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更想做一匹高大的野马。我常常看着它们从一个远方奔向另一个远方,天空为之倾斜,大地为之撼动,长嘶短鸣,草野荡漾。我掩身草野,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它们远去又远来。有一匹野马经过时回头看了我一眼,使我脚下的大地瞬间成为深渊。我欲要跟着冲出去,却被草根绊了一跤……我的乳汁充盈。我忍泪听着我的孩子嗷嗷待哺的哭声,把奶水洒向周围的大地。孩子,以后你来找我时,会看到这片草野中草木最为丰茂的一处──妈妈就在那里……我既然在那里感觉过年轻,也当在那里感觉衰老。那里曾经给我一片又一片的荒野让我消失,又给我一条又一条的道路让我归来。那里有十二个月依次进行在一年之中,那里万物改变着四季,那里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后再一天天回来。那里似乎在静待我的离开。而我真的要离开时,它又去到我将要到达的那一处等我,在那里的暗处睁开一双眼睛看我……我想站出来大声哭喊,它已先于我,在天空惊裂闪电雷雨……那里没有足够的悲伤使人流泪,也没有一滴眼泪是为着悲伤流下。那里沉静、漫长。那里长年累月地遥远在另一个人的视野之中……在那里,在那里……我的秘密是我心中的爱情。我伏在这个里,努力掩盖保存的全部东西只是一个晴朗的夏日。而别的夏日也在一一来临,淹没它又把它浮起。它们一一来临,又在我面前一一止步,然后纷纷转身向秋天走去。只有那一天笑着留下来了,留在我全部的所能记起的岁月正中央,又去到每一处我正在想象着的地方发繁枝,吐郁叶,奔淌大江大河,白天晚上地激动着,一声一声要求,强烈颤抖……我想我也许不会一生都陷没在这里,只是走出去的那一天还在未来的日子里迟疑着要不要现身。我深埋脸庞,也在迟疑。更多的事情的发生尚在开端之中。这个开端如此之漫长、迟缓。几乎使人忘记了这只是一个开端而并非结局。
浮云落日,鸟飞天涯,天苍野茫,新月临下。风吹而草动,我站起又卧下,在这四处来回走动,又静静地侧耳倾听。
星空
我仰望星空,寻找猎户星座。心里想象着星星与星星之间的距离。想着想着便不能挪动一步,又想到计算其间距离的单位叫做“光年”。
想着一束光,是怎样穿过漠漠时空和难以忍受的孤独来到地球。让我睁开眼睛就看到了世界,用的也是光速。就那么一下子,一下子──只为了这一下子,光线在把万物折射到我眼中之前,准备了多少寂寞无边的岁月,笔直地,向我而来。
多少个那样的夜晚,我衣着单薄地站在雪地之中,寒冷而困乏。家就在身后敞着,可我一步也不能挪动。又像是在等待,好像有失之交臂的缘分将瞒着我在下一刻进行。我等待黑夜突然打开,等待辉煌的星空中那七颗宝石熠熠辉映,徐徐退去……等待一切终于抵至我的面前……它说,它什么也没能给我带来,因为道路太遥远,太遥远。
我仰望星空,泪落盈盈。我想到我才是真的什么也不能做的一个,我才是双手空空的一个,我只能等待而已。而寻找我的那束光线此时仍向着我的方向跋涉……茫茫的宇宙,星星与星星之间微茫的引力,大片的星云,通向另一个宇宙的黑洞……找我的那束光线迷了路了。四处折射,交织,自己不时磕撞着上一分钟的自己……终于,其中一束挣脱出来,头也不回地跌入更茫茫的时空……像触角,一路茫然地感应孤寂与没有希望;像手指,就那样无限伸了出去,直指一个终于无法去到的地方……它说,在漫长的旅途中,在独自年轻,又独自老去的日子里,它也曾不止一次地想到过放弃。
我仰望星空,想着那么多的星星,如何艰难固执地闪烁。一颗努力地去让另一颗看到自己。当一颗星星在闪烁,还有多少块体正在混沌中尚未成形,在虚无浩渺的空间中凝聚,逐渐显现出酝酿了亿万年甚至更长时间的形象,开始在暗处进行阻挡。于是太空中有一束光线被它折射,并成为它自己发出的光。标出它的位置,再指向一处。在那束光未到达一处不能获知亦不能想象的地方之前,在众星闪烁之时,它依然黑黑地沉默地行进在迷途中。它准备了更多更不可想象的时间去寻找。它本身却还在原处,在自己的轨道上徘徊,看着自己的光消失向看不见的地方,期待那头的漠然长空中会有一双同样的眼睛将其截获,期待它被撞碰,转身回来,期待自己终于被发现啊……在宇宙中,再也没有什么比两颗星星之间的互相凝望更令人心碎……它说它也曾怀疑,也曾犹豫,怕抵达我时,这一路漫长的沉默已经将一切准备好要说的话语变成了谎言。
而我仰望星空,看到的只有星星们闪烁的光芒。这是什么样的力量绽放出的微笑!谁的面孔,在这微笑后千疮百孔,伤痕累累?它们沉默,它们遥望我。它们遥望的我,又是怎样明亮的一点?
我仍在凝望猎户星座,那七颗历历清晰的星子,斜在雪野上方的天空。而银河在旁边喧哗,群星在嘈杂,星星的漩涡扰动起雪野上精灵的梦境,无休止地涌荡到凌晨。然而我深知,在这狂欢的深处,一个音符对下一个音符的期待是多么漫长;一个笑容对另一个笑容的回应是多么地犹豫。我们所感知到的紧凑急促的节拍中充满的全是星星与星星之间的惊人的距离……试想,在那些距离中,有多少路程还在丈量之中;有多少已经传递出去的信息和爱意远未到达,又有多少已经在中途改变了主意;另外还有多少,仍不能被我得知,仍在向着我的途中默默坚持,直到渐渐绝望,渐渐地涣散、消失……星空把它的无限辉煌,无限华丽,无限奢靡喷涌向我的时候,让我得知的却是纷至沓来的一个又一个无边无际的,永远填充不了的,饥渴的,真空地带……唯有猎户星座,在群星中疏疏散开,浮在天际,像谁不经意随手点上的几痕指印,淡淡笼罩着繁华夜空中永远激动不安的孤寂……它说,它总得让我知道啊……它曾经就这样,试着接近过我……森林
我们在森林里循着声音找到一只啄木鸟。
森林里荡漾的气息是海的气息──亿万支澎湃的细流汇成了它的平静与沉寂。我们走在其中,根本是陷在其中。上不见天日,下不辨东西;此间万物都在被压抑,都在挣扎,在爆发,在有光线的地方纷纷伸出手臂,在最暗处一一倒下。脚下厚厚的苔藓浓裹的汁水,是这空间中所有透明黏稠的事物一层一层液化而成的沉淀。我踩上去一脚,瞬间陷入深渊。
这森林,用一个没有尽头的地方等候着我们。隔着千重枝叶,目不转睛地注视我们的一举一动。我们迷路了,我们背靠着一棵巨大的朽木喘息。然后安静,直到沉静。森林开始用一分钟向我们展示一万年。我们站起身继续向前。忽有遥远的叩门声如心脏搏动般一声声传来,并且一声声让一切沉下去,寂下去。我们回头望向那处,仓促间绊了一跤。等踉跄着站起身来,恍恍惚惚什么都乱了。血脉搏动与视线混淆在一起,触觉与味觉难舍难分,疼痛逼入了呼吸。我们想哭出声来,结果却是迈出了一步……回忆与狂想缭绕着手指,攀行与摸索一寸一寸蚁动在腑脏……不能停止,不能左右自己。巨大的孤独从我们脸庞抚摸到心灵──我看着这森林,惧骇深处全是忧伤。我想到了故乡。又想起了其实我没有故乡……我们这是闯入了谁的命运?陷入了谁的痛苦……环顾四周,发现四下里居然只剩我一人,不知什么时候走散了。
我大声喊着妈妈。我的声音四处穿梭,寻找,再空空地回来。回到我面前问我:“妈妈?”我跑了起来,躬着身子,在枝条下、灌木丛中飞快穿行。头发和裸露的手臂被挂痛的感觉从远处暧昧不清地传来。那痛感更像是谁呶着嘴唇向脑子里呵气。我加快了步子。我已经想象到自己四肢布满伤痕地走出森林的情景……那时阳光普照,我却丢失了我的母亲……我扒开一丛灌木跳下去。爬起来,一抬头,妈妈正站在不远的空地上,看着我,竖一根食指在唇前。
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就渴望有一天能够找到这森林的精灵。但是我们知道,在很久很久以后我们仍然还得这样平凡地生活。当我们站在河边的沼泽上,遥望横亘在眼前的绿得发黑的森林蜿蜒到天边。
我们想,这自然界中恐怕再也没有什么力量会比森林更为强大吧?只有森林蕴藏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只有森林是天地间最饥渴、最庞大的火种。它在自己的梦中是一片火海,它醒来就灼灼看着在梦中已经被它毁去的世界。它四季长青,它没有迸出火焰却迸发出簇簇四射的枝条。它死去后仍没有忘记留下一片片橘黄,赭红──全是被焚烧后才会呈现的颜色。枯枝败叶的最后一笔激情便是极端的枯干凋残,便是等待,更为无边无际的等待。
我们湿漉漉地走出森林,像是在大海中被浪潮推上沙滩。我们筋疲力尽。我们最爱的那首歌,那首热烈、尖亢、激越的歌,它什么也没能点燃,它一出口便被打湿透,一句一句地越来越沉重,一句一句坠落。我们只唱出一句,就忍不住泪水长流。妈妈……我们的歌声多么单薄,而世界多么盛大……这森林是火焰与海洋交汇的产物,是被天空抛弃的那一部分。──当火焰与海洋交汇,排山倒海,激烈壮阔,相互毁灭。天空便清悠悠地冉冉升起,以音乐的神情静止在我们抬头终日寻找的地方。而那些剩下的残骸渣滓,便绝望地留在大地上,向上方伸展着手臂,努力地想要够着什么……直到长到一棵树那样的高度,便开始凋零。
我们在说这森林。说了海洋又说火焰,唯独没有说这森林中一棵平凡的树木。于是我们离开时,它便在我们身后轰然倒塌,妈妈……这是这森林所能制造出的最大声响。这一声响彻山野后,剩下广袤的寂静。这一声不同于山风林籁的任何一声,这一声只喊一声,终生只喊一声。这一声之后,广袤的寂静剩下“笃、笃、笃”叩门的声音。妈妈,那又是哪一棵树呢?我们找不到。我们找到的时候,森林将它的咫尺之遥隐藏到千里之外。
我们在森林里目送一只啄木鸟远去。
蝴蝶路
蝴蝶成群聚集在路上,我们的汽车开过,一片一片地碾过。我不敢回头看碾过的地方会是什么样子。我始终看着前方。前方雪白的蝴蝶成片聚积着,竖起千万双颤抖的翅膀。道路被装点得雪白灿烂,并且像海洋一般动荡。汽车开过的时候,大地一定在震撼,栖在大地上的蝴蝶一定会有强烈的感知。但是,又是怎样一种更为强烈的感知支配着它们?当汽车开过,仅有寥寥的几只忽闪忽闪飞起来,停在稍远的地方,更多的蝴蝶仍在原地一片一片地颤抖,痴迷而狂热。像迎接一个巨大的幸福那样去迎接巨大的灾难。──汽车终于开过去了。
而前方又是成片的蝴蝶。
我们由蝴蝶的道路迎接,走进深山。从此迎接我们的是更为澎湃的山野。山野轻易地将我们陷落到不可自拔的境地。所到之处,一抬头就倒压下来的强烈风景逼我们一步步后退;但身后的万丈深渊却又迫使我们不得不在每一次的巨大惊恐面前向这惊恐再迈进一步。海洋的广阔不是让人去畅游的。而是让人去挣扎的啊……雪白的蝴蝶,在这山野四处漫舞,像在激流中一般左突右闪,像被撕碎的一群,被随手扬弃的一群。这种蝴蝶不美,不大,两片翅子雪白干净。它们纷纷扬扬成群动荡在深密的草丛中,又像是一片梦中的语言。又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无休止地经过这片草滩,惊扰着它们。
我们穿过蝴蝶丛走进森林。世界猛地浓暗下来。森林里面的每一块石头,每一只鸟儿都生长着树叶。所到之处,昆虫四散而去,寂静四聚而来。我们陷入一片幽暗恍惚的地方,而另一片更为幽暗迷茫的地方已经在下一步等着了。我们停住,我们迷了路。
这时,一只白色的蝴蝶从什么的深处,翩跹而来……这蝴蝶的道路,铺在这山野秘密之处的边缘。虽然是路,却是阻止我们前来的路,一只又一只,用沉默,用死亡之前的暂生,用翅子的颤抖,用我们这样的生命永不理解的象征。我们的汽车碾了过去。同时,我们的汽车还把什么也一并碾了过去?
“蝴蝶栖在路上,”一个老人说:“那么暴风雨和冷空气即将来临。”
但我们来临了。
我们跋涉山野,蝴蝶如碎屑般在身边随风飘舞,仿佛就是刚才被我们碾烂的残渣。又仿佛是刚才那群中了魔般的生命脱窍的魂魄。但不能称之为“精灵”,因为它们黯淡,纷乱,不能支配这山野的任何一处奇迹。它们残梦一般飘飞在山野旁,而山野浩荡啊!是不是正是山野这种惊心动魄的力量才浮起了,沸腾了,撼动了这些轻薄得如灵感中多余的语言一般的生灵?
我们却什么也不能惊起。我们只能开车从上面碾过,碾过,一无所知地碾过……只能碾过而已。蝴蝶的路,盛大,雪白,隆重。本该由另外的什么去踏上的?我们在这山野中多么渺小,多么无知。
童年
我因爱上了一个人而爱上了她的故乡。我千里迢迢寻到那里,久久凝望她曾凝望过的山山水水,却不能往前再走一步。几十年的时光如一面透明的玻璃屏障阻拦着我,让我眼睁睁看着她走进一片浓密深茂的油菜地里。任我趴在玻璃上哭喊、捶打,泪流满面,却无能为力。
我喊出她的名字,使尽最后的力气撞碎那时光的玻璃,瞬间死去。
我死去后留下了我的双眼,去向更远的地方找到更多时间对她进行更长久的注视。后来为着这注视,这双眼眼之下逐渐生出一具躯体;它的注视则给了这个躯体以生命。这个人一来到世上,便笔直地走向她,和她共度了一生。
感谢长年累月陪伴在我们身边的那个人!那么多事情我们都忘记了,只有他替我们记着。我们的一切都在时间中一一改变,最后我们连我们自己都否定了,唯有他替我们忠贞不渝;我们死了,我们剩下的那部分由他来替我们活下去。在我们颠沛流离的这一生里,他一步也从未稍离。唯有在回忆中,我们会惊讶地看到他正站在我们身后偷偷地为他自己哭泣……而他很快止住了哭泣,去追赶已经走出了院子的她,却没有追上。那个下午便十分地寂寞。那天她回家后告诉了他自己遇到的故事,他不太懂,也不觉得有什么好玩,只是一个劲儿地埋怨她不该丢下他独自去玩耍。这是他们生命中出现的第一道裂缝,让她初识了孤独。她很早就上床睡觉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回想那一幕可怕而惊人的情景,等她睡熟后,那情景又一直延伸进她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