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美食食之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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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朵颐家常(3)

北京的炸酱面同样有不少说道。所用之酱要黄酱甜面酱各半,黄酱要前门六必居的,甜面酱以西单天源酱园所产者为佳,光是买酱就得跑半个京城;所用之肉要肥瘦参半,用刀切成细丁,如用现成的绞肉馅儿就差点事儿;炸酱时不能添水,要小火干炸,如此炸出的酱味道才香。吃炸酱面配带的各色蔬菜——“老北京”称之为面码,也有讲究。要有青豆嘴儿、黄豆嘴儿、白菜丝、掐菜、菠菜、韭菜段、小红萝卜丝、黄瓜丝、芹菜末、香椿末,共计10样。前六样吃前需在滚水中焯一下。这些面码虽然不算什么金贵东西,但因出产时令不同,想凑齐了也不那么容易。实在不行,调减几样是可以的。再不行,洗根黄瓜干啃也凑合,而且别有一种豪爽之风。但绝不能白嘴吃面。“老北京”把没面码的炸酱面叫“光屁股面”。一听这称呼,就知道对这种吃法是何等不屑。

不过,对北京许多平民来说,“光屁股面”已经算是美食了,毕竟有酱有肉。等而下之的面条吃法其实还有很多,例如炸酱油面。其做法极简单:葱花呛锅,倒入酱油,见开即可,拌面食之。稍好一点的,可加些白菜丝。这样的面条着实简陋,因此遍查有关京城旧俗的文章也未见记载。当年,我在山西工厂当工人时,曾蒙胡同里长大的北京同乡的热情相邀,品尝过一两次炸酱油面,并目睹了制作全过程。其味如何?极美!当时我们整天吃的是高粱面做成的“钢丝面”,调料只有盐醋,能吃上一顿炸酱油拌白面条,如何不是人间至味?

又见晚菘

南朝齐时的国子博士周颙官当烦了,于是跑到金陵的钟山隐居。没了俸禄,只好吃素。卫将军王俭谓颙曰:“卿山中何所食?”颙曰:“赤米、白盐、绿葵、紫蓼。”文惠太子问颙:“菜食何味最胜?”颙曰:“春初早韭,秋末晚菘。”事见《南齐书·周顒列传》。

周颙官位不高,政绩不显,可是这句“春初早韭,秋末晚菘”说得实在是好,不但深得蔬食三昧,而且文采斐然,让人过目难忘。一个人,一辈子能有几句话流传下去,也就够了。不咸不淡的弘论,只能流行于一时。乾隆倒是写了几万首诗,有谁能记住?

“韭”为何物,人尽皆知。那么“菘”又是什么呢?其实也是尽人皆知——大白菜。只不过,知道大白菜这一雅称的人不多了。如若不信,可在农贸市场立个牌子——“此处出售晚菘”,保证会有不少人过来看稀罕。不过,看过之后有什么举动,本人就概不负责了。

邓拓1961年在《燕山夜话》中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就叫《种晚菘的季节》,可见当时还有些人知道菘为何物。文中引用了不少古人吟咏大白菜的诗词,有苏东坡的诗:“白菘类羔豚,冒土出熊蹯”,把大白菜比作羊羔、猪肉甚至熊掌;有范成大的绝句:“拨雪挑来塌地菘,味如蜜藕更肥浓,朱门肉食无风味,只作寻常菜把供。”虽然夸张乃诗人本色,但大白菜一向被视为美味则是不会错的。

尽管秋菘受到古人器重,但大白菜算不得什么珍稀之物。曾经与周顒有过交往的那个王俭,一次去拜访南齐武陵昭王萧晔。“晔留俭设食,盘中菘菜、鲍鱼而已。”此鲍鱼非今日之鲍鱼,而是“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的那个鲍鱼,也就是臭咸鱼,所以记载此事的史官才会“而已”一番。这个萧晔虽然是皇族,但是并不受皇上待见,没了接班的指望,因此待人处事也就洒脱了许多,包括用咸鱼白菜来招待朋友。而王俭居然也不挑礼儿,“重其率直,为饱食尽欢而去。”做人交友到了这个份儿上,活一辈子也还有些意思。只可惜,今人应酬只知鲍鱼。

明清时,张岱、李渔、袁枚等一帮老饕,对大白菜的评价也都很高。李笠翁在《闲情偶寄》中说:“菜类甚多,其杰出者则数黄芽。此菜萃于京师,而产于安肃,谓之‘安肃菜’,此第一品也。每株大者可数斤,食之可忘肉味。”黄芽菜是南方人对大白菜的称呼,安肃即今日之河北徐水县。除河北外,山东及京津地区的大白菜均有佳品。袁子才在《随园食单》中,也有关于黄芽菜的记载:“此菜以北方来者为佳,或用醋搂,而加虾米煨之。一熟便吃,迟则色味俱变。”直到今天,醋溜白菜和虾皮熬白菜仍是北京的平民吃食。

袁枚毕竟是南方人,对于食菘之道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在北京,大白菜不仅可以熟吃,也可以半生半熟吃或者直接生吃。前者的代表作为芥末墩儿,后者则是温朴拌白菜心。芥末墩儿的做法是:将大白菜去老帮,整棵横放,切成三厘米长的圆墩状,用沸水烫一下,码入坛中,一层白菜墩,一层芥末面和白糖,最后淋上一层米醋,捂严,一天即成。味道酸甜辣而爽口。据说,当年梅兰芳大师的餐桌上便常有芥末墩儿,又据说,芥末墩儿以老舍先生家所做最为地道。这倒完全有可能,老舍是旗人,而芥末墩儿本来就是满族入关后带到北京的。至今,东北各地仍将芥末墩儿列为满族特色菜。

温朴拌菜心也是旗人吃法,制作更为简单:将白菜心横切成丝,然后浇上用白糖煮就带有红亮浓汁的温朴,拌匀食之。温朴是一种山果,形状味道都近似山楂。过去北京吃着皇粮的旗人再潦倒,一棵白菜吃尽菜帮后,当家的便会端着个缺边饭碗出门,费尽口舌赊上半碗温朴,拌个菜心。吃上这一口儿,日子才算有些滋味。这也是一种认真的生活态度,无可厚非。芥末墩儿和温朴拌白菜心,至今仍写在京城诸多“老北京风味”饭馆的菜单上,建议最好后面加个括号,添上“罐头山楂拌白菜帮子”什么的。这样,万一有人较起真来,也有回旋余地。

李渔说大白菜食之可忘肉味,也应属夸张之辞。不过,大白菜借助肉味倒是可以更彰显其鲜美,北京人吃涮羊肉时最后才上白菜,就是这个道理。据清朝睿亲王的后裔金寄水先生回忆,当年睿王府吃涮羊肉时,调料只有白酱油、酱豆腐、韭菜末和糖蒜,其余如芝麻酱、虾油、料酒、炸辣椒等一概没有,也不涮白菜,只涮酸菜、粉丝。直到他10岁之后到东来顺吃涮羊肉,才知道调料有这么多名堂,才知道可以涮白菜。

如果有人根据自己吃涮羊肉时有白菜这一点,便言称生活水准超过了王爷,旁人也确实不好说什么。只要自己不嫌寒碜。

文余杂碎儿·续又见晚菘

周顒能品出“秋末晚菘”之美,并不奇怪。因为大白菜的祖籍就在南方。和周顒同时的还有一个隐士范元琰,字伯珪,钱塘人。此人从未当过官,自然没捞过什么油水,只好种菜为生。这个范元琰很有些迂,“尝出行,见人盗其菘,元琰遽退走。母问其故,具以实答。母问:‘盗者为谁?’答曰:‘向所以退,畏其愧耻,今启其名,愿不泄也。’于是母子秘之。或有涉沟盗其笋者,元琰因伐木为桥以度之,自是盗者大惭,一乡无复草窃。”别人偷白菜,你不声张给他留点面子也就罢了,但是还要在沟上架桥再鼓励小偷偷自己的笋,则未免大乖常理。就是雷锋也不是这么当的。不过,如果没有这些“先进事迹”,范元琰也就没有资格进入《南史·隐逸列传》。看来,干什么事都得异乎寻常才行,包括傻事。

从范元琰的事迹看,当时大白菜还是比较抢手的,否则人们也犯不上去偷。因此,南齐武陵昭王萧晔以菘菜鲍鱼招待尚书左仆射王俭,虽然简单了一点,倒并不算跌份儿。据史书记载,这个萧晔很有才华,诗书弈射都有两下子,只是爱说怪话,因此很不受齐武帝萧赜的待见。尽管他们是兄弟。比如说,他把自己宅子后堂之山命名为首阳山,意思是皇上大哥给的钱太少,逼得自己只好去采薇;等到他出任江州刺史,皇上要把宅子转给别的皇子使用,他又不干,说什么“先帝赐臣此宅,使臣歌哭有所,陛下欲以州易宅,臣请不以宅易州”,让齐武帝很是恼火。结果萧晔上任仅一百多天,便被人打报告撤了职,回京当了个太常寺卿,闲差一个,油水不多。于是只好拿大白菜招待客人。看来,嘴巴不安分的人没有好果子吃,古今都是如此。

唐朝时,大白菜仍偏安江南,尚未大规模北上。唐代食疗学家孟诜《食疗本草》卷下说:“北无菘菜,南无芫菁。”不过,在另一处他又提到河西地区产一种名为“九英菘”的良种菘菜,叶大根粗,和羊肉一起煮食味道甚美。有人考证,菘菜首先种植于南方,传至河西地区须经过华北,而其自然条件也并不比后者优越,既然河西有之,在华北地区理当有种植。还有专家认为,到南北朝时菘在北方已有种植,但不普遍。这种情况似乎持续到北宋初期。据《清异录》载:“江右多菘菜,鬻笋者恶之,骂曰:‘心子菜,盖笋奴菌妾也。’”江右泛指长江下游以西地区,大体在现在江西一带。此地卖笋之人之所以对大白菜如此憎恶,将其打入奴妾行列,合理的解释就是菘多价廉,戗了他们的行。

大白菜北伐成功具体年代尚不清楚。不过,元代《饮膳正要》已有“白菜”之档案:“白菜,味甘,温,无毒。主通行肠胃,除胸中烦,解酒渴。”《饮膳正要》的作者忽思慧做过宫廷御医,因此其时白菜可能已经进入御膳。元代文臣欧阳玄在描述大都居民冬季生活时,也有“十月都城家百蓄,霜菘雪韭冰芦菔。暖炕煤炉香豆熟”的诗句。欧阳玄是欧阳修的族人,曾经参加宋、辽、金三史的编纂,生于1273年,卒于1357年。由此看来,北京人冬储大白菜的历史,起码有个六七百年。

大白菜能在北京吃香,主要是耐储藏。一般人家,院里挖个地窖或是找间不生火的空房,存上三五百斤大白菜,一冬吃菜就不必发愁了。不仅是北京,北方地区大都如此,《津门竹枝词》中,便有“芽韭交春色半黄,锦衣桥畔价偏昂,三冬利赖资何物,白菜甘菘是窖藏”的记载。吃白菜的人多,种白菜的人也就愿意培育优良品种,好卖个高价。过去除安肃菜外,山东福山大包头,胶州大叶球,徐水核桃纹,北京青白口,都是大白菜中的名角儿。

自打有了大白菜,北京人冬天日子好过多了。要不然整天萝卜土豆的,实在乏味。对于这一点,客居京城的南方文人感受尤深,因此在吃饱喝足之后,往往要将大白菜写入诗篇,赞赏有加。清初皖人施闰章便有《黄芽菜歌》:“万钱日费卤莽儿,五侯鲭美贪饕辈。先生精馔不寻常,瓦盆饱啖黄芽菜。可怜佳种亦难求,安肃担来燕市卖。滑翻老来持作羹,雪汁云浆舌底生。江东莼脍浑间事,张翰休含归去情。”浙人查慎行在《食安肃菜》诗中更是如此评价大白菜:“柔滑清甘美无对,花猪肥羜真填唾。”想象力十分丰富。可惜这些人早生了几百年,不然让他们搞宣讲绝对是一把好手。

韭之雅俗

中国蔬菜的本土派,如果推选业内老大,韭菜大有希望胜出。其优势有三:资格老;地位尊;再有呢,就是经常为文人所念叨,知名度很高。

2000多年前,韭菜已然十分风光。《诗经·豳风·七月》有过报道:“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根据袁梅先生的译文,其意思是,“二月初,大清早,羊羔嫩韭祭寝庙。”《仪礼·少牢馈食礼》中也规定,卿大夫在祭奠祖先时,必得备好“韭菹”即腌韭菜。似乎缺了这玩儿意,老祖宗们吃起猪呀羊呀这些个供品,就会觉得寡淡。《诗经》中开列的蔬菜很是不少,有蕨菜、薇菜、萝卜、蔓菁、蒌蒿、荠菜、荇菜……但是,能像韭菜一样担当祭祀重任的,不多。

历代诗人对韭菜也多有表扬。杜甫写过“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苏轼写过“断觉东风料峭寒,青蒿黄韭试春盘”。东坡先生所说的“试春盘”,为古代食俗。晋代《风土记》对此有过交待:“正元日俗人拜寿,上五辛盘。五辛者,以发五脏之气也。”五辛盘因盘中装有五种辛辣蔬菜而得名。此五辛,有人说是葱、姜、蒜、韭和辣芥,也有的说是大蒜、小蒜、韭菜、芸苔和胡荽。不管哪个版本,韭菜都在其中。到了唐代,人们对五辛盘进行重组,搭建新班子,增加了萝卜、生菜之类的温和派,并以薄饼包而食之,这就是春盘,即现在的春饼。

古人在一年开始时要吃五辛,是认为经过一个冬天五脏中积攒了许多浊气,要借辛辣之物驱除之,搞搞体内大扫除。不过,这一理论并非人人遵行,像佛门弟子便要禁绝五辛。据说吃了这些东西,就会被饿鬼所纠缠,难成正果。世上是否有饿鬼存在姑且不论,但这一禁令确有其深远考虑。因为韭菜还有别名,为起阳草或壮阳草,据说乃天然之“伟哥”。清修之士被“伟”之后,万一难以自持犯了淫戒,于己于人都是大大的不妥。因此,必须早做预案,杜渐防微。

凡夫俗子看问题则没有那么深刻,因此很少将起阳草与子孙繁衍之大计联系起来,只是当菜吃。韭之一大特征,就是有一股强烈浓浊的味道,喜之者谓之香,厌之者谓之臭。明代美食家李渔则属折衷派,他在《闲情偶寄》中说:“葱、蒜、韭三物,菜味之至重者也。……予待三物有差。蒜则永禁弗食;葱虽弗食,然亦听作调和;韭则禁其终而不禁其始,芽之初发,非特不臭,且具清香,是其孩提之心之未变也。”多数文人也持同一观点,因此在表扬韭菜时,才会突出芽之初发时的春韭,而非逢韭必吹。

韭之极品为冬韭,即数九寒天在暖房中精心培育的娇宝宝。因其成本过高,过去只能作为最高当局的特供。汉代京城已有温室韭菜,《汉书·循吏传》有明确记载:“太官园种冬生葱韭菜茹,覆以屋庑,昼夜然蕴火,待温气乃生。”当时有一个读书人出身的大臣叫召信臣,以为这些东西“皆不时之物,有伤于人,不宜以奉供养”,奏请皇上裁撤。也许是“有伤于人”这一点打动了“当食者”,此奏竟获批准,实行之后,“省费岁数千万”。如果条件合适,文人也不光会写表扬稿。

到了西晋,皇家温室似乎仍告阙如。当时的全国首富石崇与王恺比阔气时,在大冬天端出了韭菜酱,让王恺大丢面子。王恺是晋武帝司马炎的舅父,为了支持老舅和石崇斗富,司马炎还赞助他许多宫中宝物,但是冬天遇到韭菜酱,王恺仍然傻了眼。后来查明,石崇的韭菜酱,不过是韭菜根与麦苗的混合物,假冒产品而已,属工商局重点打击对象。直到北朝末期,冬韭才重现宫廷。北齐武成帝高湛的后宫嫔妃,“衣皆珠玉,一女岁费万金,寒月尽食韭芽”。如此一来,皇上嫔妃的伙食有了新提高,只是那数千万的岁费恐怕是省不下了。好在当时没有审计署。

清代冬韭仍为珍物。康熙时柴桑所著《燕京杂记》云:“冬月时有韭黄,地窖火炕所成也。其色黄,故名。其价亦不贱。”韭菜的表扬稿尽管不少,但传世诗作中,却难见关于冬韭美味的描述。因为这类稀罕物绝非穷酸文人所能问津,嘴里吃它不着,笔下自然也就写它不好。

不过,韭黄在露地也可植种,因此春回大地,万物萌生之时,韭黄便成了一般人家的爱物,其味道比起蒜黄来,要多几分清香,少一点辛辣。韭黄炒鸡蛋,韭黄肉丝,都是美味,也可用来包饺子,蒸包子。梁实秋先生早年间在青岛吃过一次水饺,此后一直念念不忘,“饺子奇小,长仅寸许,馅子却是黄鱼韭黄,汤是清澈而浓的鸡汤,表面上还漂着少许鸡油。大家已经酒足菜饱,禁不住诱惑,还是给吃得精光,连连叫好”。这等精致吃食,宫中抑或有之,但老大们吃得多了,也就没了感觉。

因此不会哼哼。

活吃黄瓜

算起来,这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