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逃难,一点也不夸张。谈了八年的男朋友,居然瞒着我把打算付首期的钱拿去给一个不相干的人治病了,这一举动彻底斩断了我跟他在城市落地生根的可能,也斩断了我跟这座城市唯一可能关联的纽带。不逃,又能怎样?
听我在电话里哭泣,闺蜜说,你还是去散散心吧。
我叹口气,能去哪儿呢?手头的钱,不多了。
闺蜜是惠州人,猛然想起,博罗有个叫吉水围的地方,据说祖先就是挖出几坛金银珠宝发的家。她安慰道,你去那里散散心沾沾财气,说不定房子就回来了。
什么财气不财气的,我又不是财奴。但我还是手机一关,把愤恨、失望、不满、难过统统塞进行李包,悄悄逃离那座大都市。我是连夜逃的,夜里褪掉色彩的城市诚实地展现着它对外乡人的冷漠,我怕天一亮,它繁华的伪装又会让我动摇。
天蒙蒙亮时,我已身在吉水围。
我背着行囊,漫无目的地在一座座典型的客家四合院间穿梭。这样一成片的典型客家围屋如今已是少见,天井、磨坊、石廊、仓库……我缓缓地走,细细抚摸,仿佛要从这些历史悠久的“九厅十八井”里,找回某种长久的东西,那种大城市最稀缺的东西。
“妹啊,你找人?”
循声望去,是个正在膛鱼的阿伯,一边抬头看我,一边熟练地刮着鱼鳞。这是在做午饭吧?我问到了梅菜的香味。
“不是不是,我是来玩的。”我赶紧说。
“哦,游客啊。去过祠堂未?”阿伯把鱼丢进早已放了姜蒜的油锅里,“滋溜”一声,香味四溢。
“还没。”我还不知道哪里是祠堂呢。
阿伯忽然兴奋起来,拿着锅铲手舞足蹈地给我讲祠堂的故事,从门媚上“鹿洞家风”四个字的来历,再到老祠堂“仰太祖遗风,金马玉堂光沛国;承文公后裔,诗书礼乐映朱门”的对联,原本难记拗口的东西,从他嘴里出来像唱戏似的,抑扬顿挫,倒也十分动听。末了,阿伯总结似的说:“我们是诗书礼乐之族咧。”
说话间,阿伯的饭菜已上了桌,听说我还没吃午饭,热情地招呼着:“就在这儿吃。”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转身又冲屋里喊了声:“哎,添副碗筷,有客人哩。”
我拗不过梅菜的香味,连声道谢。不一会儿,屋里出来个拄着拐子的大婶,虽少了一条腿,却也走得十分稳当。她一边熟练地摆碗筷,一边跟我拉着家常,倒让我这个手脚健全的人十分不好意思。
吃饭时,我问起祖先挖出金银珠宝的传说,阿伯又挥着筷子眉飞色舞起来。他说,祖先朱怡正睡着时听到小鬼对话,醒来时竟挖出几桶金银珠宝;又说,朱怡正的后代生意越做越大,创造出“本村油缸的油比别村水缸的水还要多”的神话。讲到现在的吉水围,阿伯语速忽然变慢了,手也自然垂了下来。
“现在住的人不多了,都走了。”他说。
“去哪了?”我问。
“去大城市挖金咧,这里再也挖不出金来咧。”阿伯说着,竟有些惆怅。
我沉默了,中国其实有无数个吉水围,都面临一样的问题。乡村房子空置,却在城里怎么打拼都买不起房子。
还是阿婶打破了沉默,说:“吃鱼,吃鱼,吉水围是个好地方咧,鱼好食,好食。”
提到鱼,阿伯又健谈起来,扯着嗓门给我讲环绕着吉水围的公庄河,讲他小时候如何在水里扑腾着抓鱼。“那时候,鱼可多咧。”他说。
“现在鱼还多吗?”我问。
阿伯指着那边说:“就在那边,你可以自己去河边看看,还有古码头哩。”
吃完饭,我谢别二老,顺着阿伯指的方向,找到了正上涨的公庄河,水色有些浑浊,看不清到底有没有鱼。但我想应该是有的,看,河对岸一个老人正悠闲地垂钓呢。
公庄河绕着吉水围流淌而过,两个古码头就在公庄河两岸,看起来还算保存完好,只是不见任何船只停靠。一个胖胖的妇人卷着裤腿,戴着斗笠,正蹲在码头的石头上洗衣,一只水桶斜靠在光滑的石头上,竟也稳当。
我呆呆地盯着她,那是一双壮实而灵活的手,衣服被她拿捏得十分听话。调皮的空气躲进衣服里,一搓,“滋滋”从鼓起处挤出,可一抬手,又嬉笑着躲进衣服里,直到胖婶顺势一捞,拧成麻花,它才彻底断了念想。
连空气都想找个栖身之处呢,我的栖身之处又在哪里?这周围郁郁葱葱的树木和竹林,比石屎森林顺眼得多,可是,又有谁甘于待在这世外桃源?
我站在水边,看着自己的影子模糊地晃动着,梦境一般。梦境里,他把我的手捂在手心,说要给我最幸福的人生;梦境里,他把我搂在怀里,说要一辈子保护我。没了房子,这一切就像这水中的倒影,再美好,也模糊。
也许,我也可以随他回到家乡,在那里,我们也可以过着吉水围一样惬意休闲的生活,种种菜,钓钓鱼,洗洗衣,做做饭,慢慢地变成阿伯阿婶的模样……可是然后呢,跟他们一样在家里想念到城市打工的子女?我摇摇头,甩掉这个可笑又可悲的念头。有些东西,只能进,不能退。
也许,我们也可以留在城市里,继续为一套房而奋斗。早出晚归,节衣缩食,在城市最底端,编制两个人卑微而又甜蜜的梦……想着想着,泪珠不知不觉就滴落了,落在在历经百年风霜的公庄河里,激不起半丝的涟漪。
一阵风吹来,我微微发抖,一看表,才发现自己竟在河边站了近两个小时了。我掏出纸巾擦了擦泪,一抬头,发现那洗衣的胖婶竟然还在。我十分诧异,桶里也就三四件衣服,洗了这么久还没洗好?
见我望着她,她也望着我,动了一下嘴唇,却又不说什么,埋头继续搓着衣服。才一小会儿,又偷偷抬头起来看我。
“阿婶,洗衣服呐?”我主动先打了招呼。
“哎,哎。”她应着,叽里呱啦又说了一串什么,我没听懂。
见我没什么反应,她急了,继续叽里呱啦地说着,手指了指河水,又拼命地摆手。我看她比画了半天才明白,她是怕我寻短见哩。
我赶紧背起行囊,退回到小路上。她见状似乎很高兴,冲我咧开嘴大声说了句什么,提起桶离开了。我有些不好意思,为了我这陌生人,大婶差点把衣服都搓破了吧?心底忽然掀起一阵涟漪,这吉水围的人,可真好。
我掏出相机,开始逐一记录吉水围的一切:永不干涸的公庄河、雕梁画栋的客家围屋、祠堂内庄严的神龛、满眼的竹木葱茏、黝黑而亲切的笑脸……
回到租住的公寓,我把照片倒进电脑,兴奋地跟他介绍着:“瞧,这就是围屋,迷宫一样,不熟悉的说不定走不出来呢;这个是古码头,据说以前停泊着上百艘做生意的船只;这就是请我吃饭的大伯大婶,他们家有很多传统的古玩意;还有这个胖婶……”
他小声地附和着,欲言又止,终于,惴惴地问:“你原谅我啦?”
我没有回答他,却学着阿伯的语调说:“别看吉水围地势不怎么高,遇上东江发大水,咱这可往往高枕无忧哩!”
可不是,得道多助。梦想丢了,总有地方可以拾回来。我相信,城市里肯定会有我们栖息之处。
白鼻哥的春天
西关大屋,青砖石脚,木趟栊掩不住天井各种绿肥红瘦。奶奶在桃花下支了块板子,借着残留的年味包元宵。调皮的他钻来窜去,趁奶奶不留意,拿起汤圆当弹珠。奶奶腾出手来往他鼻子上一刮,骂声“小捣蛋鬼”!他的鼻头尖沾上了白白的粉,像顶着盛开的水仙花。
他舍不得擦掉,滋啦着白鼻子到处跑,挤眉弄眼,活蹦乱跳,逗得奶奶哈哈笑。爱听粤剧的奶奶说,真像《借靴》里的贾二。
没想小学时,他还真成了“贾二”。
那是学校戏剧社会演,他自荐要演丑角,贼眉鼠眼地蹿上台,我贾二呀,秀——才!一张嘴,台下就笑成一片。
同学越笑,他越是歪鼻子歪眼演得起劲。笑声飘出窗外,木棉花也憋足了劲等着爆蕊盛开。
然而那年的春天并没有来,夏天急急上岗,木棉花一边往阴凉处躲,一边遗憾自己开得太过匆忙,没怎么摇曳生姿就面临凋零了。他的丑生生涯也面临凋零——父母怕影响学业,不让他再演了。
他当然不肯罢休,借口要补习,偷偷溜去排练室。有天他正排“时迁盗甲”,一身黑衣,脸上用墨水歪歪扭扭圈出了蝙蝠的形状,也不知哪搞来的粉,涂得鼻子掉白渣。这边他贼头贼脑,上蹦下窜正起劲,那边她娘刚好来学校附近送货,见这场面气得跳脚,大喊一声“你个白鼻哥哇!”就揪着他耳朵拖出了排练室,活脱脱的捉“贼”现场,他面子下不去,干脆夸张地唱起来:哎呀我的娘亲哎,我这还没偷哇还没偷哇。整个排练室笑成一团。
打那以后他就多了个外号——白鼻哥。在粤语里边,这可不是好词,通常形容这个人不学无术又爱吹牛。他也不在乎,人家敢叫他就敢应,锵锵锵走个圆台,右掌一翻来个亮相,口呼:你老豆(爸爸)来也!
除此外,他也没别的机会过戏瘾了,父母像防贼一样严防死守,轮流在家盯着他写作业。
可惜再怎么有劲,终究不是那块料,像贾二一样,混到秀才就到头了。父母料定再复读也没戏,就托关系给他找了个差事,到一家公家医院后勤部打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