜花盛开,每一朵鲜艳娇嫩的雪颜花外都有一层薄如纸的冰霜,将这些花儿的刹那华芳通通冻住。
阿媚正想开口,“妖王”使劲地对她摇头,示意她不要开口说话。
她点头表示明白。
“妖王”指指墙头,做了个嘴型——爬上去。
岂料阿媚与璟流一直不动,他急了,又指了指上面,不停地眨眼。璟流与阿媚都觉得他很莫名其妙。此刻“妖王”才想起自己戴了面罩,他们俩压根儿看不到自己的嘴型。
他做了个“大鹏展翅”的姿势,随后又指向墙头。
璟流明了,与阿媚双双飞上墙头,回首一看,“妖王”在底下干着急,手舞足蹈的不知在比划什么,眼睛眨得跟癫疯似的。阿媚与璟流传音密符:“师父,他看起来脑子有点不正常。”
璟流说:“我下去看看。”
一跃而下。
“妖王”抱住璟流的手臂,又指指墙头。
璟流这才将他带上墙头,他又与阿媚传音密符:“他与打伤明渊的不是同一个人。”
“什么?”
阿媚惊诧万分,正要问是什么回事时,“妖王”指了指下面。师徒俩的注意力很快便落在院落中。尽管外头冰寒,可院落里的屋子还是打开了一扇窗户,里面有个明艳美人儿,指尖上的蔻丹鲜红如血。
她手执一只画笔,伏在案前作画。
离得太远,阿媚并看不清明艳美人在画些什么。寒风拂过,撩起美人的乌发,美人搁下画笔,只见画布上有微光起伏,转眼间竟是走出了一个人。
那人浑身赤条条,有着颀长英伟的身躯,强壮有力的长臂一伸,将明艳美人揽入怀中。
“世梵。”美人轻吟。
阿媚宛若雷劈。
那那那那那那什么……世梵这名字不是她父王在外界的俗名吗!
听着屋内起此彼伏似曾相识的声音,阿媚顿觉面红耳赤。倒也不是因为巫山云雨之事,而是明艳美人巫山云雨的对象顶着她父王的脸和身体还有声音……让她总觉得在不经意间偷窥了父王的床笫之事。
不过显然的是,在场三人只有她一人略微尴尬。
“妖王”终于摘下面罩,说道:“快点!趁他们还在颠鸾倒凤风流快活,赶紧进去。”
阿媚道:“你说话这么大声,不怕被听到?”
“妖王”用很无知的眼神看她:“他们在里面风流快活,哪有心思注意外面。根据经验所得,新生的妖王金枪不倒,没有一个时辰绝对结束不了!上了年纪的女人是饥渴一些的,新的妖王好用,说不定能持续到天亮前。”
似有所感悟,他很是惆怅:“当初我险些被榨干了……”
璟流面色微沉,不太满意有人和他徒儿谈论如此暧昧的话题,单手一提,像是拎小鸡崽一样把“妖王”扔到屋里。“妖王”单脚蹦了又蹦,扶住一旁的高台才站稳了身子。
高台微晃,上面的铜灯滑下,堪堪落地时被“妖王”接住。
他松了口气,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阿媚此时跳窗进了屋里,见着“妖王”不由一愣,她咽了口唾沫,指着他,说:“你的手……”他顺着阿媚所指一望,脸色顿变,铜灯上的蜡油滴落在他的手背上,连着手腕的手掌像是被一根线吊在半空,摇摇欲坠,仿佛只要一眨眼,手掌便能脱落在地。
他吓得赶紧用另外一只手放好铜灯,随后忍痛往断掌处用刀一挥,干脆利落地一甩,手掌擦着阿媚的脸庞而过,被无情地抛在外面的雪地里。
阿媚发誓,如果不是他长得跟父王一模一样,她肯定一把火把他给烧了!
“妖王”单脚跳到桌案旁,他拿起画笔,对阿媚说:“快过来,赶紧把我的腿,手指,还有另外一个手掌画上。”然后又对璟流说:“你修为高,还请上神在屏风前把风,要是被发现了,以你的修为肯定还能挡上一会。”
此话一出,阿媚与璟流都意识到了。
她也顾不上“妖王”的态度了,按捺住内心的惊喜,问:“这是清光毫?”
“废话,不是清光毫还能是什么毫?快点快点,事不宜迟,画上腿,画上手掌,还有那根断了的手指,要是可以的话,帮我修下脸,我一直觉得我脸大。画好后,你搁下清光毫就可以了,明白了吗?”
“妖王”没注意到阿媚的异样,此刻他极其兴奋,再次获得重生的机会垂手可得!他又叮嘱了一遍:“你刚刚也看到她是怎么画的了,记得呀,赶紧的,一切毕,你们想知道什么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说罢,有微弱的白光从他身上泛出,随后他化作一个白点缓缓地落在画布之上。
本是空无一物的画布,渐渐现出人形,正是方才站在她面前的“妖王”。
掌心微微发热。
梦寐以求的清光毫如今就在自己掌心里!
她只需要一咬牙,收进乾坤袋,抛下“妖王”,带上受伤的师父,就能和璟流即刻离开幽山,神不知鬼不觉。到时候,聚魂瓶就只差镜都问天鼎与命阁定坤墨,她的父王魂魄便能重聚,那个疼她宠她的父王又会再次对念叨说:“不许闯祸,不许闯祸,再闯祸爹也只能替你扛着。”
然而这样的念头也仅仅是一闪而过。
不论是道义还是其他,都不允许她做出这种偷鸡摸狗之事!她需要救人,但是清光毫是幽山至宝,她不能自私地夺走。焰灵玉与十方土,她问心无愧,她有所付出才有所得。
她需要清光毫,但是不能以这样的方式!
她觊觎,但她不会偷。
她握紧清光毫,蘸上画墨,落笔时,却是有点懵了。
想来她活了千百年,易髓习火都忍了过来,身为一颗草,在草届里已然是佼佼者。然而,人界里的什么琴棋书画,她虽曾有习过,但不太精通……
妖界里当公主的二十年,学得最多的还是怎么用最不费力的招式把人打得屁滚尿流回家喊娘。
至于画画,他们断肠草一族,最会毒人,画画是什么?能毒死人吗?
她搁下画笔。
画布上有微光泛起,与方才的明艳美人作画时一模一样。不多时,一抹黑色人影从画中走出。
“妖王”渐渐睁开眼。
阿媚咽了口唾沫,干巴巴地一笑,说:“我……已还你腿掌指……事先声明,我真的尽力了,我还给你换了一件新衣裳。”就在此时,屋内令人血脉喷张的声音戛然而止。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娇喝。
“谁!”
“妖王”面色大变,喊道:“快走!”话音未落,掌风倏然掀倒屏风,一抹明艳身影凭空而降,美目含怒:“胆大包天,竟敢闯入我的地盘,我必让你们生不如死!”
紫光如剑,铺天盖地卷向他们。
“你今夜的对手是我。”
璟流信步走出,微微一笑,紫光碰触到璟流的结印纷纷化为无形。明艳美人大惊,道:“你是何人!”璟流并未回答,只道:“阿媚,你们先走。”
此时,明艳美人注意到阿媚身边的“妖王”,倏尔冷笑。
“想走?没那么容易。我的地盘岂是儿戏?由你们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纤纤玉掌在空中画了半圆,只见紫光冲顶,刹那的静寂后,一道铁笼从天而降,罩住了阿媚与“妖王”。
阿媚即刻捏决,欲要烧破铁笼。
岂料还未发功,只听轰隆轰隆作响,地面竟是霍然一空,毫无支撑的两人瞬间踩空,不过是顷刻间,已经消失在璟流的眼前。明艳美人微微一笑:“下一个轮到你了。”
“啊啊啊啊啊……疼死我了疼死我了!我的新手!我的新腿!”屁股着地的“妖王”大声嚎叫,发现自己身处冰窖后,又再次哀嚎:“惨了惨了,这里周围都是冰,冷多一会,我的手手脚脚又该断了……面罩面罩,本王的面罩呢?”
他摸了一通,想起面罩留在上面了,又是一顿哀嚎。
阿媚仿若未闻,摔下来时她掐了诀,稳稳当当地落地,并未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她试着飞上顶端,企图回到地面,然而顶端是晶莹剔透的冰块,又大又厚,她不能用火烧,一旦融化,这个冰窖顷刻崩塌。
她重回地面。
此时,“妖王”再次嚎叫。
阿媚总算注意到他了,问:“你嚎什么?”
“妖王”横眉大怒:“幸好你不是我的女儿,不然我一定要打死你!竟然连最基本的丹青都不会!你给我画了是什么手!什么腿!”
听他这么说,阿媚干巴巴地笑了下。
“我们外界的人,不一定要擅长丹青,我已经尽力了。”
她瞧了他一眼,说:“好歹能用,你别计较了。”
他伸手伸腿:“哦,你见过不对称的双腿?还有手掌肿得跟猪手一样是怎么回事?这根手指还细如柴……”
阿媚解释:“手指尖尖的,还能刀尖使呢。手掌肉多耐摔……至于腿,总比你之前只剩一条腿要好。做人得往好的方面想!”
他没好气地道:“谢谢你给我大腿手掌手指呀……”
她很理直气壮地道:“不客气。”
“妖王”要被她气出内伤了,一个转身,用后脑勺对着她,在冰墙前仔细端详自己。大抵是看久了,也习惯了,他没最开始那么反感了。
她说得挺对的,好歹有了新手新脚!
“喂……”他忽然道。
阿媚还在找出去的口子,冷不防的背后刮起一阵风,一张与她爹一模一样的脸顿时出现,吓得她心肝颤了颤。她险些翻了个白眼,说:“喂什么,我叫阿媚。”
他说:“管你阿妹阿兄的,说吧,你想知道什么,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都告诉你。这样我们就两清了,就算是死了也不算欠你们了。”
阿媚问:“你有跟我师父交过手吗?是另外一个师父,高高瘦瘦,穿着白袍子的。”
他道:“交手?我是画出来的,脆弱得很,怎么可能随随便便跟别人交手?前阵子我还是山主的新宠,要不是山主突发奇想研究新画法,我也不至于失宠。不失宠,我也不会想逃离这里……”
他很是惆怅地长叹一声。
“然而事实证明,本王如此脆弱,重生后也是能活一天是一天……”
“等等。”阿媚忽然间意识到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她道:“山主?你说谁是山主?幽山有几个山主?”
“一山岂能容二虎?自然只有一个!”
“是谁?”
“你刚刚不是见到了吗?”
……也就是说她父王不是断袖?
“啊?”阿媚一头雾水地问道:“你说方才的明艳美人是山主,那寒英是谁?”她不得不怀疑他话中的真实性,寒英是山主,幽山上上下下都是知道且承认的,而方才的明艳美人躲在偏远雪林的院落里,对比之下,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山之主的待遇。
他看她一眼,说:“她有名字的,姓白,单名一个漾字。至于你口中的寒英……”他伸出阿媚所画的手指比划了下,说:“是这般高?生得白白净净的?眉心还有一颗痣?”
“对!”
“哦。”他说:“我知道他是谁了……”
“是谁?”
他漫不经心地说:“我之前侍候山主的时候,见过他两次,他是山主的夫婿,替山主打理幽山事宜。”此话一出,阿媚没由来的想起前不久寒英抚摸着钱袋说,是我心上人送的。那时她还以为她父王做的,如今一听,种种疑虑都能解释得通了。
白漾才是父王的老相好!
所以白漾给父王做了个钱袋,也给寒英做了同样的一个,这也解释了为何妖宫里会有与寒英一模一样的钱袋。
“寒英很讨厌本王,每回见着本王,那眼神儿都恨不得将本王千刀万剐。”
阿媚抽搐了下嘴,说:“他没真把你千刀万剐算不错了,你头顶可是明晃晃地写着绿帽子三个字。”试问哪个当丈夫的能这么容忍?能容忍的,要么不爱,要么是爱到极致。至于寒英是哪一种,阿媚不太感兴趣。
她只在意一事。
“你为何懂得机关之术?你先前说生来便会是什么意思?”
“山主持清光毫,画出了我们,每一笔每一墨都是她的心血和回忆。”
阿媚恍然大悟,难怪最开始第一面见到他的时候,她会觉得他与她的父王如此相像。父王以前若真与白漾山主处过,白漾心中肯定会有一个不一样的父王。
她问:“既然你有回忆,为何会不知天地五界,只知幽山与仙界?”
他耸耸肩,说:“山主是选择性给我回忆的,我本来是只知幽山的,后来知道寒英以前是仙界的人,才知道出了幽山,还有仙界。因为我是山主所画,所以山主想给我什么我便有什么,就这么简单,明白了吗?”
阿媚沉默了会,忽问:“她给了你什么回忆?”
他说:“我与山主在幽山山脚相识,彼时我受了伤,恰好遇见她,她救了我,我便在幽山养伤。然后,一拍即合,郎情妾意,夜夜春宵,她最喜欢的姿势是……”
她说:“你们夜里做什么不用告诉我!”
他继续侃侃而谈,说他们之间做过的花前月下之事,与天下间的有情男女差不多。阿媚看着他那张与父王一模一样的脸,忽然觉得也没有那么像了。
这是白漾心中的父王,不是真正的妖王。
“……没了。”
“你可有抛弃过她?”
他皱眉说:“我曾与她山盟海誓,此生此世都不会负她!”
阿媚忍不住擦了把汗,她父王多情风流,到底说了多少谎言,伤了多少人的心?若不是她爹,她真想揍他一顿!好端端的招惹人家白漾山主做什么?妖宫女妖无数,还有个妖后呢。
他又道:“不过我跟其他妖王不一样,他们知道的没我多,也不像我这么清醒。他们现在还以为天下间就只有他们一个人是妖王。”他一副众生皆醉我独醒的模样,得意洋洋地道:“山主之所以对我,也就是妖王思念如狂,是因为妖王死了。她曾说,他们生死与共,他死了,可她身系幽山,却不能陪他赴死,只能醉生梦死。”
“妖王死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几十年前吧,我也不太清楚,二十年还是三十年?山主是从几十年前开始才日日夜夜关在院落里,与画中的妖王相会。可惜毕竟是画出来的,我知道我不是真的,时间一久就不好用了,所以冰牢里才会有这么多已经不好用的妖王。”
阿媚顿觉她父王作孽。
二十年前也好,三十年前也罢,她父王还喜滋滋地想打遍天下无敌手呢。欺骗白漾的感情就算了,居然还诈死!她决定等妖王复活后,一定得押着她爹来幽山,骗一个美人儿这么多年,太缺德了!
思及此,阿媚只觉作为夫婿而言,璟流与父王一对比,简直是天与地的差距。
“还有什么要问?没有的话,我们就彻底扯平了,你我不再相欠。”
阿媚搓搓手,说:“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
“你有没有觉得冷?”
“哦,这里幽山至寒之处,你觉得冷是正常的。”
雪林深处,经历了一场恶战,挂着寒霜的林木已被夷为平地。
两人各占一地。
白漾不曾料到对手如此难缠,与以往外界闯进来的闲杂人等不太一样,过了数十招,对方竟然还没有败退,且丝毫没有吃力的模样。
同时,璟流也没有想到有眼前的女人实力如此强大,竟能与他过上数十招。
他心念阿媚,不愿与她过多纠缠,道:“你不是我对手,速速放了我妻子。”
白漾冷笑道:“你错了,若在外界我定敌不过你,可这里是幽山,只要我愿意,你便是与所有山灵为敌!即便你能通天,可那又如何?你妻子关押在只有我才知道的地方,待你铲除我幽山,你妻子早已死于幽山之寒!”
此刻,璟流意识到了一事,他道:“你是幽山山主!”
她大笑:“你知道得太晚!”
双袖飞扬,两条雪龙破地而出,气势汹汹地冲向璟流!
“且慢!”
就在此时,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忽至,分别奔向白漾与璟流身边,正是寒英与明渊。寒英袍袖一展,将雪龙化作齑粉。他与白漾道:“阿漾,不要伤了他们。”
白漾冷道:“你不要多管闲事。”此话一出,白漾轻轻咬唇,似有懊恼之意,然而一瞬即逝。
寒英耐心地道:“他们是我请来的贵客,如有得罪,你看我份上原谅他们。”
“他们碰了我的清光毫!谁也不能动我白漾的清光毫!动者死!”
新的雪龙再次破地而出。
璟流祭出三尺青锋,迎面击上,锋利的剑芒,直将雪龙一分为二。雪龙化作粉末,纷纷扬扬飘下,璟流立在半空,青锋指向寒英。
“你故意引我们至此,意图何在?”
寒英面色微僵。
“你是什么意思?”
璟流淡道:“你扮作妖王的模样,潜入凭澜苑,目的是为了引我们来盗取清光毫吧?也是你打伤了明渊,也是你,将所有外界之人引来此地,让他们丧生于真正的幽山山主之手。”
明渊惊道:“是你打伤我的?”
比明渊更惊诧的是白漾,她震惊地看向寒英,面上的惊诧逐渐转为愤怒,她咬牙道:“你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寒英没有否认。
白漾极其失望,她道:“我让你打理幽山,你曾答应过我,定会心系幽山,守护清光毫。可如今你竟勾结外人盗取清光毫!我看错了你!你让我太失望!”
“你错了,我答应的从来不是这些,我当初说的是我只守护你认为重要的东西。但是你看看现在的自己,为了一个负心郎,你把自己变成什么模样?”
“住嘴!”她眉宇间冷意横生。
“我说得有错吗?他负了你,你还对他念念不忘,你这不是痴心,而是愚蠢,犯贱!”寒英的右肩被雪剑穿过,他闷哼一声,擦拭掉唇边的血,平静地看向她停在半空的手,他道:“这么多年了,我说他一句不是你便跟我动手。刚刚我说你犯贱,不,是我错了,我才是最犯贱的那一个。明知你心不在我身上,我还是没法对你置之不理。”
他扣住她的手腕。
风雪顿起。
两人迅速消失在璟流的视线里。
明渊问:“阿媚在何处?”
璟流落地,却是问:“你伤好了?”
明渊道:“尚未痊愈,不过已经好多了。我本想与你们细说黑衣人的事情,未料你们不在,恰好遇见寒英,他说你们危在旦夕,我便赶了过来。如今看来,阿媚是被白漾抓了?”
璟流颔首。
幽山雪寒,明渊轻咳了声,说:“璟流如此镇定,想必是知道阿媚在何处了。”
璟流道:“就在附近。”因着幽山的缘故,他不能仔细感知她的具体位置,传音密符也被隔断,但是多亏了白月光,他方能大致察觉到她所在的方位。
明渊担忧地道:“阿媚不耐寒,先救回阿媚再说。”
璟流微微一顿。
明渊问:“阿媚在哪个方位?”
璟流却道:“你的修为与寒英相差不远,他若想重伤于你,动静必然不小。打伤你的人不是寒英,是白漾吧。”
明渊一怔。
璟流又道:“寒英也好,白漾也罢,不管你因何而隐瞒,只要不伤着阿媚,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阿媚一人。她打心底尊你敬你,你莫要伤了她的心。”
“我数到三,寒英你给我放手。”
“不放如何?你再刺我一剑?”
“你……”
寒英把白漾拽回她所住的院落,一松手,白漾立即甩袖,冷声道:“寒英,不要三分颜色开染坊,所有碰了我的清光毫的人都得死!”
寒英握起桌案上的清光毫。
他看向她:“你要我死吗?”
“放下!”她怒喝道,掌风卷去,却是硬生生地停在他鬓前。他眼睛不曾眨过,那般平静地看着她,两人僵持不已。白漾气得一掌劈断了桌案!
“你不过是仗着我找不到第二个替我打理幽山的人!”
寒英将清光毫塞到她的手中,五指包住她的拳头,他的动作极其轻柔,仿若掌心里的纤纤玉手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他说:“阿漾,你虽掌幽山之灵,控冰雪之术,但你老忘记一事,手凉了就要捂暖。”
他仔细摩挲,将葱葱玉指捂得温热。
屋里忽有声响,一个赤裸胸膛的男人从屏风后走出,声音慵懒:“阿漾,你回来了。”正是前不久白漾新画出的妖王。白漾没由来的有点心虚,她轻咳一声,说:“你出去吧。”
男人应了声。
一离开,屋里便只剩白漾与寒英两人。
白漾想松开寒英的手,却被他握得更紧。她挣脱不开,恼了,只道:“你引外界的人进来盗取清光毫,我还没跟你算账,你不要得进寸尺。”
寒英说:“此事是我错了,你想如何惩罚我都行。只是现在你先把阿媚放了。你可能不知道,方才与你交手的人是三十三重天的神君,你关的是他的心肝宝贝,要真出了什么事,他会与你拼命。我们二人联手,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白漾说:“我不管多少重天的神君,碰了清光毫就得付出代价!拼命便拼命,我不在乎。”
她甩开他的手。
右肩猛地生疼,令他重重一咳,方才止了的血又重新沁出。
白漾嘴唇微动,似是想说什么,可最后重重合上唇。她转身走入屏风后,薄凉的声音响起:“我不会放了她,你死了这条心吧。除了我,这世间再也没有人能找得到她。”说着,一个小瓷瓶抛出。
寒英旋开木塞,是上好的伤药。
“阿媚……”明渊迭声唤了几次,依旧没有人应答。
璟流飞至半空,掐诀扫平雪地,露出幽山难得一见的土地。他闭眼感受阿媚的气息。白月光凝聚他的半魂而成,此刻气息是如此地强烈。
他一挥袍袖,炸开裸露的地面。
土壤四溅。
然而,土壤之下仍是土壤,并未有任何改变,也不像之前那般出现机关的门面。
明渊问:“你确定阿媚便在这里?”
璟流道:“气息就在此处。”他微微沉吟,道:“她一定在这里的哪个地方,白漾不知使了什么诡计,定是用了什么方法隔开了联系。”
明渊说:“此处乃幽山,不可用五界之法去解。如若寻不到,不如回到最开始的地方。如今过了这么久,再不过去,怕阿媚撑不住了。”
璟流亦觉得有理,当即放弃凭借白月光寻人的方法,与明渊一道折返白漾所住的院落。
明渊问:“你是在阿媚身上设了禁制?”
璟流道:“并非禁制,只是赠了她一样宝物,唤作白月光,一旦有危险,便立马能所感应。”
明渊说:“此等宝物,我在妖界也曾见过一二,大多用在双修伴侣的身上。”
“并不一样,除此之外,白月光还有一样用处。”
阿媚冷得直发抖,明明用了仙术御寒,可在这个鬼地方却半点用都没有。她觉得自己快要蔫了,打从化成人形后,她很少有这样的感觉。可如今,似曾相识的感觉再次浮现。
她搓了搓手臂取暖,不停地往掌心里呵着热气。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呼出来的气都是冰的。
她开始在四四方方的冰窖行走,又蹦又跳的,企图能让自己的身体热一些。
“没有用的,你不要挣扎了。”
“谁说没用,我起码觉得比坐着的时候要暖一点了。”话是这么说,可阿媚心里也觉得自己是在安慰自己。这个鬼地方,冷得像是冰块一样,而且冰块还是幽山特制的,五界之术都无法御寒。
最让她心烦的是,在这里,传音密符压根无法使用!
她说:“不行,我一定得离开这里,我父王还等着我去救他,司空还等着我回去,还有云川和之凉。”
“别费劲了。”他有气无力地说:“我们在这里待了这么久了,都没人过来救我们,你省点力气吧。”
阿媚看了他一眼,说道:“不要,要我坐在这里等死我做不到。你……”她停顿了下,说:“你的脚快……快融化了。”
他低头望了眼,说:“在我预料之中。这里湿气重,再待多几日,恐怕我的手手脚脚都要断了。”他伸出手,拍了拍脚底的冰渣子,模样很是平静:“能来这世间一遭,我很高兴。”
阿媚说:“得了,现在不是说遗言的时候,你别这么沮丧,死不了。出去后,我再用清光毫给你画一对脚,有了前车之鉴,我一定给你画得漂漂亮亮的。”
她拍了拍脸蛋,让自己打起精神。
“你好好想想,白漾给你的记忆里有没有跟冰窖有关的?既然能进来,肯定也能出去的,一定有出口的。”
他闭上眼睛。
半晌,阿媚问:“想到了吗?”
他说:“我有点困了。”
阿媚急得就差抓耳挠腮了!她深刻地意识到此时不能靠这个与她爹生得一模一样的画中人。平坦的冰面寒气层层渗透,何为遍体生寒,连骨子里都是冰渣子的感觉,她是感受到了。
她忽问:“如果你掉进水里了,会怎么样?”
他说:“没试过。”
“你的脑袋能保持住吗?”
“应该可以保持久一点……进水了倒掉就好。”
她咬牙道:“好!等出去了,我再给你画个新的身体!”
她足底的冰面在慢慢融化。
一股热浪倏然抖开,白狐斗篷无风自舞,乌发飘扬,一声轻喝:“起!”
火苗自掌心而出。
轰地成焰,卷向硕大晶莹的冰块。
璟流心口倏然一疼。
他清楚地明白是白月光传递过来的痛感,那是阿媚有危险的表示。
他面色微变,整个人宛如一阵风消失在明渊的身前。人影一闪,他已经来到白漾的院落,他没走正门,也没爬墙,直接轰倒了一面铺满雪颜花的高墙。
烟尘雪絮顿起,漫天遍地。
烟尘未散,一抹明艳的人影渐现。白漾曼声道:“我白漾从不食言,幽山的清光毫岂是你们外人能碰的?我管你们是哪一重天的神仙,我们幽山从不吃这一套。进了我们幽山,就得守幽山的规矩……”
话还未说完,她倏然僵住。
他的速度快得令人反应不过来,宛如烙铁一般的手正紧紧地箍住她的脖颈。
“啊……”她顿时失声。
他一字一句地道:“立马放了她。”
她唇边扬起一抹冷笑,做了个嘴型——不放。
她决不允许有任何女人碰她的清光毫,还用她的清光毫画出世梵!那是她的心结!尚未解开之前,谁也不许碰!她袖下滑出一个冰石,她轻轻地捏碎。
一股寒气自璟流掌心而生,逼迫他松开了五指。
白漾趁机逃脱,大笑:“你别想救她!我要让天下人都尝尝心上人死去的滋味!”
就在此时,忽然出现的寒英道:“丹华,我知道她在哪里。”
白漾面露震惊之色,随后震怒:“寒英,你背叛我!”
他道:“我不会背叛你,你若杀了阿媚,你会后悔一生。在寒英心里,阿漾从来不是这样的人。”
“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在我心里,你什么都不是!”
寒英面无表情地说:“丹华,接住。”一颗拳头大小的圆润白珠落在璟流掌心。寒英又道:“破山主结界的宝珠,她在东边的冰棺里。”
“多谢。”
白漾龇牙裂目:“不!”
万丈高雪拔地而起!
寒英闪身挡在璟流身前,道:“你快走,我挡着。”璟流道:“我欠你一个人情。”说罢,他迅速离去,明渊也紧跟其后。
雪浪重重扑来。
寒英施展仙术,耗尽修为化了万丈高雪。
白漾的发髻散开,乌发宛若缎面在雪中飞舞,她怒目道:“寒英,你我恩断义绝!”她欲要追上,却被寒英拦腰截住。他紧紧地抱住她,不愿放手:“恩未断,义又怎能绝……”
白漾怒火中烧,什么也听不进。
左手一扬,雪剑刺入他的身体他喷出一口血,染红了白雪。
他松开了手,如同破败的风筝跌落在地,脸如雪色,分明是命数将尽的模样。白漾惊呆了,她说:“寒英,你……”他朝她轻笑:“自你从蛮荒救了我,你便是寒英的恩人,你怎能和我说恩断义绝四字。”
她探上他的脉搏,开始慌了。
“你的修为……”
“你修为比我高这么多,不耗尽修为又如何能抵挡?”
“他们不过是外人!”
他说:“对,他们是外人。可你若真的杀了阿媚,那人会用整个幽山给她陪葬。你所爱的幽山,我答应过你的,要替你守护。你不在乎你的命,可我在乎。你忘不了世梵,我便等你忘记,可惜如今……我等不了了……”
他说:“阿漾,尽管你是被我算计,可我最快乐的时光是你我拜堂成亲的那一刻……那时的你眉目如画,红唇如火,是我此生见过最美好的姑娘……”
寒英的手缓缓垂落。
白漾心肝俱裂。
冰块在缓慢融化。
阿媚源源不断地往外输送火苗,嘴里忍不住骂了几句:“你大爷的,什么破冰,这么难烧!”若是换成外界,她一条火龙就能一把轰掉所有冰块,还能轻而易举地拎着“妖王”冲出水面。
可惜这里不是外界,而是不属于五界之内的幽山。
一切均不得以五界准则作数。
阿媚很是疲乏。
一边烧着修为,一边受着幽山之寒,再看着烧了大半天只破了个小洞的冰块,她只觉人生如此艰难,有种快要撑不下去的感觉。
她使劲地摇了摇头。
不,她不能放弃,外面还有人等着她。
经历过黑海水牢的自己,此等困难又算得了什么?可是真的好冷呀……阿媚想办法转移注意力,她和“妖王”聊天:“你除了世梵这个名字之外,还有没有其他名字?”
“没有。”
“我给你取一个,要不要?”
“不要。”
“你真的好讨厌呀……”
“那你索性讨厌我到底吧……”
她微微一怔,只觉胸腔处像是被利刃穿过一样,有一瞬间疼痛袭向她的脑袋,掌心上的火苗瞬间熄灭。她慢半拍似地低下头,看到心口上滴血的手指,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真没想到没死在黑海水牢,却会被一个自己不曾防备的人暗算,而且暗算的武器还是自己给他画的手指。虽然很难看,但是直接插到人家心口上也太不道德了!
手指的皮肉已经所剩无几,剩下的是又尖又细的骨头,带着微微的寒气。
“妖王”拖着大腿缓缓地走到她面前。
他说:“白漾创造了我,我无法违背她的命令。她要你死,我只能服从。”
她双腿一软,两眼有些发黑,没有忍住跌坐在地上。
胸口绞痛。
鲜血从唇边流出。
她咬住下唇,艰难地单手掐诀结印。
他蹲下来,说:“你不必杀我,你赋予了我第二次生命,是我的第二个创造者,我无法违背白漾,如今我能为你所做的只有这个……”
他掰下另外一个断肢,在冰面上摩擦,大抵是构造不同,很快便融成与阿媚心口上一模一样的骨针。
“我失宠的那几日曾经想过,人活一世到底是为了什么,如今想起只觉可笑,我根本称不上是人,连记忆都不是我的,我又何来资格去想这些……”
骨针缓缓送入他的天灵穴。
他应声落地,碰触到湿润的冰水时,他很快化作一堆墨迹。
阿媚艰难地缩回手。
……真是混蛋呀,都不听她说一句话就自行赴死了,好歹扶起她让她好自救呀!
阿媚万分艰辛地坐起,又安分艰辛地爬到墙边,靠着墙支撑起身体后,她方单手结印拍向心口。骨针自行挤出,她疼得脑门尽是冷汗,一触及寒冰,冷得她又直发抖。
骨针已除,然而幽山之寒却已侵入心肝脾肺。
她不停地哆嗦。
此时此刻的她已然无力使用法术,她甚至觉得自己出现幻觉,眼前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暖炉,头顶还有十个火辣辣的太阳,照得她全身暖洋洋。
她变成一株小草,吹着暖风,迎着暖阳,好不自在。
她曾经听说,人将冻死,必有幻觉,如今看来,果真不假。只可惜,她没能告诉璟流,其实她没那么生气了,过去的事情过去便过去了吧,她不想计较,只想和他一起找清光毫,问天鼎,定坤墨,然后等父王复活了,他们在妖界再办一场婚礼,接着去仙界也好,留在妖界也罢,或者等她飞升神界,两人在神界里生一堆小娃娃,热热闹闹,高高兴兴……
可惜,好像来不及了。
她渐渐合上眼。
隐约间,她好像听到了璟流的声音,似远似近,似真似假。
耳垂上的白月光骤亮。
它缓缓飘起,在阿媚身边萦绕,最后化作一束暖光钻进阿媚的心口。
阿媚像是做了一场梦。
梦里有许多个璟流,不同时期的璟流都在不停地说话,或喜或悲或笑或怒。直到一道遥远的声音传来,各式各样的璟流才逐个消失。
“阿媚?”
她渐渐睁开了眼。
映入她眼底的是熟悉的帷帐,那一夜与璟流在榻上缠绵厮磨时,雪颜花纹案的玉兰白帷帐占据她的视线,一晃一抖的,像是在风中飘摇。
“阿媚?”两根手指搭上她的脉搏,微凉的寒意袭来,让她猛然回神。
明渊担忧地道:“你还有哪儿不适?”
阿媚下意识地摇头,半晌才道:“我……”
明渊道:“不适便告诉为师。”
她看着明渊,说:“师父,我想吃红豆糕。”明渊不由莞尔,他道:“昏迷了这么久,起来第一件事竟然是要吃的。”他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说道:“你等一会,为师去给你弄红豆糕。”
她扯住他的衣袖,问:“昏迷了这么久?”
“嗯,足足有二十五天了。”
听到这个数字,阿媚愣了下。她揉了揉脑门,好一会才想起昏迷之前的事情。她记得自己被白漾弄进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冰窖,然后还被人暗算了,心口……
思及此,她伸手抚上心口。
平平整整,并无任何伤痕,连当初侵入骨子里的寒气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师父,我昏迷后发生什么事了?我师父,不,璟流呢?”
明渊轻拍她的手背,示意她莫要着急。他说道:“我与璟流找到你时,你恰好昏了过去,并未受伤。说来也奇怪,为师下去时险些也受不住里面的幽山之寒。你在里头待的时间不短,出来时竟安然无恙。璟流抱你回来后,便回了仙界。”
“他可有留下什么话?”
明渊摇首:“他走得很急,应该是有什么急事,为师也不曾过问。倒是你,差点吓坏为师了,竟昏迷了足足二十五日。你先躺着,为师给你找红豆糕。”
阿媚点点头。
她觉得奇怪极了。
她明明已经到濒临死亡的地步,心口还被戳了个洞,师父见到她的时候她怎么可能会安然无恙?
阿媚在屋里休养了两日。
第三日的时候,幽山的下人过来告诉她,山主要见她。阿媚心情很是忐忑,虽说在冰窖里被白漾摆了一道,但是她也的确在打着清光毫的主意,更别提她爹还负了她。
且这两日师父与她说了寒英和白漾的事情,得知寒英已死,白漾痛不欲生,阿媚更不知要如何面对白漾。
白漾是太过固执,可归根到底,还是她爹不好。
负了一个美人儿,让美人白白等了那么多年。
可是尽管如此,她还是要复活她爹,清光毫她还是得带回青道谷。
见到白漾的时候,阿媚还是吃了一惊。
不到一个月,那个风华绝代的明艳美人竟憔悴如斯,两鬓已然生白。她端详着阿媚,问的第一句话让阿媚很是猝不及防。
“你是妖王的女儿?”
阿媚干巴巴地笑了下,说:“……是。”顿了下,她补充道:“我爹是有点……有点……罢了,我也想不出什么好话。我爹的确是个混账,负了太多人,可作为一个父亲,他却是待我极好的。”
“怎么好?”
阿媚轻咳一声,举了许多例子,大多是妖王如何疼爱她,以及帮她收拾烂摊子。
白漾听得有些入神。
阿媚说完后,她一直安安静静的,也不曾开口说话。过了许久,她才渐渐回神,也不知想起什么,眼眶竟是有些发红。她道:“你想要清光毫,是吧?”
“是。”
“可我不能给你。”
阿媚正想说什么,白漾又道:“不过我可以借给你,两年后你必须归还。”她拍拍手掌,忽有一姑娘穿帘而出,看起来只得二八的年岁,还未张开的脸蛋依稀有几分白漾的模样。白漾说:“她是我妹妹,唤作白珰,是幽山下一任山主。”
白珰敛眉道:“清光毫乃幽山之物,可以借给姑娘,但两年后还请姑娘准时归还。”
还剩问天鼎与定坤墨,两年的时间足矣。
阿媚问:“你不可能白白借我,你有什么条件?”
白漾说:“幽山若有难,你与你的夫婿必须伸出援手。”
“成交!”
阿媚离开幽山的那一日,幽山罕见地停了雪,碧空如洗,是个晴朗的日子。
白漾端坐在铜镜前,仔细地描眉傅粉,染上鲜艳的口脂。她穿上最明艳的衣裳,戴上最华丽的首饰,踏出荒芜的院落时,日光正好洒落,春风拂槛露华浓。
雪地上留下轻巧的脚印。
一路蔓延。
直到冰窖前方,脚印方歇。
冰窖里置放了一具冰棺,冰棺里的男人眉目安详,是如此宁静。
她专注地看着他。
许久,她轻启朱唇道:“我将幽山托付给了珰儿,你曾经和我说过,珰儿性子沉稳,又冰雪聪明,是个可塑之才。她果然很聪明,我只教了她大半月,她便已迅速掌握。我让安新一旁辅佐,不出两年,她定能担当大任。”
蔻丹划过冰棺。
冰棺应声分成两半,她轻抚他冰凉的脸颊,轻声道:“我以前总说世梵负了我,可到头来我也当了一回负心人。我前半辈子给了幽山,后半辈子给了世梵。我能给你的,大约只有黄泉路上的陪伴……”
下了幽山,阿媚说:“师父,你带清光毫回青道谷,我要去仙界一趟。”
明渊颔首。
碧空之下的幽山,仍然雪白清冷,回荡着一声又一声的丧钟。
世间情爱,最幸运的莫过于我遇上你时,你恰恰好也欢喜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