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美食食之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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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朵颐家常(1)

米汤功用

中国人自打学会了吃饭,也就喝上了米汤。

吃饭之前,古人全靠喝粥度日。因为当时的炊具是粗陶,煮煮东西还凑合,但绝对不耐干烤,用其焖饭,只有炸锅。以后,有人发明了陶甑,其状如盆,底部有孔,可使蒸汽上行。将陶罐、陶鬲、陶釜等煮粥器物装上清水,上置陶甑,甑中入大米小米,其上加盖,煮水生汽,以汽蒸米,这才制造出了干饭。由此,古人省却了总跑“一号”的麻烦,可以集中精力创造文明。

第一个做出饭来的人实在伟大,得找个有头有脸的领衔,绝不能落到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头上,于是后人便有了“黄帝始蒸谷为饭”的说法。不过,生米直接蒸饭,未免费时费火。省出跑“一号”的时间又去找柴禾,还是不灵光。只有将米先煮而后蒸,才最终解决了这一问题。米汤也由此而诞生。直到今日,许多地方做饭仍用煮蒸法,尽管直接焖饭已不成问题。四川的甜烧白、八宝鸭子等需添加糯米的菜肴,所用之米也都要在沸水中滚上几滚后,再上锅蒸。

煮蒸法做出的饭有两大优势:一是没有锅巴,不浪费原料;二是饭粒膨松,出数,缺吃少喝时,这一点尤为重要。上世纪60年代初“三年困难时期”,有人还发明了“双蒸饭”,饭熟之后,搅散,再蒸,让米粒充分胀发。如此,同样斤两的米饭便可占据更大空间,看似增加了供应量。只是此浮肿米饭所含热量并无增加,难以安抚人们辘辘之饥肠。此时人们便需要米汤帮衬,来上两大碗“溜溜缝儿”,暂且能混个水饱儿。当时的机关食堂,大都有几个高及人腰的大木桶,内盛米汤供人饮用。当年那些手执饭盒、饭票度日的“祖国的花朵”,相信今日还会记得米汤的恩泽。

米汤惠人之处可谓多矣。其性味甘平,有益气、养阴、润燥等功能。有人甚至认为“米汤可代参汤,可补液填精,有裨羸老”,有些灵丹妙药的意思。现代医学分析也表明,米汤含有B族维生素、磷、铁和碳水化合物等营养成分,虽则不多。在某些场合,米汤的功用甚至超过米饭。无法进食的重病号,需要鼻饲时,便得派牛奶、米汤上阵;大病初愈之人,往往茶饭不思,此时喝些米汤,可调理脾胃,增加食欲。《红楼梦》中的宝玉和凤姐,因马道婆作祟几乎丧命,醒来之后就是先来点米汤恢复元气,不然,凤丫头可能从此变得笨嘴拙舌,再无法讨老祖宗欢心了。

北京过去冬天渍酸菜时,加些米汤,可助发酵;云南有一道米汤煮鳜鱼,煮鱼时不用清水而用米汤,再加些泡米椒、鲜木瓜、鲜柠檬片等当地特产,别有风味;贵州的酸汤鱼,也有将米汤发酵后充作酸汤的,配上几根泡椒,数片冬笋,清爽之至。不过,米汤在各种场合亮相的时候虽然不少,但多是跑龙套,因为它只是米饭制作过程中的副产品,其中的一点精华全是从后者“顺”来的,此外便是水分了,实在担当不起正经角色。元代《饮膳正要》中有一“河西米汤粥”,从名称看好像重用了米汤一回,但细看其做法,是将羊肉切块与河西米二升同熬,将汤滤净,再下河西米和肉丝、葱、盐,同熬成粥。还是没有米汤什么戏。

《南史·孝行列传》记载,南朝梁时有一叫庾沙弥之人,其母亲死后,按礼制应喝粥守孝,但是此人却是“水浆不入口累日。初进大麦薄饮,经十旬方为薄粥”,而且还要“昼夜号恸”。大麦薄饮就是稀米汤,能使人百日健旺且有精力镇日号啕,米汤真的成了灵丹妙药。不过,庾沙弥既为朝廷树立的孝子典型,总得有些异于常人的先进事迹,为此兑水势所难免。考虑这一背景,此记载似不足为凭。

米汤真正唱主角是在官场上。民初《汪穰卿笔记》云:“先辈言曾文正见人至京者,辄曰:‘多叩头,少说话。’又言文正尝戏言:‘今人欲得志,须细读三部书,则搂抠经、米汤大全、熏膨大典也。’”搂抠就是连搂带抠,熏膨未详其义,似有些假大空的味道,米汤加一“灌”字,就是“用甜言蜜语奉承人或迷惑人”。会此三招者,在官场上确实有资格混了。明朝陆容的《菽园杂记》中有一灌米汤的实例:“正统间,工部侍郎王某出入太监王振之门。其貌美无须,善伺候振颜色,振甚眷之。一日问某曰:‘王侍郎,尔何无须?’某对云:‘公无须,儿子岂敢有须。’人传以为笑。”

曾国藩不愧是曾国藩,自己深知米汤功用,却又提防着被人灌之。他在率兵攻陷金陵之后,被封为侯,手下一帮人自然要多多奉上好话。老曾着人将这些贺信文章汇编成册,于封面写了四个字“米汤大全”,扔到一边儿了。此举使得许多绝妙文章未能问世,让追求官场进步者少了典范,未免有些阴损。幸好,眼下要编个新版本还不算太难。

粥食谈往

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这是中国过去的治家格言。粥与饭,据说最早都出自黄帝之手,他老人家一边“蒸谷为饭”,一边“烹谷为粥”,好让后人餐桌上有干有稀。不过,这粥饭问世之后,地位却迥然不同。

周代之前,王公贵族吃的是饭,以甑蒸;庶民奴隶喝的是粥,用鬲煮。鬲是粗陶制成的,火烤便会炸裂,因此只能煮粥不能做饭。奴隶外出劳作,主人只须给个鬲,发点米,由他们自己在田头熬粥吃,倒也省事。鬲之容量只够一人填满肚子,因此一个奴隶便可称为一鬲。周康王时一次赏赐一个贵族,就有“人鬲千又五十夫”。可见当时喝粥的“鬲”之多。

大约汉代之后,粥之地位才有了提高。西汉时阳虚侯的宰相赵章得了一种怪病,饮食咽下后,总会吐出来,看着好东西干饿着。于是请来名医淳于意诊治,结论是“洞风病”,五天之后必死。不料赵章死倒是死了,却是在十天之后。淳于意的结论是,按医理确实该五天后死,但由于赵章喜好吃粥,胃中充实,因此多活了几天。从《史记》中这一记载可以看出,当时的“高干”已有喝粥的,人们也开始认识到喝粥有益于健康。

喝粥既然不再辱没身份,且能益寿延年,于是文人们便喝将起来,还要写诗。苏东坡有《豆粥》诗:“君不见滹沱流澌车折轴,公孙仓皇奉豆粥,湿薪破灶自燎衣,饥寒顿解刘文叔。……我老此身无着处,卖书来往东家住。卧听鸡鸣粥熟时,蓬头曳履君家去。”这诗里有典,说的是刘秀起兵时曾被强敌追得乱窜,跑到河北滹沱河下游的饶阳无蒌亭时,已是饥寒交迫。幸亏手下大将冯异送来豆粥,才使刘秀小有温饱。以后刘秀当上皇帝,特意赐给冯异珍宝、钱帛,并下诏说:“仓卒无蒌亭豆粥,滹沱河麦饭,厚意久不报。”看来,这豆粥还有救驾之功。

陆游与苏轼也有同好,认为“豆粥从来味最长”。他还专门写过“粥颂”:“世人个个学长年,不悟长年在目前。我得宛丘平易法,只将食粥致神仙。”陆游活了85岁,算是长寿,这与食粥恐怕大有关系。不然他天南地北到处跑,还和唐琬闹了那么多年的情感纠葛,劳力又劳心,早就该不行了。

粥食不但能救驾益寿,还能改善人际关系。《红楼梦》中林黛玉与薛宝钗之所以结束“冷战”,也得益于喝粥。宝钗见黛玉身体不好,便劝她少吃补药多喝粥:“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铫子熬出粥来,若吃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阴补气的。”宝钗还应承从家里弄些燕窝来,免得黛玉不好意思跟贾府张口。如此体贴关照,任凭林妹妹再厉害也不能耍小脾气了。

曹雪芹写这一段粥事,应该是以其早年经历为蓝本,因为用银铫子熬粥确有其事,清宫粥食就是这等做法。清宫熬粥,要由专人泡米、挑米。熬粥如用薏仁米,还必须用小铁片将米中的黑脐抠掉,再用竹签把残余的黑色痕迹挖去,方能入锅。帝后每餐粥食必须准备四种,除了老米粥、白米粥是必备的外,还要在薏仁米粥、香稻米粥、粳米粥、江米粥、玉米糁粥、小米粥、绿豆粥、腊八粥、豆汁、豆浆等中,轮换准备两种。煮粥时要先用铜铫煮水,开后过滤,然后移入银铫子中煮粥。如果是煮薏仁米粥,熬好之后,要将米汁滤出不用,再兑入粳米汁,这样味道才好。

不过也有例外。庚子年的七月廿一(1900年8月15日),慈禧和光绪为躲避战乱,仓皇逃离北京。第二天中午到达南口,没吃的没喝的,最后还是侍卫太监们四处搜寻,找了点鸡蛋小米,给老佛爷等人熬了点小米粥。这天晚上,仍旧是小米粥当家,这时候,什么铜铫子煮水银铫子熬粥的规矩全都没了,所能用的只有老乡家的大铁锅。

喝粥也有大场面。鲁迅先生辑隋代成书的《录异传》说:“周时尹氏贵盛,五世不别,会食数千人。遭饥荒,罗鼎作粥啜之,声闻数十里。”用山东话讲,这可真是“好家伙”!不过,如果当家的老太爷不把几代人都圈在一起过,而是让大家各展其能,各尽其力,可能也就用不着几千人同喝“大锅粥”了。

熬粥亦有道。袁枚在《随园食单》中说:“见水不见米,非粥也;见米不见水,非粥也。必使水米融洽,柔腻如一,而后谓之粥。”水米融洽,柔腻如一,并不只是治粥之道。

馒头探微

北方人吃白面也吃大米,南方人吃大米也吃白面。面食之中的主力,是馒头及其衍生产品——不同馅料的包子。如果没有了馒头,中国人的一日三餐便会单调许多,那日子实在是不太滋润。

说包子是馒头的衍生产品,其实并不十分确切。古时候,凡是面粉发酵后蒸制的吃食,无论是否有馅,起初统称蒸饼,后来都叫馒头。以后,为了表示区别,一些地方把无馅的划为馒头,有馅的归入包子。但这并非国家标准,许多地方并不遵从。至今,上海仍把生煎包子叫生煎馒头,河北、湖北的一些地方又称馒头为包子;浙江温州更有意思,把馒头叫作实心包,把包子称为馒头。实在是扯不清。

中国的馒头,西方的面包,同为人类饮食史上的重大发明。在此之前,尽管早已有了小麦,但由于缺乏合适的加工手段,无论东方西方,人们主要用其来煮粥喝,一煮就是几千年。及至人们掌握了面粉发酵技术,发明了面包和馒头,饮食才逐渐丰富起来。据记载,早在公元前1550年,古希腊的克诺索斯已经有了磨面女工、厨师和面包师等职业;公元前150年,罗马出现了最早的面包房,以后官方还向所有罗马公民分配面包。中国的馒头究竟始于何朝何代,目前似乎尚无定论。中国的文人历来只想着治国安邦,只知道记录解释君王们的最高指示,对老百姓是吃馒头还是喝粥这样的琐事往往不屑一顾,因此考证馒头的起源还缺乏可靠的资料。

不过,传说中馒头的发明人倒是有的,这就是无所不能的诸葛亮。据宋代高承所撰《事物纪原》中说:“诸葛亮南征将渡泸水,土俗杀人首祭神,亮令杂用牛、羊、豕肉包之,以面像人头代之……馒头名始此。”也有人据此解释,馒头原名蛮头,蛮人之头也,后人嫌不雅,才改为现在的名字。电视连续剧《三国演义》曾经把这馒头祭江的场面演绎得颇为壮观,很有点想象力。不过,诸葛亮发明馒头的说法有许多疑点。用来包肉的白面是否经过发酵?如没有,则与真正的馒头有着本质的不同,而经过发酵的面又很难塑造成人头的模样。再有,诸葛亮的“馒头”都扔到江里了,除了游鱼之外,又有谁能知道其味道如何?不知其味,此“馒头”又如何能大行于天下?

把诸葛亮与馒头扯在一起,其实并不奇怪。中国人干什么事都愿意借名人以自重,饮食行业亦如此,喜欢将某个名人作为本行的祖师爷,否则便显得不够正宗。开肉铺要供樊哙,因为他原先是屠狗的,以后又被刘邦封侯。豆腐店供奉的是刘安,因为他当过淮南王,乃汉室宗亲。至于蛋商,供奉的则是太乙真人。因为小说《封神演义》中的哪吒出生时是个肉球,后来被太乙真人收为徒弟,肉球与鸡蛋鸭蛋形状相似,于是这位太乙真人就便成了卖鸡蛋的祖师爷了。也真亏得有人想得出来。

比较起来,日本人在馒头问题上倒是实在一些,在史书中认定本国的奈良馒头的始祖是中国元代的林净因。这林净因是北宋隐逸诗人林逋一族的后人,在元至正十年(1350年)随日本高僧龙山德见东渡日本,把中国馒头的制作方法带到了东瀛,并将馒头的馅料从肉、菜改为日本人喜爱的红豆,因而颇受日本朝野的欢迎。当时的天皇还曾赐宫女与林净因为妻,并生下两男一女。以后林净因重回故土,其妻儿和后代则一直留在日本卖馒头,还编纂出版过日本馒头辞典《馒头屋本节用集》。600多年来,每年4月19日,日本食品企业界人士都要聚会在今天的奈良林神社,隆重举行朝拜馒头始祖林净因的仪式。这位在日本妇孺皆知的日本馒头创始人,中国正史中却只字未载。

有没有馒头吃,人们的感觉大不一样。苏轼当年虽被谪贬到海南儋州,但诗兴犹在,因为有荔枝吃,还有馒头吃。他曾为吃馒头而赋诗一首:“天下风流笋饼餤,人间齐楚荤馒头。事须莫与缪汉吃,送与麻田吴远游。”这吴远游也算幸运,只与东坡先生一道吃吃馒头,便使姓名流传至今。苏轼的弟弟苏辙曾奉皇帝之命出使辽国,虽说受到重用,却没有好心情。盖因当时辽国还没有馒头吃,还在喝粥吃饭。饭是半生的,还要“渍以生狗血及生蒜”,实在难以消受,于是只好喝粥。苏辙也曾赋诗一首:“春粱煮雪安得饱?击兔射鹿夸强雄。礼成即日卷庐帐,钓鱼射鹅沧海东。”看来是饿得够呛。

如今,人们已不再因馒头而吟诗作赋,可供选择的吃喝比过去不知丰富了多少。这自然是大大的好事。如果能多对馒头之类的问题做一些研讨,少一些不着边际的空泛议论,则更好。

汤饼寻源

许多现在极为平常的吃食,当年都曾大红大紫过,而且有过许多故事。例如面条。

魏晋时,面条还不叫面条,大名“汤饼”。当时的面食,可谓“饼天下”:上锅蒸的叫蒸饼;炉中烤的叫胡饼,后又称麻饼,据说是后赵太祖石虎认为胡饼有影射自己出身胡人之嫌,强令改的名;还有烧饼,但此烧饼非今天的烧饼,中间包着碎肉,有些像现在的馅饼;水煮的呢,就是汤饼了,其别号还有索饼、水溲饼、水引饼等。晋人束皙写过一篇《饼赋》,文中列举了10多种属饼的面食,蒸的煮的炸的烙的都有,比上市公司还要芜杂。

中国人的语汇一向丰富,对事物分类也很细致。像春秋时期,关于马的分类和称谓就不下几十种。良马曰骏曰骜曰骁,劣马曰驽曰骞曰骀;一车两马者为骈,三马者为骖,四马者为驷,四马中挨着车辕的两匹马还有专称,为服;驾副车的马为驸,传递官方文书的马为驿。后来的驸马,大概就是从“驸”中引申出来的。小白脸和公主结亲后要官当,皇帝老丈人自然不能不给,当个驸马吧。好在这官名让人一听就明白不是干正经事的,荣誉称号而已。此举还算明智,总比给这些人实权让他们瞎搅和强。

各种颜色的马,也各有说法:黑色为骊,青黑色为骐,黑白相间为骓,黑尾红身为骝;此外,紫色马、黄白色马、赤毛白腹的马、身黄嘴黑的马、毛色呈鳞状斑纹的青马,也各有其名,只是用字生僻,不便列举。马犹如此,何以魏晋时给各类面食取名时却显得思竭辞穷,只会一饼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