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父游母已经在医院熬了几天,身体确实吃不消,张硕给二老送去酒店休息。
莫惜瞳这次是请假出来,见游松已经脱离危险期,订了当天下午的机票离开大理。她走前深深看一眼余男,留下四个字:“好自为之”。
张硕回酒店补眠,病房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余男一个人。
窗外陷入明暗交汇,最后一道余晖隐在楼宇后面。房间没开灯,相对走廊的喧嚣,室内显得格外安静,墙上电视正在播新闻,没放声音,余男用遥控器按了几下,统共没几个台,都在转播中央一。
床上的人动了下,余男立即起身,“醒了?”
他蹙了下眉,低低‘嗯’一声。
余男开了灯,坐在床边凳子上:“伤口疼?”
“……有点儿。”
她要按上面的呼叫器。
“不用。”游松说:“能忍的了。”
余男看了他一眼,收回手,“要不要喝水?”
“不喝。”他嗓子微哑,“就是腿有点儿麻。”
余男起身走到床尾,掀开被单,他一条腿上有伤动不了,她轻轻抬起好的那条,搭在自己腿上,两手轻轻的捏着。他腿就在眼前,小腿毛发旺盛,即使病中,腿肚上的肌肉仍然硬邦邦,手感并不好。
游松看着她,她脸背光,鼻尖儿翘着,垂眸的样子让人安稳,手很暖,贴在他腿上轻轻柔柔的,半刻,游松轻轻笑了声。
余男转过头:“笑什么?”
“劲儿太小了,用点儿力……”游松动了动脚,“像小猫儿挠似的。”
她顺余光看过去,足有四十三码的大脚倒比他手细腻的多,也更白些,指甲很短,大脚趾旁边的骨骼突出,脚背上也有零星几根毛发。
她收回视线,手上用了几分力。
游松忽然问:“莫惜瞳和你说了什么?”
余男手上一停,半天,又继续捏起来,“也没说什么。”
“她那话什么意思?”
余男问,“哪句话?”
游松说,“她让你好自为之。”
“谁知道。”余男不在意的样子,“可能就是心疼你,恨我来着。”
“她打你了?”
“嗯。”余男摸一下脸,“还红?”
游松舔了舔干裂的唇,“……肿着呢。”
余男没应声,游松拿脚轻踹她一下,“你缺心眼儿?不知道躲?”
她胸口滞闷,不敢回想那天,忙一笑,“忘了。”
游松说,“等我出院帮你修理她。”
“不用。”
“不用?”他哼笑了声。
余男瞥他一眼,“跟个女的较什么劲……这次算了。”
游松揶揄,“挨打不是你性格。”
她这次没接话,转回头,目光全部落在他的腿上。
刚安静了会儿,游松忽然说:“还有脚。”
“嗯?”
他眼里含着笑,“我说,脚也麻。”
余男扫他一眼,没说话,歪了歪身子,两只小手握住他脚掌。游松没想到,后脑一麻,身体跟着抖了下。
余男用力握了握,“别动。”她叮嘱他,手指在他脚心缓慢的按着,表情认真而谨慎。
游松上扬的唇角慢慢拉平,凝望着她,眸中起伏不定。
他只想逗逗她,没想到她会听话。
余男眼神专注,每一下都轻柔缓慢,认真按着,根本不像被捉弄。
游松眼圈一热,这画面从来不敢想,他咽了下喉,缩起脚,“好了”他说,“……有点儿渴。”
余男把他脚放回床上,被单盖好,“给你润润唇?”
“嗯。”
晚点儿的时候,医生推游松做了全面检查,回来已经九点,电视没什么好看的,关了灯,两人各自躺回床上睡觉。
床头的仪器滴滴响,窗帘没拉,月光能透进来,有树的影子落在墙壁上,轻轻晃动。
游松身上的伤只能仰躺,白天睡的多,现在毫无睡意。他睁眼望着房顶,半晌,侧过头,“睡了?”
“……没。”
游松说,“过来趟会儿。”
“……床太小了。”
“够用。”游松说。
“我怕压到你。”
他笑着:“你又不睡我上面儿。”
余男黑暗中翻个白眼,隔了会儿,还是窸窸窣窣下了床。
他手还能动,往旁边挪了挪,空出的位置刚好够余男侧躺。
她窝在游松手边,背后支起防护栏,一个小小的空间,足够塞下她。游松往旁边顶了几下,手臂撞上一团柔软,他好心情的笑了。
余男没吭声,垂眸躺着。他侧过头,她的脸近在咫尺,月光下的容颜十分恬静。
他一凑头,在她鼻尖上轻轻触了一下。
余男没动,他又亲一口,然后又一口。好像越来越上瘾,他抻着脖子,想亲她嘴,却‘嘶’的抽了口气。
余男抬眼,“胸口疼?”
游松说:“腿上的最疼。”
余男躺回去,咬住唇角,又听他问,“你得多恨我,才下得去这刀?”
她默了会儿,“和这刀比起来,我想,你更不想眼睁睁看我被他们糟蹋。”
游松听着,寻了她的手握上去。
余男接着说:“后来,你说只要这刀下去,我们都能解脱……我好像被这句话迷惑了心智,只想狠狠捅下去,想知道解脱是什么滋味。”
“现在知道了?”
余男轻轻‘嗯’一声。
游松勾起唇角,从来没觉得这个含糊音节这么悦耳,“那后来又脱衣服?”
余男低下头,额头贴着他手臂,轻轻说了句什么。
他没听清,却清楚知道,和那天一样,她说“你得活着。”
好一会儿没说话,外面又送来新患者,一阵紧张杂乱的脚步回荡在走廊里,不出片刻,又恢复安静。
游松问:“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你样子没怎么变。”余男顿了下,实话实说,“去年济南二小的门口。”
他呼吸一滞,想起去年白雪皑皑的冬天,她穿一身白,蹲坐在马路边儿,鼻尖通红,昂头看着他。她面前还摆着一个破饭盆,里面躺了几张小额纸币。他在兜里摸了把,甩出一枚硬币,她淡笑着让他再多给点儿。
那天,他被漫天白色晃了眼,到最后,脑中只剩一双乌黑的眼,红的鼻尖,和唇角那一抹淡然的笑……
游松问:“你回去看蒋叔?”
“嗯。”
他睁眼看着房顶,“讲讲你小时候。”
余男说:“之前我们一家四口住在灵州,一般家庭,但温饱没问题。”
她不出声了,游松侧头,“没了?”
顿了片刻,她才继续:“后来我爸染上赌博,欠了一屁股债,债主混混上门讨债,要欺负我妈,我妈为保清白自杀了……之后有一次弟弟哭闹,我爸把他锁在家里,带我去赌钱……弟弟肚子饿,倒腾煤气爆炸了,他被烧成一团烂肉。附近几家被连累,烧的一无所有,他没钱还,连夜带我跑到济南。”
她说完,房间里一股压抑的沉寂,余男昂起头,笑说,“完了。”
他嗓子像哽一团棉花,“……所以,从那以后你就不吃肉?”
“嗯。”
游松好一会儿不知说什么,黑暗中定定看着她,“知道现在我想干什么吗?”
余男说,“想干我。”
“……”游松轻咳了声,“想抱抱你。”
余男一笑,身体往上挺了挺,半撑起身体罩在他上方。他脸上的光被她遮住,视线其实很模糊,但他的呼吸近在咫尺,真实浓烈。
她的拇指划过他脸颊和眼尾,黑暗中描摹他的轮廓,时间很慢,印象中他们从没这样温存过。
好一会儿,他命令,“头低点儿。”
余男很听话,低头印上他的唇,只停片刻,两人同时轻启唇舌,接纳对方。
心脏附近刚受过伤,承担不了负荷,他胸口一阵刺痛,咬牙撇开头。
缓了会儿,他微喘着,“得停,要不真想了。”
余男舔舔唇,手伸下去摸了把,低低笑出声。
夜深了,窗外月亮挂的越来越高。
游松身上三处伤口,隐隐疼着,但这样的夜,他舍不得睡。
隔了会儿,余男说:“我给你唱首歌。”
“……什么歌?”
“先听听。”
她清了清嗓子,先唱了几句,“听的懂吗?”
他轻笑,“唱歌跑调?”
余男哼了声,又问一遍,“能听懂吗?”
“换一首。”他听不懂,是粤语的。她在调的时候少,旋律有些熟悉,有几个‘呀呀’的音节,应该是首经典老歌。
余男说:“那正好,就这个吧。”
游松:“……”
余男躺回枕侧,额头抵着他耳畔,十指相握,彼此传递着温暖。
窗外是皎洁的白月光,树影婆娑,微风拂动。身边躺着他的姑娘,她声音柔腻,在他耳边轻轻吟唱。
这个美好迷醉的夜,成为彼此心中永恒的定格。
快睡着的时候,他想,唱的什么已经不重要,只要她在就好。
游松在医院住了近一个月,他身强体壮又年轻,身上伤口恢复良好。
出院那天,余男没来,只一通电话打来,而人已经坐上大巴,准备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