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唇与领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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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顿挫(1)

所以,

你可以理解,

我为什么不介意把一首歌,

记得不很清楚,不很完整。

因为语言与曲调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生命。

南国

大老婆与小老婆

吾乡在日本统治时代娶小老婆的风气很盛。那时顶港人常笑下港人,说下港人只要有一根葱,就想娶细姨;遇到此时,下港人马上顶嘴说:“谁叫你们顶港查某都来下港赚呷?”

我认识的老一辈人就有许多人拥有两个老婆,这其中以做代书的林桑最具代表性。林桑在地方上是所谓有头有脸的乡绅,你从他的打扮可以捉摸出几分来,他的身上永远是一袭笔挺的西装,听说都是外来货,绝非镇上的土师傅做得出来的;他又有一辆进口车,成天在窄小的巷弄里兜来兜去,老远就听到他按喇叭的声音。他在街坊之间的人缘不错,这得归功于他说不尽的笑话,和一副长年保持的好心情,因此拥有所谓“一百分的笑容”。

他的大老婆我是早见过的,瘦小个子,满嘴银牙,一脸苦相。早些年,她还会来跟母亲哭诉,并到处讨教降服男人的办法,这几年鲜少见她出来走动,大概是上了年纪,偃旗息鼓,而且这几年她的美容院生意极好,孩子也很争气考上大学,她渐渐变得安静,没有怨言。

我们一直对林桑的小老婆很好奇,想象中的小老婆应该就像电视上成天搽指甲油、买钻戒、爱撒娇的狐狸精;要嘛就像后巷的詹医师,他的小老婆是日本婆,一头黄毛,细绵绵的白皮肤;再不然像木材店的二娘仔,是个浓眉大眼的布农族女人。

有一天,小妹大惊小怪地喊我,说林桑的小老婆正从我们家走过。我仔细一看,那女人长得矮矮胖胖,皮肤可不是普通的粗黑,你只要被南部的毒日晒过,风雨刮过,就会有那种金属般的光泽。她的长相平庸,跟一般的农妇没有区别,我的幻想于是破灭。

听说,林桑的小老婆在庄脚养猪,种果树,大老婆还负责教养孩子,一个治内,一个理外,于是林桑就有体面的西装可穿,拉风的车子可开,和一副长年不变的好心情了。

舞者盈盈

萧家在吾乡曾有过辉煌的日子,萧老先生做过两任镇长,开设的医院远近驰名,萧家的女儿个个美丽,雪白的皮肤好像消毒过一样,一律是杏眼瓜子脸,仿佛是莫迪利亚尼笔下的女人,属于秋天的古典美人。

萧家最小的女儿叫盈盈,盈盈从小就喜欢跳舞,全身充满舞蹈细胞,尤其是芭蕾,更与她那古典优雅的气质相称,很早就有人预言她是明日的舞星。这也正是盈盈从小的心愿。

为了实现这个心愿,盈盈中学毕业便到台北求师学艺,准备投考艺术学院。不幸的是找到一个才气平庸、脾气奇粗的男老师,更不幸的是她后来爱上他,他却不爱她。

爱情的规则很奇怪,如果你不被崇拜尊重,便会被歧视侮辱。盈盈的初恋从一开始就被堕入地狱,有人亲眼看见,练舞的时候,那男舞者用脚拼命踹盈盈,狂暴地骂她“笨蛋!”而盈盈只是乡下出身的纯情女子,她不以为是老师错了,命运错了,只以为是自己错了。

盈盈被送回家乡时,已经发疯,然而她并未全然丧失理智,在剎那的清醒里,她自杀好几次。有一次她从三楼跳下来,摔断一条腿,从此不但不能跳舞,连走路都有问题。

萧家的没落好像是从这时开始,萧医师明显地变老,美丽的女儿一个个嫁到异国,华丽的宅院成个空壳,医院也关闭了,只有偶尔会在夜里传出一些怪异的叫声。

再一次看到盈盈,是在国小的校门口。她全身披披挂挂,看不出到底穿了几件衣服,脸上涂着五颜六色的油彩,长发绑成好几束辫子,她正在舞蹈,用她那已然跛掉的脚,仿佛是原始部落的女祭司,口中还喃喃自语。在南国的艳阳下,她像是一个自焚的人,火团似的挣扎着,滚动着。

黑豆情史

在乡下有一种价格很贱的豆子叫“黑豆”,而黑豆之所以叫作黑豆,是因为他有一身黑得像甘蔗皮的皮肤。其实他长得更像黑猩猩,宽而方的肩膀,垂下一双特别长的手臂,腰很长腿很短,笑起来一张大嘴几乎要咧到腮边。

黑豆已经十五岁,还念五年级,他的成绩每年都该留级,尤其是算术固定是吃鸭蛋,但是老师对他法外施仁,放了好几次水,只因为他在球场上的表现,无人可以替代。笨重的黑豆上了球场,就好像大力水手吃了菠菜,无比神勇,他那过长的手臂投起球来,变化莫测,令人难以招架。每次比赛,黑豆总是为学校赢得奖牌回来。

那几年正是棒球最风行的时期。自从红叶、巨人棒球队拿到世界少棒冠军,在校园里,棒球队员是一群新贵,他们穿着漂亮的球衣,吃营养午餐,享有一般学生没有的特殊礼遇。而黑豆是最被看好的棒球明星,有许多人说,他即将被美和棒球队吸收,免费直升美和中学,而美和中学刚拿下世界青棒冠军。

黑豆虽然在学校备受侧目,他每天还是傻乎乎玩着他最喜欢的布袋戏,从来不听课。

为了挽救他的功课,老师将他安排到全班功课最好的女班长旁边,要她帮他补习功课。经过一学期,黑豆的成绩一直没有进步,倒是女班长的抽屉里多了许多礼物,有的时候是一本故事书,有的时候是一些小发夹、小玩具。

女班长是个漂亮而骄傲的女生,但她不会像其他女生一样凶巴巴地骂他“大狗熊”“大笨猪”,只是从来不正眼看他,好像他根本不存在似的。

小学毕业的前夕,黑豆进美和中学的事有了变化,当时只有一名奖助名额,却有许多人争取,黑豆的教练一再向校长力争,却拗不过另外一位老师的关说,他的儿子棒球打得比黑豆差一点,成绩却在前三名。最后,黑豆就被剔除。当这件事决定的那一天,老师红着眼睛告诉黑豆这个消息,黑豆还是傻乎乎地笑着。

小学毕业后,黑豆进入一家铁工厂当学徒,女班长考上省立女中。从此,就开始一段爱情的跟踪。女班长每天通车到屏东上学,黑豆清晨从她一出门便开始跟踪,一直到她上车为止,黄昏又一路跟踪她回家。如此日复一日,经过好几年,这期间,他也曾面交几封情书,但却被退回来。

黑豆工作的铁工厂位在铁道旁,他把退回的情书折成纸飞机,往飞驰而过的火车上掷去,纸飞机有时候飞进车窗,有时候擦撞车身摔下,有时候则被车轮碾平。

有一天,下着毛毛细雨,黑豆扛着一堆钢筋从铁工厂出来,这时刚好是女班长常坐的那班车经过,他猛一转身,高高擎着的钢筋碰到电线杆上的高压电,黑豆当场被电死,结束他短短十八年的一生。

1990年3月26日

玫瑰花嫁

他们是在一九五二年结婚的,到明年刚好满四十年。

四十年来,我参与他们的婚姻,在他们的婚姻中成长,如今我也有了自己的婚姻,更觉得其中有一大段心事,反反复复,层层叠叠……

那该是一九五二年的春天吧!母亲穿着租来的白纱礼服,新做的发型像伊丽莎白·泰勒在《朱门巧妇》中的造型,她将嘴唇描得小小,眼睛画得大大,以至于在照片中显出大吃一惊的样子——结婚照有时看起来像毕业照,明明扭捏不安,却得庄重自持。迎娶车队从屏东开往潮州,一向会晕车的母亲,往车窗外掷完扇子,先哭了一阵,然后一路吐到父亲的家,一夜未眠的她,眼泪与秽物弄脏了心爱的镶珠手套,那手套是她走遍屏东市委托行才找到的。

结婚照中的父亲,穿着粗条纹西装,梳着七分头油油亮亮。这一身亮丽的打扮还是难掩他忧郁的气质,那年他二十五岁,长得像詹姆斯·迪恩,爱打网球棒球,常常泡电影院,有一本粉红色的日记簿,上面记载他的恋史、彷徨,还有几首短诗。他原有个女朋友,只因八字不合不能结婚,那女子是他在球场上的搭档,长得健硕活泼,可惜这段恋史终究成为遗憾。听说在婚前的一夜,父亲在天井里兀自抽烟沉思一直到天亮。照片上的他,眼眶下陷,比母亲还小的嘴唇似乎微微颤抖着。

婚姻的开始通常是甜蜜,哪怕是陌生的男女,婚姻将我们回归男人与女人的一对一关系——刚结婚的父母亲不知如何称呼彼此,婚前总共才见过几次面,说的话不到二十句。母亲说到这里抿着嘴说:“我总喊他‘喂’,要不然就挨近他身旁,直接把话说了。”婚后好几年,父亲才喊母亲“林妹”,那是她的日本名字,意思是“认命”;母亲则喊“欸”,那是发语词,也像惊叹号,就暂充名字。

我总爱问:“难道就没有比较浪漫或者有点甜蜜的事吗?”母亲又抿着嘴说:“就那么一次,我说天凉了,没有大衣穿,其实我也并非那么需要一件大衣,不过有件事可以共同说说也是好的,看他为我做事,心里总是欢喜。你爸爸听了我的话默不作声,面上一阵乌一阵暗,过了不久,他把大衣给带回来了,后来才知道那件大衣足足花去他一年的薪水,他那个人哪,很深意。”

婚后一年,大姐降生,刚做爸爸的父亲,对小婴儿充满新奇细腻的感情,他在日记上写着“趴在床上看着小小的婴儿,不相信那是我的孩子,就为这不相信,发呆很久。”父亲的日记大约在大姐满周岁时中断,因为过不久我就降生了。

那时家中人口浩繁,吃饭得敲钟分配食物,四十年代的台湾,人人得了饥饿症,饭量奇大,配给的米又粗又黄,很快就米缸见底,婴儿喝米浆,大多数的人吃番薯签。父亲每天骑一个多小时的石子路,到乡下教小学,很快地被石头颠出胃溃疡,生活的压力让人无气可出。父亲越来越沉默,母亲越来越唠叨,他们都来自破碎的家庭,不知道什么叫爱,他们正要开始学习。

婚姻的开始其实是充满险境的,年轻是致命伤,性别差异是致命伤,不认命更是致命伤——有好几次,母亲半路拦下父亲的脚踏车不让他出门,父亲推开她,还是走了,这一走,非到夜深人静不可。他总是躲到电影院里,连看好几场电影,也许是电影看太多,给大姐取的名字有点洋味,只因迷上艾娃嘉娜,大姐的名字也有个“娜”。

从我有知开始,母亲就常跟父亲赌气离家出走。“出走”这件事在那时的女人心中,大约带着轰轰烈烈的性质,她不见了、她自由了、她恐慌,她想念、着急、担心,于是她又回来了,这种短期的抗议带着一点毁灭性,也带着一点甜蜜,一直到她发现这行径无济于事,才不再兴起逃家的念头。

对于这种抗议,父亲通常没有反应,应该说不知如何反应,他自己的母亲曾经为了抗议离家二十年之久,他习惯了。因此母亲只有无趣地自动回来。记得有一次在街口玩,看到好几天不见的母亲突然出现,手里拎个包袱,她牵着大姐跟我,各给我们一个牛博士泡泡糖,我那时还觉得挺高兴的,离家出走后总会得到额外的礼物,一个牛博士泡泡糖要五毛钱哪!

如果在婚姻中,女人要在男人身上寻找浪漫热情,男人要在女人身上寻找温柔体贴,那注定是要失望的。我们常看到的是,女人结婚越久越强悍,男人越来越古板无趣——生了五个孩子之后的母亲,也许觉悟到这点,因此变得强大起来,她不再离家出走,转而要重整这个家。那时的台湾也开始变了,人们一面喝美援的牛乳,穿外国救济的衣服,一面盖工厂、开商店,一时之间,家庭中冒出许多时髦的东西,席梦思床、咖啡粉、假睫毛、冰淇淋、牛油面包……

也许母亲闻到这股新鲜的气息,她把家里的厢房改成商店,把猪舍夷为平地,柴房扩建为小朋友的房间。于是,一家规模不小的药局开张了,她变成镇内最年轻的药房经理兼药剂师,颇通药理的母亲开拓另一条财源,使我们在五十年代就拥有第一架电话、第一架电冰箱、第一架电视机,还有许多奢侈的进口衣饰。

在经济上,父亲渐渐变成次要的角色,但他也不能不承认母亲的魄力与才干。从那时起,他常带着钓竿失踪一两天,不过,从海边回来,他总边打瞌睡边看店,有时还帮忙进货,打扫环境,据母亲说这是她感觉一生中最如意的一段时间。

妻子在经济上、精神上获得独立,不但不会威胁丈夫,反而更容易得到平等的爱——卸除传统家庭压力的父亲,在生活上更为悠哉,钓鱼、种花、养狗、打球、练字;而母亲变得更为开朗、自信,更懂得如何装扮自己,她的店里总是高朋满座,时而日语时而国语时而台语,甚至是客家话、山地话,她都能朗朗上口,上至镇长、校长,下至卖豆花、收破铜烂铁的,都是她的好朋友,有人说她更像民众服务站的站长。

三四十岁是婚姻的疲惫期,男人觉得壮志已消却不服气,女人觉得青春不再却不甘寂寞——当我知道有人暗恋着父亲,紧张得常做噩梦,那个女人不漂亮却很年轻、很清纯,她常带我们出去玩,教我们唱歌,在父亲面前却含羞不语。那时年纪尚小的我,抓住一些事实的尾巴加上许多幻想,事情就变得具体真确。每当看到那个女人,我心里既感激又痛恨,感激她了解父亲不为人知的好处,痛恨她故意讨好我们。也许这一切都是幻想,但是千万不要小看一个十岁的女孩,她已足够监视父母。

至于母亲,幼稚的我,认为她好像胖了一些,在我追求百分之百的纯美标准,她应该不具危险性。后来我才知道事实并非如此,然而那已是时移事往了!比较罪恶的是,那时常做母亲亡故或病危的梦,醒来之后哭泣不已、惊悸不已,以至于那几年的心境犹如在坟地里,啊,对母亲的爱居然是这样强烈且凄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