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名媛望族(完结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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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严辞训弟初相识

沈记后巷。

文青见马车中坐着的竟是本该躺在病床上的姐姐,一时怔住。

车中的锦瑟却僵在了那里。她一双含泪的美眸贪恋地一眨不眨地凝在弟弟身上,鼻端一阵酸涩,竟张不开嘴,更是难以成言。

锦瑟炙烫的眼神令文青又愣了半晌,接着他却愤怒地喝道:“谁欺负姐姐了?”

文青这一声直令锦瑟泪水滚落。她忙回头拭了泪,才冲白易和蒹葭道:“我和小少爷有话说,你二人去望风。”

见两人一东一西往巷口而去,锦瑟这才整肃了面容看向文青,沉声道:“上来。”

见姐姐如此,文青更觉诧异。

他登上马车,端坐着的锦瑟却沉声一喝:“跪下!”

文青再度愣住,茫然地去瞧锦瑟。透过车中微弱的光影,他只见姐姐端坐在那里,面容有些模糊,却显得那双明眸越发晶亮,盈盈的目光中似饱含了万千情绪,悲恸、痛心、失望、疼惜、悔恨……他辨不清分不明,却叫他的心紧紧揪了起来。

“跪下!”锦瑟再度沉喝。

文青忙扑通一声跪在了狭窄的车厢中。

只闻锦瑟肃然而问:“我且问你,姚氏祖训第八页第十六训是什么?”

文青听锦瑟的语气极其严厉,不敢有丝毫怠慢,忙回道:“谦逊待人,端方行事,居身公正,胸襟坦荡,不可仗势欺人,不可……”文青一边背着,便明白了锦瑟的意思,但觉一阵委屈。祖训尚未背完,他已是含泪抬头看向锦瑟,辩道:“姐,我没有……”

锦瑟却再度沉喝一声,道:“你没有?你没有,却敢带着小厮大闹人家的药材铺子?你没有,却敢一掷千金去和知府家哄抢一件死物?你没有,却敢当众甩脸子扬鞭子?我且问你,你仗的是谁的势?你的谦逊和胸襟又在哪里?”

文青被锦瑟连声逼问,欲辩解却又心虚,欲低头可着实委屈。加之姐弟俩相依为命,姐姐对他关爱有加、疼宠如命,何曾如此疾言厉色过。他着实害怕彷徨,忍不住倔强地抬手狠抹了下满眼的泪,没敢再开口。

见文青双眸通红,委屈地跪在那里,锦瑟如何能不心疼。她双拳紧紧握起,半晌才平息了情绪,又道:“你委屈?你定要说是那掌柜趋炎附势。可世态本炎凉,怎容你空嗟叹?你若真有傲骨,便该重振家门,叫那些不开眼的人好好瞧瞧。可你不但因无谓之人的几句怠慢之语便失了心性,累了门风竟还不知收敛,闯了祸却不知如何解祸,还一味地只知争强好胜。姐姐看你连蒹葭一个丫头都不如了!如今竟还不知错在哪里,妄自狡辩。你说,你可还配做父子双状元的姚氏子孙吗?”锦瑟的话极重。

文青遭了痛骂,委屈过后便也反思起来。又听姐姐语气中饱含失望,登时越发心慌,流着泪认错道:“姐,我错了。你莫生我的气,也别不管我、不要我……”到底是虚年才八岁的孩子。

见弟弟如此,锦瑟哪里还忍得住,便也扑跪在车厢中,将文青抱在怀里。她垂泪,泣声道:“傻茂哥儿,姐姐怎会不要你,你是姐姐的命啊!有你才有姐姐,有你才有我姚家。姐姐是恨你不争气啊!姚文敏不过有些溜须拍马的本事,你便如此亲近信任他。你可知那些喜欢当面奉承别人的人,也皆是喜欢在背后诋毁别人的人?你可知他逢迎含笑的皮囊下,包藏怎样的祸心?”

文青听姐姐唤自己的乳名,越发愧疚难当。细想方才姚文敏的种种作为,他不禁恍然。

锦瑟言罢,情绪稍稍稳定了下来。她抬起头,殷殷恳切地抚着文青润湿的面颊,道:“你可知道,若非方才的事态被控制了下来,会有怎样的结果?累了祖父和父亲的名声是小事,若真动起手来,你的身旁只有白易一个小厮,你岂能不吃亏?姐姐知道你是因姐姐的病才失了心性,可今儿他人能借此逼你就范,来日便亦可。唯有你修身养性、行事端方、多思多虑,才能防范小人害你之心。姐姐不指望你光耀门楣,只愿你莫再轻易入了人家的圈套。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姐姐……”锦瑟想到前世的种种,身子一颤,面无人色。

文青吓了一跳,忙握紧了锦瑟的手,连声保证道:“弟弟错了!姐姐你别吓我!”

文青听了锦瑟的话哪里会没有想法,将今日之事细细一想,当真是越想越惊、越想越怕。姚文敏以及往日那些亲善族人的面孔在他脑中不断闪现,竟皆变成了伪善,唯有姐姐才是他的依靠,是一心为他、值得他信任之人。姐姐不能没有他,他亦不能失去姐姐啊!

锦瑟回过神来,见文青稚嫩的面容上担忧和惊惧交织着,心知今日是她太过焦虑吓着了他。可强敌环伺、危险重重,已容不得弟弟不懂事、不长大了。若他还如此糊涂,只怕这条小命早晚还是不保。

祖父过世时,弟弟尚不足五岁,虽已懂得一些道理,却依旧是一张白纸。若落到吴氏手中,还不是任由其涂抹引诱?便是弟弟资质再好,被刻意往错路上引,璞玉也必成顽石。而前世的自己也没少被吴氏精心雕琢。误人子弟已是有损阴德之事,如吴氏这般便该被千刀万剐。如今她既得重生,势必要替天惩之!

锦瑟想着,这才缓了面色。她帮文青理了理微乱的头发,道:“今日是老夫人的寿辰,府上宾朋满座,茂哥儿行事万不可有错。快回府去吧。”

目送文青离开,锦瑟在后巷等两个小乞丐回来领了赏银,又嘱咐了两人一番,这才出了巷子。

马车驶出,却逢高大胜怒气冲冲地自沈记出来,一路骂着从车旁走过。锦瑟禁不住微微挑起车帘,目光紧随高大胜的背影,清冷的眸中有杀意一闪而过。

前世中,弟弟受伤被抬回府去,吴氏便央其夫姚礼赫送了帖子到江州府,把高大胜下了大狱。高大胜在狱中受尽折磨,后来却被开释,其母彼时已因病情耽搁故去了。高大胜是孝子,岂能不恨文青?后来他辗转参加了大丰的义军,当上了小头领。金州之乱时姚府一门逃难京城,弟弟便是惨死在了高大胜手下兵勇的钢刀之下,整整七刀,然后在她的臂弯中流血而亡。

往事一幕幕在锦瑟的脑中回放着,血的温度和弟弟渐凉的躯体仿佛仍能感知,锦瑟紧紧咬唇,恨意腾起。她猛然闭上眼睛,死死咬着牙。半晌后再睁开眼时,眸中已只剩清明和沉静。又瞥了眼高大胜远去的背影,锦瑟淡淡地收回视线,放下车帘,心思已转到了姚府。

福德楼上,一名身穿黑衣、腰际佩刀的男子正用平板的声音将方才锦瑟和文青的对话,重复给对坐在窗边的两个男子听。这两个人正是方才自姚家后门离开的完颜宗泽和萧韫。

完颜宗泽和萧韫先锦瑟一步到了福德楼,故而瞧见了沈记药材铺里文青闹事的开端。其间,完颜宗泽离开片刻,回来时却见文青已不见了身影,形势也大转,自是奇怪。此时听了影七的回报,方知一切都归功于姚文青的姐姐。

见萧韫听得饶有兴趣,完颜宗泽不觉笑道:“君子者,非礼勿看,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伯约今日叫影七去听人墙角,这可愧了君子称号。”

萧韫闻言粲然一笑,拂袖斟了一杯酒。他修长的手指轻转白玉酒杯,莹润相称,流动着优雅的光泽。他却道:“子御此言差矣。君子视思明、听思聪、疑思问……我这正是遵从了圣人所言‘疑、思、问’。”

完颜宗泽见他巧言狡辩,素知他实也当不上什么君子,便举了举杯,仰头与他对饮一杯酒。

眼见萧韫若有所思,完颜宗泽便扬眉道:“怎么,瞧上那位姚四小姐了?”

萧韫素知完颜宗泽口无遮拦,摇头一笑,道:“姚四小姐今年应该还不及金钗之龄。”

完颜宗泽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深邃戏谑地盯着萧韫,又道:“啧啧,连人家姑娘的芳龄都弄清楚了。年纪是小了点,我倒不知你还好这一口。”

萧韫系青阳萧氏。萧氏一族世代簪缨、清贵名门,族中子弟科举入仕者众,因而江南有“状元皆萧”一说。而萧韫之父萧默当年和锦瑟父亲姚礼诚同科,萧默本志在三元及第,却不想竟在殿试之上落于姚礼诚之下,屈居榜眼。当年姚礼诚病故,萧默曾在府中拜祭。后锦瑟祖父病故,萧默更是万分唏嘘。父子双状元的姚氏自此怕要门庭凋敝,再不能入清贵之流了。

因父亲之故,方才见沈记里闹将起来时,萧韫便对姚文青多留意了两分。后又见锦瑟匆匆赶来,这才生了关注此姐弟二人之心,倒不想竟被完颜宗泽如此误解。

萧韫被完颜宗泽打趣,却也无意解释什么,苦笑道:“姚四姑娘早年便和武安侯世子订了婚,子御且莫胡言乱语,免得毁了人家姑娘清誉。”

完颜宗泽却讥诮地扬唇,道:“谢少文?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可惜了这位姚四小姐通透灵慧的性子。然而不过定亲罢了,喜欢了便是横刀夺爱也未尝不可!”

萧韫深知完颜宗泽最瞧不上附庸风雅、自视甚高、空有才名却百无一用的迂腐书生,闻言,他只是无奈地一笑。

倒是完颜宗泽言罢,冲影七吩咐道:“把这个姚文青盯紧些。”

萧韫这才开口,“方才不是说首辅之家后继无人了吗?出尔反尔可不似子御所为。”

完颜宗泽被萧韫打趣,却只抿了一口酒,道:“有这样的姐姐,这姚文青未必不能成才,将来兴许能为我大燕所用。”他言罢,便不再多提,已转了话题,道:“我听闻金州一带百姓多以种茶、贩茶为生,单是金州境内便有八个颇具规模的茶叶产地。茶叶多贩往南境小国,谓之‘边茶’。伯约可知此事?”

萧韫不想完颜宗泽会突然郑重其事地提及此事,他心思微微一动,这才回道:“确有此事。金州在江州之南,峻岭环抱,关隘林立,地势险阻。因良田匮乏,土地更多地被世族豪强占去,金州佃户似奴隶般,除了要交纳地租,还要承担赋税徭役。因佃户占了十之八九,金州百姓较之其他州郡便更为穷苦。百姓种植普通农作物不足以自给,故而大多兼营采茶等业,私贩边茶换些口粮……”

依弦院。

锦瑟已将沈记之事细细说给了王嬷嬷、柳嬷嬷和白芷听。几人皆是通透之人,又有锦瑟的暗示,已然明白了一切,一时惊惧气恨自不必言。

几人正密议间,外面竟传来了白鹤的声音,“姑娘,武安侯世子听说姑娘病了,瞧姑娘来了,如今快到依弦院了!”

锦瑟闻言,笑容微敛,明亮的眸子里依旧盛着盈盈笑意。眸底一层寒冰却将那双眸子映得更加晶亮璀璨。

柳嬷嬷和王嬷嬷闻言皆惊喜。王嬷嬷道:“世子和姑娘一起长大,情分不比寻常。这姚家人心黑,好在姑娘还有武安侯府可以依靠,再两年便能嫁过去远离姚家了。”

锦瑟闻言笑得越发温婉。情分这东西重在一个“情”字上,向来是有情的时候才存在,而情却是这世上最易生变的东西。前世里,谢少文对她有情,可是不到三年,这情便被消磨殆尽。纵有姚锦玉百般迫害,也难掩谢少文寡情的事实。谢少文以爱为名欺她骗她,为私欲霸占她毁她一生。之后求而不得,依旧以爱为名怨她恨她、负她伤她。这种男人比那自始至终都无情无爱的冷酷之人更卑鄙无耻、可恨可憎。

只是王嬷嬷和柳嬷嬷不知道前世之事,自然觉得谢少文是个好人,觉着武安侯府是她最好的归宿。如今她们听闻谢少文亲自来探病,念着未来姑爷不因锦瑟家道中落而变心,自然惊喜非常。可是她们不会知道,武安侯夫人万氏--曾和锦瑟生母廖华义结金兰的这位好姨母,此刻已在筹谋着退掉她这个破落户,改而给谢少文求娶高门女了。

前世时,万氏带着谢少文来江州,对锦瑟的态度便极其冷漠。锦瑟自然觉察出了异样。再加上她又清高骄傲,既知人家已不愿结亲,她便也不去攀此高枝,当即便将谢家的婚书退了回去。可当年的她到底稚嫩,低估了世人的阴险卑劣。万氏根本不愿如此退亲,不想被人诟病侯府势利,竟处心积虑想要毁锦瑟清白。谢少文逆不过其母的铁腕,又舍不得放弃锦瑟,竟和吴氏合谋毁了她的清誉。吴氏更为了夺侯府这门亲事,为了祖父留下的万贯家私,谋算了文青的性命……想着如此种种,锦瑟轻勾唇角,扬眸瞧向进屋禀报的白鹤,道:“谢公子如今人在哪里?”

“已经过了惜缘院的垂花门,正往这边来呢。”

锦瑟便冲白鹤道:“他到底是外人,后宅岂能随意进出?冲撞了其他姐妹岂不是我的错?是谁允他来的?”

白鹤回道:“是大夫人。大夫人说,姑娘和世子一起长大,又是定了亲的,世子也算不得外人。世子关心姑娘,一片心意总不好推却,特叫凌雁带着世子过来。一会儿,世子站在院中,隔窗和姑娘说上两句话,算不得违礼,传出去还是佳话呢。”

“这是婶娘的原话?”锦瑟取了梳篦慢慢地梳着长发,一面问道。

白鹤答道:“是夫人原话。”

锦瑟便笑着点头,道:“佳话吗?只怕外人知道后,对谢公子来说是佳话,却难免要说我轻狂了。”

王嬷嬷一时高兴,便没想到这层,如今冷静下来,她面色不禁大变。

柳嬷嬷脸上的笑意也收敛了,咬牙道:“以往见夫人对姑娘体贴关怀,吃穿用度从来不短了姑娘,有好的东西都是先撇开大姑娘紧着送来依弦院。老奴只当夫人是好心,没想到今日先是小少爷,再是姑娘……夫人竟是一个也不放过……”

锦瑟微微一笑,道:“嬷嬷岂不知捧杀比棒杀来得高明狠毒。”

“捧杀”二字入耳,柳嬷嬷和王嬷嬷瞬间白了脸色,登时明白了许多事。

王嬷嬷浑身发抖,扑通一声跪下,柳嬷嬷也跟着跪下。

锦瑟慌忙站起身来去扶。

王嬷嬷已泪流满面,道:“姑娘,老奴愧对夫人啊!老奴怎就猪油蒙了心,连忠奸都弄不分明……”

锦瑟忙将王嬷嬷和柳嬷嬷扶起,劝道:“皆是她太能做戏,谁不觉得她疼我到了心坎、不忍骂不忍责?嬷嬷且莫自责了,重要的是眼下。”

王嬷嬷二人这才抹去眼泪。

柳嬷嬷道:“姑娘且放心,老奴这便去挡了世子,万不会叫他进姑娘院子。”

锦瑟却笑了,点头道:“只怕嬷嬷一人拦不住。嬷嬷不妨请大姐姐来对谢公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谢公子若知道此举不妥,定不会再执意坚持了。”

既然吴氏要毁锦瑟清誉,拉了大姑娘姚锦玉下水也是应当。柳嬷嬷闻言领了意,双手一握,转身匆匆去了。

锦瑟这才冲王嬷嬷笑道:“乳娘给我梳个简单得体的双螺髻便是。一会儿我从西角门出去,正巧往娇心院唤了三姐姐,一道去给老夫人祝寿。”

王嬷嬷笑了--有三姑娘姚锦红一起,锦瑟便能择个干干净净了。倒是姚锦玉,若真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可要沾上一身毛了。

姚锦玉的父亲姚礼赫虽只是个六品同知,但在这江州地面已算位高。加之姚家祖上便是江州人,在江州世代经营,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大户,颇有些人脉。姚府老夫人大寿,府上红灯高挂、红绸铺地、花团锦簇,来往宾客自然络绎不绝。

吴氏作为当家主母,一早便在前院陪着姚礼赫接客。她笑容满面、应对得体,一番忙碌却也着实辛苦,只觉口干舌燥、双腿酸疼。

贺嬷嬷眼见吴氏面露疲色,便小心地扶了她的手臂,劝道:“只剩知府姜夫人没到了,其他人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岂用得着夫人亲自出迎。老奴叫凌霄守在这里,姜府的轿子到了,立马禀明夫人便是。夫人且到偏厅躺上一躺,莫要累着肚子里的小少爷啊!”

吴氏到了偏厅,在靠窗的紫檀雕绘藤草鸟虫的罗汉床上倚下。贺嬷嬷奉上了一碗温热的润肺汤,又跪在脚踏上给她揉捏着双腿。

吴氏用了两口汤,舒服地微合双目。只片刻,她便似想起了什么,眉头微拧。她又睁开了眼睛,目光锐利,厉声道:“哼,不是说四少爷等着回话呢吗?叫他进来!”

贺嬷嬷见吴氏满脸恼色,自知是姚文敏办砸了差事之故。她素知吴氏是个面慈心硬的,这会儿大气也不敢出。片刻后,她便将低着头的姚文敏带了进来。

姚文敏上前恭恭敬敬地跪下行了大礼,口中喊着:“儿子给母亲请安!母亲今日辛苦了。”

他半晌不听吴氏叫他起来,只闻茶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登时心中一紧。

要说姚文敏也是个可怜的,生母产下他后便撒手去了。他又是庶子,上面已有两个嫡出的兄长,故而他并不得父亲和祖母的重视,日子过得可想而知。他小小年纪也不懂该如何改善处境,只想着巴结讨好嫡母才能获得生存空间。故而一些事情,吴氏稍稍透点口风,他便巴巴地去为吴氏做。这样吴氏平日里才能给他个好脸色。对这个嫡母,姚文敏是又惧又恨,今儿差事没办好,他心里岂有不怕的?

吴氏慵懒地倚着腰枕,呷了两口茶。接着,她将茶碗一盖,发出咣当一声响。

姚文敏的身子微微一抖,忙磕头道:“母亲息怒。儿子蠢笨办砸了事,儿子领罚便是。若因不成器的儿子气坏了母亲的身子,儿子真是无地自容了。”

吴氏这才叹了一声,道:“敏哥儿啊,不是母亲对你苛责,只是你父亲本就子嗣单薄,你虽非母亲亲生,可母亲对你和对老大、老二是一般无二的,实是对你寄予厚望。可你连这点儿小事都做不好,你叫母亲以后怎么放心交给你大事,让你独当一面呢?”

姚文敏忙垂泪道:“母亲的心儿都懂,是儿今日行事欠稳妥……”

他的话尚未说完,吴氏便又叹了一声,接着却是语气温和地笑道:“罢了。听说今日有不长眼的偷儿顺了你的物件,你这才离了沈记?是你腰间的那块玉佩吧?我记着这玉佩是谢姨娘留下的……唉,她是你的生母,难为你有这份心,一直记挂着她。你是个至纯至孝的孩子,今日之事原也不能怪你。你且起来吧。”

今日玉佩不见,姚文敏确实紧张万分。一来这是生母旧物,他留在身边作个念想。再来这玉佩是他的生母谢姨娘与姚礼赫的定情之物,他指望着留了玉佩在身,时不时叫父亲看到,也能念着当年和谢姨娘的情分,对他多一份慈爱。如今听吴氏这般说,姚文敏心中跳了又跳。他将腰间玉佩扯下,双手捧上,笑道:“若说尽孝,自是对母亲您。儿不是不知事理的,嫡母才是正经长辈,母亲又教养儿多年,儿心中只认母亲一人。儿子今日办砸了事,却素知母亲是最疼儿子的。这玉佩质地不好,儿早想要个好的了。今儿既然母亲提到这玉佩,儿便觍着脸求母亲赏儿一个更好的吧,母亲可定要应了儿才好。”

吴氏赏了姚文敏一块玉佩令其退下。

贺嬷嬷便将之前那块玉佩拿给吴氏,吴氏恼恨而厌恶地推开,道:“什么脏东西,竟往我眼前拿!”

贺嬷嬷忙将玉佩拿开,又劝了两句,吴氏这才面色稍霁。可接着,她便又沉了脸,恨道:“本想借着那莽汉的手毁了姚文青,连带着一起坏了他和姚锦瑟的名声,没想到精心设下的局,却都毁在了一个死人身上。那谢姨娘,活着的时候便是个狐媚子,如今都死了九年了,竟还阴魂不散,真是晦气!”

贺嬷嬷见吴氏面色狰狞,想着当年吴氏对付谢姨娘的手段还有谢姨娘的死状,只觉一股凉气从脚底升了上来。她面上却不敢表露半分,忙道:“我的好夫人哟,您和一个死人置什么气,气坏身子不值当。再说了,五少爷和四姑娘如今都捏在夫人手里,又信任、依赖着夫人,这局再设又有何难?”

吴氏听罢,也觉自己太过心切,可是到底不甘心白布置一场。如今未能如愿,短期内就不好再有大动作了。然而武安侯夫人在江州也待不长久,有些事容不得她不急。锦玉眼见明年就要及笄,再不定下亲事,总归是她的一场心病。只是如今已不成事了,她也无法,只怨天公不作美,毁了她的好事。又想着方才已叫谢少文进了内院,武安侯夫人当时的面色就不好看,吴氏这才露了点笑意,心想锦瑟好好和谢少文叙旧才好。

吴氏却不知此刻她那个捧在心窝上的女儿已被锦瑟请到了依弦院,正躲在垂花门后远远地望着一身锦服、俊容玉貌的谢少文。姚锦玉早绯红了面颊、跳乱了心扉,将吴氏的殷殷教导都丢在了脑后,将一颗芳心尽许了那身份高贵、仪表不凡偏又属于锦瑟的武安侯世子谢少文。

锦瑟令柳嬷嬷挡了谢少文,又令白鹤到珞瑜院以借新茶为由将谢少文已来到内宅之事告诉了姚锦玉。姚锦玉早就对吴氏提到的这个武安侯世子上了心,如今听此消息哪里还能忍得住。她取了茶便和白鹤一起到了依弦院外,偷偷打量起谢少文来。

却说锦瑟此刻已从角门离开了依弦院,正挽着姚三姑娘的手一同往老夫人的福禄院走去。姚锦红见素来穿戴雅致的锦瑟今日打扮得花枝招展,少不得打趣她。

锦瑟便笑道:“老夫人六十大寿是大喜事。待老夫人生辰后,府上还是要喜事连连的,妹妹穿喜庆一些也能沾个喜气儿不是?三姐姐莫取笑我了。”

姚锦红听锦瑟话中有话,心思一转,笑道:“妹妹此话何解?姐姐怎不知府上近来还有什么喜事?莫非大姐姐的亲事要定下了?”

锦瑟便打趣道:“大姐姐的亲事大婶娘都不急,三姐姐倒急了?”

锦瑟的祖父姚鸿有两个同胞兄弟,长兄姚江便是姚锦玉的祖父,另有一弟姚谦如今仍健在,住在姚家西府中。姚江因是嫡长子,便继承了姚家皇商的家业。姚鸿走了科举,没承想一举便中了状元,后出阁拜相。姚鸿虽子嗣单薄,只得一个嫡子,却创下了父子双状元的传奇。这使得姚鸿一脉一跃成为大锦清贵之家,再无人提及姚鸿原本出身商末之流的事了。

可叹姚鸿一脉好景不长,姚礼诚、姚鸿相继过世,只留下姚文青这一棵独苗。姚江却子嗣颇丰,共育有四子。长子和四子出自其妻郭氏,也就是现在姚府的老夫人姚郭氏。嫡长子姚礼赫便是姚锦玉的父亲,四子姚礼正就是这位三姑娘姚锦红的生父了。

姚老夫人偏爱幼子,对四老爷不仅疼爱有加,还将自己的亲侄女聘给四老爷为妻。姚锦红因父而荣,又难得地嘴甜人俏,极得姚老夫人喜爱。

姚家前三个姑娘年纪相仿,二姑娘姚锦芳是二房所出,只比姚锦玉小了两个月,而姚锦红又比二姑娘姚锦芳小了三个月。眼见着明年三位姑娘皆要及笄,却因姚锦玉的亲事迟迟未定,累得二姑娘姚锦芳和三姑娘姚锦红也未定亲,故而如今姚府的当务之急便是姚锦玉定亲一事。

姚锦红被锦瑟狡黠的目光一瞧,她面上一红,作势去拧锦瑟。

锦瑟笑着避开了,这才道:“也是王嬷嬷偶然听闻,婶娘的淑德院已连着叫了三个月的糖醋菜式了,厨娘们都在说大夫人又要为姚家添丁了。”

姚锦红心头一跳,接着才拍手道:“呀,这可不就是天大的喜事吗?”

锦瑟便道:“是呢。不仅如此,怕是惜恋院的那位也喜事将近了。”她言罢,见姚锦红目光闪动,便再未多言。

姚锦红半晌才笑道:“这子嗣不来便罢,一来还成双成对的。如今惜恋院的有了身子,只怕长房又要多位姨娘、添两位新人了。”言罢,她却拉了锦瑟的手,亲热道:“姐姐一直想和妹妹亲近,也好沾些书卷气,去去这身上的铜臭。只无奈妹妹老是待在院子里不出来,以后妹妹可要常来我这里走动才好。”

锦瑟便也笑了,眨巴着眼睛道:“三姐姐身上哪里有铜臭味了?快叫妹妹我闻闻这铜臭味儿是怎样的呀!”说着便耸着鼻子往姚锦红怀里钻,直惹得姚锦红咯咯地笑。

两人来到老夫人的福禄院时,老夫人刚收拾齐整,被四夫人郭氏扶着出了内室。她今日打扮得富贵喜庆,满脸喜色,倒显年轻了几岁。

锦瑟和姚锦红上前见礼,各自送上贺礼。老妇人夸赞了两人几句,又关切地问了锦瑟的病情一番,姑娘们便都到了。大家依次坐下,老夫人方问起姚锦玉来。

郭氏便笑道:“今儿是母亲大寿,大姑娘自也上心,许是在前边儿花厅陪着她的两位婶婶待客呢。方才嬷嬷来禀,客人们来得差不多了。依母亲看,是不是也该移步花厅了?”

今日众宾客来贺,女客们并未往老夫人的院子里来,而是皆被引到了待客的锦绣堂,此刻正由二夫人、三夫人陪着。

连锦瑟都来福禄院贺寿,偏偏姚锦玉这个嫡长孙女没有踪影,老夫人岂能高兴?可她还要顾着姚锦玉的颜面,笑着点头道:“玉丫头也算懂事了。”

郭氏连连称是。她扶着老夫人起了身,众人便簇拥着老夫人出了院子。

只穿过一处垂花门,锦绣堂便在眼前了,欢笑声不断传来。

明堂中的夫人、姑娘们瞧见老夫人来了,纷纷迎出来。老夫人便笑着和几位有脸面的夫人寒暄起来。

锦瑟却见姚锦红趁着空当和郭氏低语了几句,郭氏的面上便愈发欢喜了。锦瑟也勾唇笑得愈发明媚。

锦绣堂中一番见礼,老夫人几分客套、几分惶然地冲武安侯夫人万氏笑道:“民妇小寿,却劳夫人大驾,实是我姚府上下的荣光。”

姚礼赫不过是六品同知,还是靠着当年姚鸿的人脉走到了这一步,故而郭氏和吴氏都没有获得朝廷封敕的殊荣。而万氏却是二品诰命夫人,若非锦瑟的关系,姚府这样的人家是万没可能与武安侯府这样的勋贵人家攀上关系的。故而姚老夫人虽年长,在万氏面前也丝毫不敢托大。

万氏闻言笑道:“老夫人说哪里话!锦瑟是我未来的媳妇,当年亲家翁过世,我本该将她接到侯府教养,无奈这孩子顾念着她年幼的弟弟,我念着他们自幼失了亲人,正该姐弟多亲近,这才作罢了。这些年锦瑟承蒙老夫人疼惜,我还不知怎么感谢您呢。”

万氏言罢,郭氏便笑了起来。她冲锦瑟笑着招手道:“四丫头欢喜过了吗?还不快过来给夫人见礼。”众人的目光便都随着郭氏抬起的手瞧向了锦瑟。

锦瑟穿着一件银红镶淡紫大朵海棠花的锦绣褙子,罩着桃红色的织金花卉穿蝶百卉八幅裙,乌发只梳了个普通的双螺髻,戴着八宝玲珑海棠花的赤金步摇,颈上还挂着长命玉锁片。一身装扮得体并不出众,却将苍白的面色映出了几分红润。

锦瑟安静地端坐着,见郭氏招手,这才似不好意思般低了低头,长长的黑浓睫毛在瓷白的脸颊上如蝶羽轻颤。她起身往郭氏和万氏的身前走去,步履间长命锁片轻轻响动,配着她那略显局促的动作、乖巧的姿态,倒显得似个孩子,生生将那极为出挑的容貌压下去几分。

锦瑟行至万氏身边尚未俯身,已被万氏抱在了怀里。她头顶响起万氏感怀带哽的声音,“可怜的孩子,三年不见,怎和姨母客套起来了?”

锦瑟压了压讥嘲,便也哽咽着,“锦瑟该打,这些年累姨母挂念担忧了。”

她这一哽咽,屋中的夫人、小姐们无不动容,有泪无泪皆拿了帕子轻拭眼角。

“这是怎的了?本是欢喜的事,怎还落泪了?四丫头,婶娘可要说说你了,今儿祖母过寿,怎还惹得她老人家和你一道落泪呢?莫哭了啊!”锦瑟刚自万氏怀中抬起头来,便被刚刚领着知府姜夫人进来的吴氏拽到了跟前。接着吴氏拿出一条帕子便欲拭锦瑟腮边的泪,动作亲昵,语气宠溺。

锦瑟闻言,心中微冷。吴氏真是不放过任何打压自己的机会,被她这般一说,倒似自己不懂事,不孝地惹了老夫人伤怀、坏了老夫人寿辰了。

“都怨锦瑟,本就叫姨母多番惦记,如今刚见面,又惹得姨母先落了泪。姨母莫难过,婶娘说得是,今儿是老夫人寿辰,本不该落泪的。姨母再落泪,锦瑟真是无地自容了。”锦瑟就着吴氏的手擦拭了泪珠儿,只将话头往万氏身上引,提醒众人,先落泪的可是万氏。

吴氏闻言一愣,总觉今日的锦瑟有种说不出的不同来,可细瞧细想却又觉得是自己多心。

吴氏也知说错了话,正瞧着万氏想补救两句,万氏却已擦干了泪,笑着冲老夫人道:“老夫人莫怪,是我一时忘情失仪了。”

老夫人忙笑道:“四丫头是个有福气的,得夫人如此看待。”

“早便听锦瑟说夫人最是慈爱仁善,今儿我可算是见着了。”吴氏也忙笑道。

锦瑟此时低低地咳了两声。

万氏忙将锦瑟拉到自己身边,细细打量。她满脸忧色道:“面色怎不太好?可是病了?”

锦瑟羞涩地低头,回道:“前两日刚病了一场,累得老夫人和婶娘为我担忧操劳。早上方清醒过来,便又叫姨母也跟着担心。是锦瑟不争气。”言罢,锦瑟歉疚地瞧向吴氏。

老夫人忙道:“这是个纯孝的孩子,在床上昏迷了三日,今儿一早刚醒,便惦记着给我拜寿。”

万氏免不了细细问了锦瑟是如何病的,都吃了什么药。

众人瞧着,有的赞锦瑟不愧是首辅嫡孙女、至纯至孝恭顺知礼的,亦有的赞武安侯府不忘旧情、万氏宽仁慈善、锦瑟好福气的。

“这孩子就是太过纯孝了,我再三嘱咐莫下床再落了病根,她却惦记着要给老夫人拜寿……当日也是我这做婶娘的没尽到心,竟不防这孩子熬一宿看《草堂文集》,这才伤了身子。”吴氏歉疚道。

锦瑟心中生寒,吴氏今儿可真是铁了心要给她安上一个不懂事、不孝敬的名声--不听婶娘话,非要下床,此其一;带病前来拜寿,再惹得老夫人等人为她担忧,此其二;眼见老夫人寿辰将近,却还熬夜看书,累了身子,此其三;若是今日再将病过给了老夫人,那就是罪过了。

锦瑟可没忘记,前世时,吴氏就是这般给她硬生生安上了一个清高自诩、恃才傲物的名声。姑娘无才方是德,熬夜看书,看的又非《女诫》之类的书,放在男儿身上值得称颂,放在姑娘身上却大大不妥了!

万氏本就瞧不上如今毫无倚靠的锦瑟,她见锦瑟面带病色,便更不快。听了吴氏的话,万氏心下厌恶,早将当年情分忘在了脑后,只一心惦记着怎么退亲不碍侯府名声。她不觉微沉了脸,道:“这便是你的不对了,怎能熬夜看书呢?熬夜不仅伤眼更伤身,再累得长辈担忧,岂不还得担上个不孝之名?”

吴氏听万氏这般说,许多想法越发活泛起来。

锦瑟也连声称是,拧着帕子,不好意思道:“那本《草堂文集》是祖父当年心心念念的,直到祖父过世也未寻到这孤本。如今大姐姐好容易帮我寻了来,想着祖父的遗憾,便没忍住。只想着自己读了,也能代替祖父一二……是锦瑟思虑得欠妥当。”

万氏一阵动容,拉着锦瑟的手连声叹着“好孩子”。众人又是一番夸赞和劝解。

吴氏本见锦瑟出现在这里已是大惊大气,如今预想的安排算计皆落到了空处,更是憋闷。她正动着心思,却闻万氏对锦瑟道:“这么说来,你大姐姐待你很好。姚大姑娘是哪位?快过来叫我瞧瞧。”

吴氏这才发现姚锦玉竟然不在。她心里咯噔一下,心思动着,已笑了出来,道:“厨上出了些岔子,我支这丫头去跑个腿儿,叫夫人笑话了。”

众人闻言,这才笑了。

老夫人心中有疑,面上却不显露。她冲吴氏道:“你忙了这么久,快到一边儿歇歇。”

吴氏笑着应下,在一边的锦墩上坐下,便冲贺嬷嬷使了个眼色。贺嬷嬷趁着众人不注意时溜了出去。这番举动被郭氏看在眼中,转瞬也打发了身旁的严嬷嬷出去办差。

那边,一位夫人问起了老夫人的抹额。众人听闻是三小姐姚锦红绣的寿辰礼,无不拉着姚锦红的手夸赞。

吴氏已没了方才的高调和从容,笑意连连的面色下难掩一丝担忧,时不时还不忿地去瞧正出风头的姚锦红。

锦瑟不禁轻轻勾起唇,悠然地呷了一口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