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九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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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草野之羊(3)

这里要提到的还有另外两个孩子,是一个小姑妈和一个小内侄,虽隔了一代,却仅相差两岁。其实只要是孩子,天大的辈分也不讲究。话说我们小小的主人公和那姑侄俩出去玩了一下午,先捉凤尾鱼和龙虾,后逮螳螂,然后挖地瓜,渐渐地觉得越来越没有意思。那个小姑妈提议去“杀猪”,立刻得到侄儿的响应。我们这个小女孩第一次听说这个怪名字的游戏,又好奇又向往。她说,她不会“杀”。但还是跟着一起去了。他们三人走进了一大片又深又密的油菜地里,金光灿烂的菜花在上空闪耀。小女孩恍惚觉得自己在干一件神秘的事情,而神秘的事情大多都是不好的,都是背着大人干的,比如偷樱桃,比如烤苞谷。他们走了很深,在里面压倒了几棵菜花坐下来,小姑妈说:你们俩个先来吧。小姑娘不知道“来”什么,没来头地慌张、惊恐。她一下子觉得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事情都没能让自己知道。她反反复复说自己不会,还是让他们“先来”。她觉得自己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她努力把地方腾出来,往后退着,然后睁大眼睛!万分惊骇地看到姑侄俩脱了裤子互相贴在一起……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又好像知道了什么,脑子里轰的一炸,天旋地转。油菜花从上空压覆下来。她手足无措,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她目瞪口呆,心跳如鼓。想走,又不能挪动一步。这时她好像听到那两个人中不知是谁嘱咐自己出去看着点人。这使她回过神来,捞着根救命稻草似的跌跌撞撞飞跑了来。但不知道怎的,跑出油菜地后又不敢回家。既然说了让自己望风,就一定得在这守着不走。她也不知自己哪儿来的这个义务,总之她在为一件可怕的事情保密,她身不由己。她站在那儿心慌意乱,胡思乱想,胆颤心惊。一时间不知该做什么。她想起自己是望风的,便踮起脚尖向路尽头,山岔口那边努力张望,希望赶快来一个人,好“交差”,好逃……当她长大后回想那一刻时,觉得可笑不已。当时完全可以悄悄溜掉的,可她不,她要等待借口的出现,尽管等这个借口比悄悄溜掉更加无意义,那时她还是多么小的孩子啊!

总之,后来山岔路口那里总算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人影,又好像不是,她如获大赦,大喊一声:“人来了!”自己拔腿就先跑,后面的油菜地里也跟着慌慌张张地“悉索”起来。她什么都不管了,跑过蚕豆地,跑过水稻田,跑过一条又一条田埂,跑过整条山沟,翻坡上坎,往家跑去,或是往家逃去。她边跑边哭,好像真的被吓住了,又好像受了什么委屈。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那两个小小的孩子,小小的姑侄俩,女孩七岁,男孩五岁……他们做了些什么?我们这个瘦小单薄的女孩高高站在垭口上看着下方田野间那些分散的潦草的院落。这寂寞的乡村间,还有别的什么在暗处孕育?

她的一生中第一次出现了孤独。

更为孤独的是她将一个人去面对自己小小的伴侣。她一个人绕过莲叶初覆的堰塘,穿过菜园和竹篱小院,走向自家的茅草房屋。一跨进门槛,看到堂屋正中央供奉的牌位几十年未变……她后来怎么也不能停止回想那个飘忽而忠实的伙伴。她一直在想,假如那个下午自己回家后他已经不在了,永远地不在了,那么时间过去后,自己在剩下的岁月里还能记起这个人吗?如果这人陪伴了自己终生,一直到最后,在那些世界既成事实的日子里才离开,永远地离开,那么,她会像做了一场大梦,只是像做了一场大梦。他到底是谁?他好像只是依附她的记忆和需求存在于世上,模糊、纯洁、认真,并且因爱情而充满了感激。而她血肉丰盈,爱恨俱全。当她还是一个孩子时就知道了一生的事情。他们一同启程,牵手共向前方茫茫一生。他们走的时候没有想到自己正在永远地离开。他们走了很多年,一个愈加不真实,一个也开始恍惚飘浮。直到有一天,她又听人说起童年时代那姑侄俩的事情。那时那两个已经长大了,各自成家了。但仍然继续有来往,为人所恶齿。受尽唾弃与鄙夷。他们放肆得如百事不晓的孩童。

她这才一下子感觉到那么多年都过去了。

她想起另外的一些更为缓慢的时光,想起清凉青翠的竹林里,娇艳灿烂的刺芭花处处绽放。竹林那头的石磨梦一样静着。后来石磨转了起来,隔壁子幺哥一圈一圈地推,把泡好的糯米一把一把灌进磨眼……他不停干着,不时冲着她微笑。最后他停了下来,走过去对她说:“平儿,平儿,我们去睡觉吧?”…………她一面想着一面落泪下来,并感觉到同那时一般的悸动和胆怯。她的伙伴在她身边熟睡,她轻唤了他一声。他的名字冰冷如铁。

我们要感谢那些陪伴了我们一生的人。当我们像孩子一样蛮横、不客气地把他的一生像过家家一样摆设进我们的一生时,他却像孩子一样毫不多心地、真诚地信任地你,依恋你。我们的错误只有他能够原谅,我们的无礼只有他能容忍。感谢他──再说一次感谢他吧!等一等他,在回忆中,让他继续跟上,让我们继续站在一起,迎风居高临下于眼下的空茫的情景──这情景既像是未来,又像是过去。正是它收容我们童年四处飘荡的幻想和渴望,聚积而使之成真,或者将它们掷向更远的地方,使之成空……那就是我们的故乡。

而我,假如早知我会爱上她,那么我便会早早地准备好足够的时间去展开一个最恰当的开始,我要去向那个开始,在那里去等她。我要亲眼看到她的降生,并在那个时候就抱着她,含泪说出爱她的话。我要一天也不错过地经历她的整个童年时代,她人生之初的每一丝感触我都要亲尝。就这样,我看着她一日日蜕生出使我多年后的某一天突然爱上时的模样,这才放心离去……假如是这样的话,假如是这样……可是,关于她的一切我一无所知,她的令我深爱的那些东西,如同无本之木一样挺拔、苍翠在种种印象之中。我都不敢再多爱一些,生怕一切会坍塌。我曾经想过,要穷尽剩下的生命来弥补被错过的时光,也想过要穷尽这生命去挽留她在她的走错的行程之中。可最后,只能默默收拾行李,穷尽剩下的生命,去向她想去向的地方,在那里等她,为她筑起房屋和家园,等待她的到来,与我最终相遇。我就这样做了,但一经启程,便迷失了方向。

我们永远不能再有第二次童年了,怎么会再有第二个故乡呢?后来那些也曾进入我们生命的一处处所在只不过是给过我们爱情的地方。我们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改变,我们的心灵之旅渐渐超越了我们的脚步所及之处。真的,再也没有故乡了……再也没有比童年更为漫长安静的时光,以便能长久专注地依恋于一处。人的成长是一种多么可怕的离开啊!这种离开,令身边的、心中的一切都在片刻不停,昼夜不舍地远去。这一生已成定局(也许还能在回忆中去反复琢磨、发现、修改)。唯一的机会早在我们的童年,在我们蒙昧无知时,在我们对世界的美的最初感动之中就草率匆忙地用掉了。只凭莫名无由的感激和喜悦,去安排了今后的生活,然后毫无办法地顺这路走下去。但是在行程中,我们总一次又一次地感谢他和他们──我们最初的,最可靠的爱情,我们最后的退路,慰藉我们的唯一温柔。他的痴情一点一点叹息着泯灭我们的自私。再说一次,请不要离开他,他是我们走出童年后始终不曾放手舍弃的最后一部分。

那么童年到底给过我们些什么?令我们长大后一遍一遍去回想,那些遥远的,遥远的好像从不曾有过的日子……双手空空地回想,不时记起一些细节,不时微笑,并不时地后悔……再想,再想……这种一直持续到最后时光的想,令我们的童年长于我们的一生。

可能我并非如我所想所说的那样爱她,真正爱她的人还等在她的童年之中不曾长大。而我,我什么也不知道,她更是不知道有关我的更多的东西。我们的相遇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很多年后,很多事情都过去了,很多年后的世界一片空茫,让人不知如何才好。我又想起了我自己的童年,同样不可更改的童年,此时正在过去的时光中,令另外一个人孤独。而那些因爱我而去寻找那个地方的人,此时全在迷途之中……再也不会有人靠近我了,并静心听我说──假如童年不喊我一声就来了,不喊我一声就走了,那么我会在一生中剩下的哪些岁月里长大?如果童年不肯收留我们的四岁、五岁,还有七岁八岁,十岁十一岁,那么它们将流浪在哪一个我能记得的日子里?如果童年就这样把我们送走了,如果童年就这样把我们送走,如果,如果童年这样,把我们一一送走啊……我们会去向哪里呢?

暴雨临城

我猛地推开窗子,痛哭出声!于是雨刹那间倾盆直下,席卷我的悲哀而去,像一条平静深沉的大河,带走波涛泛滥的支流。我把身子探出窗外,伸一只手插入雨幕,然后这手握住了另一人的手,闪电惊雷在我们之间乍然惊裂,我一下子看清了他的容颜,心中焚起狂喜的火焰。我要飞!他拉了我一把,我便从这窗口跳出──再见了妈妈!跌落下面无底深渊的,只是我的躯体,而我的灵魂,从此在宇宙的每一个,自由地翱翔。

我将去到这个城市的一万年以后中,并且令暴雨也持续到那时。那时一切都沉默下来,只有我还在歌唱。一切都已经忘记,只有我还流着泪把过去时时想起。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只有我正刚刚开始。我从自己的身体出来,以青春的形体踏上大地。我一路行来,顺雨水指向的方向深入这个城市的记忆。那里遍地都是锈迹斑斑的阳光和月光,我打磨它们使它们锃亮如初,再将它们粉碎。我离去时会将这些粉末撒在身后,给这个城市留下重重的线索。只是我忧虑这雨水冲走的会比我想象中的更多,这个城市大约不会再找到我,我也将失去回头转行的路标。这是一座空城,处处却充斥了心跳搏动的韵律,堆积着被劈断折裂的视线,在街道的拐角处,还遗落只言片语。我感觉有人正从背后默默注视我,回过头却看到一棵大树刹那间的坍塌……我后退几步,腾空而起,像鸟,像鱼,离开自己的身体。我走了很远很远又回头看,看到我的身体在那里蜷成一团,搂紧膝盖,埋藏脸庞……突然间想起这正是子宫里婴孩的姿势。恍然大惊!这时风雨中有孩子的啼哭声四起。我站在高处四顾,看到雨的滂湃之处冲荡一个关于童年的故事,喷薄一些有关她的,小小的,微弱的欢乐。我流泪吻了她,目送她向深渊跌去……我仍继续上升,仰起脸任狂风暴雨冲击我的声带却不能发出一声。城市的建筑物在前方慢慢散开、放大、临近,使我又觉得自己是在下坠。我的四肢无限地延伸,除了如注雨水却不能触及一物。于是便扑向那城市,渴望有巨大而真实的疼痛来击碎这梦幻交加的一切!我闭上眼,风雨在耳边呼啸,刹那记忆被擦亮,他看我的目光于恍惚间一闪而过。我惊醒,自己仍在下坠,却早已经穿越了这城市。──我和这个城市,究竟谁是幻影?

积雨层仍然黑压压地堆积在上空,伸出的手仍然空空探在窗外。我已忘记此时应是过了多年还是片刻之后。不管怎么样,这一次暴雨,真的就要降临这个城市了。

青春五号

“欧柔,波达木,赛罗斯……”

“约瑞,阿波,卡其木……”

这些音韵美丽的字眼把我渐渐唤醒,最先醒来的是记忆,它早已等候多时,等着被其中一个音节触动──“欧柔,波达木……” ──不,不是,仍然不是。我听出了我父亲的声音,他浓厚苍老的西北古音一字一字笨拙而认真地念着。一次是在春天,一次是在秋天。

“约瑞,卡其木……”

这些字眼啊,伴着金子的色泽和生命的分量,从我父亲手中滑落。那双手厚实,粗糙,手指扭曲秃短,手心黄茧遍布,创伤累累。那双手永远也洗不干净,伸不平展。

那双手,从头到尾抚摸我万顷的土壤,如何呵护一个初生的婴孩。他轻轻拍打、摸抚那婴儿娇嫩的后颈和脊背,拨动它细小柔软的手指。两只手握在了一起──我万顷的土地!

我松开父亲的手,从高处跌入这片土地,地底的波涛轰鸣着席卷我而去,带我去向春天,把我深埋。又有一天,我又听到父亲呼唤的声音,便顺着这声音走出大地,又循着阳光指向的方向站起身来。我睁开眼睛,世界像汹涌烈火一样富丽堂皇,那耀眼的光芒又像最悲怆的音乐激荡内心。我一步也不能挪动,好像没有双脚。我捂着脸不停哭泣。天暗下来后,我才擦干眼泪抬头四望。四野浩荡,星空奢华!

我是谁?“欧柔”是谁?还有“约瑞”“卡其木”呢?……天亮时,我渐渐记起了一些什么。我看到晨光清澈地浸泡着世界,东方的明亮中有一片云朵缓缓旋起五色的霓裳。我忍不住轻轻惊呼,那里顿时天旋地转,云蒸霞漫,半边天被浸染得彤红,刹那间,万道金光破幛而出……又一声呼唤回荡大地,经久不息!我站出来含泪答应。他不停呼唤,我不停回应。是的!我是“青春五号”,我是那些人们最年轻的时候发现的一粒麦种,经过一代一代的精心筛选,培育,试种,让我从一号、二号、三号、四号肩膀上高高站起,作为最优秀的品种,生长在我万顷的土地。还有那些“欧柔”,“阿波”,“卡其木”……我的姐妹,我们一同令这片土地金光万里!我们合唱,只因我们扎在地底深处的根触到了最深沉的激情!我们肩并肩,一望无垠,宽广又孤寂。天空深蓝,镰刀浑圆恢宏地划出钢铁的弧度,重量中满是力量。它缓缓举起,万物停止呼吸,齐齐仰头望它──当你收割我时,可会想到我就是你的那个“青春五号”?可会想到曾在你年轻的心中激动过的希望和爱情……感谢你老去之后仍把我留在当年的年轻之中,感谢你没有把我一同带走。你年年让我重新生长一次,把最美最纯洁的年华给我,让我从地底到地上去展示我们都爱着的,大地的美丽……父亲……我叫你父亲,我第一次出口这个称呼,便令你成为我生命中的最后一个亲人,一个真正的男性,一种单臂擎起世界的力量,最坚强的象征……只是父亲,你为何不把我作为你的女儿,去到你的家园生育,不把我作为你的儿子,去你的大地上劳作,却把我,作为一粒麦种,沿袭古老的丰收。还有还有,你为何为我取下如此美好的名字,富于回忆、幻想和希望,然后却把我埋入黑暗寂静的大地……让我还不曾来到这世间,就先经历了你百年之后才经历的那种沉默。父亲,你还在实验着什么?你还有什么愿望一直埋藏在过去,不曾实现……我叫你一声父亲,父亲──请珍藏这一声吧,请再答应我一声,就像我在黑暗中的无数次答应过的那样。我会很快应声而来,满携你已经无法经历的那些秋天的种子,围绕你的墓地,继续金光灿烂,继续无边无垠。你看,你正在永恒地死亡,而我在永恒地年轻!这就是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