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名媛望族(完结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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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幸得重生誓救弟

再度睁开眼睛,锦瑟瞧见的是海蓝色的织金帐幔。她的目光四转,只见南墙四扇楹窗,其上糊着鹅黄色的软纱,东墙上挂着一幅《消寒图》。靠北墙用绣着素心兰的薄纱屏风隔开一间起居室,依稀可见后面竖着的两排檀木书架和一张书案……这是她未出阁时在姚府所住的依弦院闺房,那幅《消寒图》正是她十二岁时亲手所绣。

《消寒图》上绣了一株梅树,每过一日她便绣一朵梅花在树枝上,如今只绣了两枝,正是二十三朵梅花。加上病倒的这三日,今日该是进九后的第二十七日,也就是万庆元年的十一月二十八,更是姚锦玉的祖母、姚府老夫人六十寿辰之日。

锦瑟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躺着的这三日,前世的一切交杂着丫鬟们的交谈声在她脑中不停回放,让她清楚地意识到她没有死去,竟是带着前世的所有记忆回到了六年前,得以重生了!

这个意识令她狂喜,然而身子太过虚弱,她怎么都睁不开眼睛。此时好不容易彻底转醒,瞧着自己纤细玲珑却足足小了一圈的脚,锦瑟方确定这一切不是梦,时光竟真的为她倒流了!

上苍悲悯,给了她重活一回的机会。这次她不求富贵、不慕权势、不要那才比状元、貌动江南的虚名,更不盼姻缘佳婿。她只愿守护住唯一的弟弟,便再无愧于心、无愧于地下长眠的至亲。

“姑娘醒了!”

光影一闪,锦瑟抬头,就见一个穿着绿色束腰右衽袄子、暗青襦裙的丫鬟端着铜盆走了进来。

丫鬟语气中含着几分欢喜,笑着将铜盆放在脚架上,连道:“姑娘可算醒了,你都昏迷三日了。姑娘且莫急着说话,一会儿奴婢给姑娘端了参汤润润喉再言语不迟。奴婢这便去禀告夫人。白鹭、白鹤你们仔细瞧着姑娘,可不要再叫姑娘着凉。”

她说话间,已有四个小丫鬟进了屋。吩咐完,不待锦瑟言语,她竟转身便走。

锦瑟的眸子眯了下,唤住她,道:“凌珊,不必了。”

凌珊面上的诧异之色一闪而过。

锦瑟察觉到自己的语气有些生冷,便低垂下眼睑咳了两声,这才虚弱地笑道:“今儿是老夫人寿辰,婶娘是极忙的。如今我已无碍,便莫让婶娘来回跑了,晚些再报也一样。好凌珊,我饿极了,这口中尽是苦味,真难受。”

凌珊这才笑了,道:“姑娘莫急,奴婢这便叫人摆饭。”

这时,又有几人进屋。打头的是个四十出头的嬷嬷,细长脸,眉毛比一般人浓些,因长了眉心褶,瞧着便有几分严厉。

她快步走到床前,见锦瑟冲自己含泪而笑,她不禁也眼眶一红,颤声道:“姑娘总算醒了。老奴……对不住故去的夫人,没能照看好姑娘。”

“王嬷嬷快别难过了,如今姑娘不是好多了吗?若再惹姑娘伤心,岂非平添烦恼?姑娘方才说饿了,瞧奴婢端了什么过来?”跟随王嬷嬷进来的丫鬟白芷笑道。她的话俏皮,面上也一派欣喜,眼眶却也红了。

锦瑟双眸含泪地瞧着两人,心中充满了感激。王嬷嬷和白芷皆是她的生母留下的。当年祖父辞官离京将府中的下人遣散了许多,祖父病故,便又遣散了大批,如今跟着锦瑟姐弟入住姚府的便没几个老人了。

白芷是锦瑟的贴身丫鬟,王嬷嬷更是锦瑟的乳母。前世里,王嬷嬷为护锦瑟,在金州之乱时惨死。白芷更是被姚锦玉的二哥玷污了身子,一头撞死在假山上。如今这两人能重新回到她的身边,真好。有她们和柳嬷嬷、蒹葭在,锦瑟不信自己不能逆天改命,护弟弟周全!

锦瑟这样想着,目光愈发清亮起来。凌珊却退后一步,快速地给白鹭使了个眼色。

白鹭会意,趁着众人不注意,偷偷溜出了房。

“嬷嬷,你快去书萱院和文青说一声,就道我好多了,免得他惦记。”锦瑟对王嬷嬷吩咐道。

过了一会儿,王嬷嬷进来,禀道:“奴婢到书萱院只见到了白玉。白玉说小少爷今儿一早便和四少爷出门了,如今还没回来。”

锦瑟闻言,心中咯噔一下,心道:弟弟果然不在家中。

前世时,也是在今日,姚锦玉的四弟一早就拉了文青出府。到午时开宴,两人还无影无踪,后来却被下人用担架抬了回来。

老夫人心急担忧,险些晕倒。姚锦玉的母亲吴氏为此事忙前忙后,又因她身怀六甲而不知,竟累得在文青的书萱院中一头栽倒。老夫人的寿辰便被这般搅了。

各府的夫人自然免不了去探吴氏。吴氏哭诉着提起病倒的锦瑟和今日出去玩耍却被打断了腿的文青,喊着如何对不住堂兄堂嫂、没能照顾好两个孩子等等。夫人们这才知晓,原来锦瑟未到前面给老夫人贺寿,是因为贪看了一夜古书病倒了。而今日姚文青之所以被打断了腿抬回府中,是因为他一早便拉着四少爷去酒楼吃酒,结果一贱民冲撞了他,便起了争执。吴氏连日操劳待客之时又要担忧锦瑟的病情,忽略了自己的身子,有孕多日竟未发觉,又被文青受伤一事惊到,这才又累又忧地晕厥了。

彼时,客人们没说什么,可事后锦瑟清高气傲、文青骄纵跋扈的名声却不胫而走。反观之下,吴氏贤惠宽仁、慈善敦厚、恭顺慈爱,其女姚锦玉大方得体的名声也传扬开来。

再之后,文青的腿无法治愈,患了残疾,再不能参加科举。而锦瑟更被武安侯夫人不喜,几欲退亲。相形之下,给姚锦玉提亲的喜婆却多得踏破了门槛。

想着这些,锦瑟的双手握紧,目光冷了下来,身子也禁不住微微发抖。

王嬷嬷将这些瞧在眼中,吓了一跳,忙上前摸了摸锦瑟的手,急声道:“姑娘可是冷了?”言罢,忙又唤了白鹤去添火盆。

锦瑟这才缓过面色,笑道:“许是刚醒来有些累。”

此时,外头传来小丫鬟的高声禀报,“夫人和大姑娘瞧姑娘来了。”

“姑娘刚醒,怎经得住你们这般吵闹!没规矩,快住嘴!”外面紧接着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

门帘被挑起,几个人走了进来。锦瑟低垂的目光锐利地一闪,抬眼时已含着温婉笑意。只见最先进来的便是姚锦玉,她穿着一件粉红绣桃花的长褙子,外套银红白狐皮右衽短袄,下配银红马面裙,裙中的马面绣着鹅黄桂花枝,碎花栩栩如生,似能飘香,十分雅致。

“妹妹,这两日可把姐姐担心坏了。”说话间,姚锦玉已到了床前,自然而然地在床边坐下拉起了锦瑟的手。

锦瑟回握住她,同样用含笑的眸子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姚锦玉--一身红色将她本就娇嫩的脸蛋儿衬托得更加娇俏。她的头上梳着丫髻,只缠着两串圆润的粉珍珠,耳戴碧玉坠,挂雕花精致的赤金璎珞圈,通身富贵却不招摇,雅致而不失活泼。精心打扮但又不露痕迹,这般用心,就是为了武安侯夫人携谢少文来府吗?

“几日未见,瞧着姐姐不一样了呢。”锦瑟笑道。

姚锦玉心中咯噔一下,只觉锦瑟这话意有所指,又感到锦瑟的目光似穿透了她的面容直盯进了她的心底。她的笑容微僵,细细瞧去,却见锦瑟双眸含笑、神情温婉,与往常哪儿有丝毫不同?只是那双眼睛比平日清亮了些也深邃了些,漆黑得竟叫人不敢久视。

“瞧妹妹说的,只三日未见,姐姐哪里不一样了?”

“我瞧姐姐今儿特别漂亮,眉目含春,莫非有什么喜事?”锦瑟微微歪头,打趣道。

听锦瑟这般说,姚锦玉的面色又是一变,心也突突直跳。自她前两日从母亲那里得知武安侯世子今日要陪同侯爷夫人来府,又听母亲对她的亲事说了几句暗示的话,她便禁不住一直在想那个相貌出众、仪表堂堂的侯府世子。眉目含春?难道表现得这般明显?锦瑟真瞧出了什么?

姚锦玉做贼心虚,面色便有些难看。

恰在此时,吴氏笑道:“你总算醒来了,这可不就是大喜事嘛!我的儿,快叫婶娘看看。可怜的,怎就瘦了这么多?”吴氏说着,便将锦瑟揽进怀中,疼惜万分地抚摸着她的长发。

锦瑟自吴氏进来便刻意未去瞧她,只恐一时难以控制情绪,让精明的吴氏瞧出端倪。前世,她远在京城,没有机会向身在江州的吴氏报仇索恨,可是论起来,吴氏比姚锦玉更加可恨可憎,姚锦玉是刺向她的剑,而吴氏却是持剑的那双手。

被吴氏拥进怀中,闻着从她身上散发出的香气,锦瑟只觉一阵恶心。她忙抬手拽住吴氏的衣襟,将神情变幻的面庞往她怀中埋了埋,含糊地喊道:“婶娘……”

吴氏只当锦瑟是在撒娇,便笑了起来,道:“好孩子,婶娘知道你受苦了。如今病好了,以后可莫要再任性了。”

锦瑟乖巧地点头,尚未言语却又剧烈地咳嗽起来,直咳得声嘶力竭,眼见便要晕厥过去。经过一阵折腾,锦瑟的咳嗽好不容易才停下来,面色却是比方才还不如,愈发苍白。

吴氏瞧在眼中,心里微定。

今日一早她听闻锦瑟已清醒过来,心头便咯噔一下。哪里放心得下,这便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就恐最后关头出了岔子,白费了心机。

现在她见锦瑟虚弱至此,便笑得愈发和蔼可亲,抚着锦瑟的手道:“快莫言语了,要多休息。婶娘看着你睡着再走。”

锦瑟却挣扎着目含愧疚道:“我这身子历来不争气,叫婶娘为我连日担忧操劳,我心中实在难安……”她说着,目光突然一锐,强自挣扎着起身,怒声道:“凌珊呢?”

垂首站在一旁的凌珊压根不明白锦瑟这是怎么了,一脸茫然地上前。

锦瑟抬手指着凌珊,道:“我方才是怎么吩咐的?不叫你多嘴去报婶娘,你……平日里我瞧你年纪大,又是婶娘指给我的大丫头,对你客气礼遇,倒不想竟养成这么个奴大欺主的性子。瞧我病得起不来了,不将我的话放在心上了……咳咳……”锦瑟又咳了起来。

吴氏忙抬手抚在锦瑟的背上为她顺气,一面厉目瞪向已惶恐跪下的凌珊,怒斥道:“作死的奴才!瞧你是个稳重的,这才拨了你来照看四小姐。你是如何做事的?”

凌珊见锦瑟似要背过气去,吴氏又动了怒,她便知不好,哭喊着磕头道:“奴婢冤枉!奴婢也是怕夫人惦记,这才……”

“这才自作主张?好!果真是奴大欺主!来人,拉下去掌嘴!”吴氏毫不留情。

姚锦玉在一旁瞧着,想着凌珊之前是母亲身边的精细人,平日对自己也恭顺,如今在锦瑟身边做眼线倒也尽力。她便上前劝道:“母亲,今儿毕竟是祖母的寿辰,这般……恐有些不妥……”

吴氏何曾想为难自己人?她也是被锦瑟逼的。凌珊不听锦瑟的话便是欺主,何况锦瑟还特意点明了凌珊是她拨过来的人,不惩罚凌珊,就要落人口实。吴氏犹豫了下,还是道:“正是你祖母寿辰,才不能留着这等欺主的奴才叫人笑话!”

外头很快响起了掌嘴的噼啪声。

姚锦玉的面色有些不好看。

吴氏却笑着安慰闭目喘息的锦瑟,道:“好了,为这等奴才生气不值当。凌珊虽今儿行事有些不妥,但平日还是好的。你若真觉得她不用心,来日婶娘给你换个更好的就是。”

锦瑟这才有气无力地睁开眼,含泪道:“婶娘的恩情,锦瑟记住了……只是今儿是老夫人大寿,我的身子不争气,怕是不能给老夫人磕头了……”吴氏含笑安慰了锦瑟几句,锦瑟才不好意思道:“婶娘,我想吃老福记的窝丝糖。”

吴氏便宠溺道:“真是个孩子!这有何难,婶娘这便叫凌霜出府给你买去。”

锦瑟却忙道:“今日宾客满堂,婶娘身边的姐姐们定然走不开,岂能再添乱?这等小事,叫蒹葭和白鹤出府一趟便好。”

吴氏自是依她,点头道:“知道你懂事!好,就叫蒹葭先与我回去取了出府的门牌再去给你买。你快快睡吧。”

锦瑟这才甜美地闭上了眼睛,片刻便神色安宁地沉睡了过去。

见锦瑟睡去,吴氏彻底放了心,匆匆带着姚锦玉和下人们出去了。

王嬷嬷送走吴氏等人,快步进屋,却一惊。屋中本该躺在床上沉睡的锦瑟竟下了床,正一手扶着白芷,欲往八仙桌前走。

“姑娘这是……”

“乳娘,我现在必须出府,文青有难!”王嬷嬷的话尚未说完,已被锦瑟急声打断。

王嬷嬷见锦瑟的神情焦急而严肃,虽惊疑,却瞬间明白过来--方才姑娘那般作为,分明是为了骗过吴氏等人,小少爷难道真有什么不测?

王嬷嬷尚想不明白,锦瑟已经又道:“我现在没时间和乳娘细说,若晚了,只怕文青的性命堪忧!乳娘,你快帮我收拾一下。一会儿蒹葭取了出府门牌回来,我便扮成白鹤和她一道出府!”

如今凌珊这个眼线已除,吴氏也已被稳住,又拿到了出府的门牌,锦瑟念着府外随时都会遭遇凶险的弟弟,一刻都不敢再耽搁。

一刻钟后,锦瑟便戴着帷帽和蒹葭一道出了后门。待双脚踏在高墙之外的土地上,锦瑟才松了一口气。

可她到底高估了自己的体力,只是从府里走出府外这一路,她的双腿竟有些发软。

蒹葭瞧出锦瑟的不妥,忙扶住她。

锦瑟蹙眉道:“你去角门迎一迎来旺,叫他将马车驾过来,我在这里候上一会儿。要快!”

蒹葭领命而去。锦瑟这才扶着墙闭上眼睛歇息一会儿,正筹谋着一会儿见到弟弟该如何行事,却突闻身后传来马蹄声。

还不待锦瑟反应过来,一声马嘶伴着一个清朗悦耳的男声已在她的身后响起,“喂,这里可是姚府后门?”

锦瑟回头,却见来人骑在一匹通体黑亮的高头大马上。他挺健的身姿如山如松,冉冉升起的太阳照射在他的背后,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却依稀可见深邃的五官和古铜色的肌肤。这人像是草原上奔腾的汗血宝马,浑身都带着一股飞扬的霸气和野性。

锦瑟抬手挡了挡阳光,眼前一阵阵发黑。她闭了闭眼便扭了头,直觉不喜欢这名男子身上傲慢、嚣张又危险的气息。

男子见锦瑟没作答,扬眉将马又行近了些。他居高临下地盯着锦瑟,又道:“你是这府上的丫鬟?可知江州县丞家的大小姐今日是否到府上赴宴?”男子似是很急切,一口气问罢,却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来随手朝锦瑟扔去。

银子掉在青砖地上发出一声脆响,被阳光一照熠熠生辉,竟足有十两。

锦瑟的目光落在滚至自己脚前的银子上,竟不知该笑还是该恼了。

本来打探人家府邸后门就不是正人君子所为了,这位却又是寻美而来。恰巧锦瑟是认得那位吴大小姐的,颇有几分容色和气度。既知男子是冲吴大小姐而来,锦瑟又岂会告知?更何况这蛮人半点尊重都不曾予她,这般施舍又野蛮的性子却是极惹人厌的。故而锦瑟未言语,只抬手轻摇了两下表示不知,便欲错步离开。

谁知她刚迈出两步,去路便又被堵住,男子横鞭立马,问道:“你不会说话?哑巴?”

他这一动,座下的马儿甩了甩脖颈,一口浊气便喷在了锦瑟的脸上,吹得锦瑟帽上的轻纱微动。

饶是锦瑟性子再好,也经不住这人如此无礼。闻声,她难得地怒目抬头,目光沉冷地盯着男子,道:“公子岂不闻‘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的道理?”锦瑟的声音极其清淡,炎日之下犹如一缕清风,未带半点不悦却又极其清冷悦耳。

男子见锦瑟上着半旧的葱绿右衽襦衣,下套天青襦裙,腰间打着红色如意结,头上梳着双丫髻,扣着质地粗劣的轻纱帷帽,浑身上下无一点金贵饰物。又瞧着她的样貌尚幼,只当是这府中的小丫鬟。见她一直不说话,便以为是个哑巴,哪里想得到她出口竟是这样一句?

他碰了钉子,这才诧异地打量起锦瑟来。只见锦瑟的身量尚小,站在那里却透出一股不卑不亢的气度来。他不禁扬了扬眉,倒生了几分兴致。

他手中长鞭一卷,便将那落在地上的银子带进了掌心,左手托着送到锦瑟面前,右手却执着长鞭抵在锦瑟的下巴上,强势地逼她将头抬了起来。接着他倾身下来,目光透过那层薄纱直逼锦瑟,再度开口,“敢问姑娘,这里可是姚府?”

锦瑟被迫抬头,这才看清男子的长相。他极年轻,细腻的古铜色肌肤、刚硬的面部轮廓、深邃的五官、如利剑般的眉毛、深沉似大海的双眸、笔挺如峰的鼻子、轻扬的唇,无一不彰显着青春活力和卓然的气质。他的年纪不过十七八,身量却比常人高大许多。头上戴着黑狐皮帽,皮毛外翻,帽中镶嵌着一颗雕着图腾的剔透白玉,滚金色皮毛的窄袖袍,袖口金带束着,腰上缠着暗金碧玉厚锦带,外头披着一件玄色毛皮飞滚大氅,背直肩宽,轩昂英气中几分爽朗不羁溢于全身。

锦瑟的目光在男子皮帽上雕刻着狼头图腾的白玉上停留片刻,又扫了一眼他左肩背处披着的金貂贾哈,将贾哈上面烙着的鹿头图腾瞧得清楚,她不觉心头一紧。锦瑟的眸光流转,再度去瞧男子海蓝色的眸子。阳光将他一侧的睫毛染成金色,更衬得那双眸子如一颗蓝宝石般剔透不凡。

北燕与大锦隔河而治,分庭抗礼已有十三年之久。北燕皇室系铁骊族,本是草原游牧民族,是胡人血统,而大锦不乏胡人,只是如眼前男子这般蓝眸的却不多。再加上男子身上的饰物、通身的气度,锦瑟已然确定了他的身份。她暗悔方才不该嘴快,徒惹事端。

感受到锦瑟清澄、从容的目光,男子心里倒生出一分探究的趣味来。他只觉那层覆在锦瑟面上的白纱极其碍眼,心中如猫抓般想知道是怎样的一张容颜,才能配上这般沉静如水的目光。

可是还不等男子动作,锦瑟已飞快抬手拿了他掌心的银子。接着,俯身行礼退后一步,避开了他的目光。

“奴婢请公子安。奴婢确是姚府的下人,只是奴婢粗笨,只配在后院干些粗使活计。公子爷问的事,奴婢不知。”锦瑟恭恭敬敬地言罢,便又诚惶诚恐道:“奴婢谢公子爷的赏。奴婢还有跑腿的差事在身,就先告退了。公子爷请便。”她说罢,似生恐被夺了银子般,绕过男子,匆匆朝远处行去。

锦瑟前后反差如此之大,倒叫男子微愣。待他反应过来时,锦瑟已走出很远,徒留一个背影。

眼见锦瑟的身影在墙角处一闪便不见了,男子才觉出不对来。他剑眉一拧,惊喝一声,“好个丫头!什么都没告诉爷,竟还敢拿爷的银子!”

“哈哈,一个丫头,你和她置什么气?她既说自己是姚府的下人,想来这处便是姚府后门了。只是溜进府中寻人的事委实不妥,子御还是作罢吧。”

说话间,一骑从巷子的另一头行来。马上之人穿着一身天青色织锦、遍地云绣暗纹的长袍,领口和袖口皆镶着白狐毛,宽锦腰带上绣着的雅致竹叶花纹和他头上的羊脂玉发簪交相辉映,越发衬得他通身气质温雅、五官俊逸。此刻他面容含笑,正打趣地瞧着那位被他唤作子御的男子,不知已在旁边瞧了多久的好戏了。

子御是完颜宗泽的表字,而这位在姚府后门堵了锦瑟问话的男子,正是北燕在大锦的质子--北燕六皇子完颜宗泽。其和太子完颜宗熹一奶同胞,皆是皇后金氏所出。自北燕和大锦江溪口一战失势后,北燕便停止了南攻,转而和大锦隔河而治、分庭抗礼,并送六皇子为质,如今已有七年。

完颜宗泽见萧韫面带戏谑地打马而来,他眉宇顿时舒展开来,笑道:“这姚府的丫头倒是有趣得紧,来日再叫我撞上,且叫她好看!”

萧韫知道眼前这位是从来不吃亏的主儿。眼见完颜宗泽恶狠狠地说着,他便笑着摇头道:“小姑娘想来是将子御当成偷香窃玉之辈了。为着吴姑娘的清誉不肯告知,倒有几分侠骨。”

完颜宗泽微微一怔,接着海蓝色的眸子便深了几许,气恨道:“本王知道那位吴小姐是扁是圆?大丈夫立世,便是瞧上了哪个姑娘掳上马背便是,何须如此。”

萧韫朗笑起来,拊掌道:“子御所言甚是,只是那小丫头所虑也是应该。若范新所探为真,那位吴小姐也算是子御的恩人了。既如此,又怎好累了人家清誉?子御便是再心切也须顾念一二才是。我已叫福昌去请母亲。此事托与家母,不知子御可还放心?”

完颜宗泽也知自己行事不妥,本也是一时冲动,见萧韫如此说,他便一甩马鞭掉转马头,叱了一声,“你们汉人就是规矩多,好好的姑娘非藏在深闺,迂腐!”

萧韫见他扬鞭而去,摇头一笑,接着却又若有所思地望了眼锦瑟离去的巷尾。方才虽隔得远,可凭他的眼力却瞧得清楚,那个貌似丫鬟的小姑娘有着一双养尊处优的手,怎会是粗使丫鬟?也便是子御这般不拘小节的人才会被她糊弄过去。

这样想着,萧韫轻轻一笑,扬鞭直追完颜宗泽,道:“冬阳碎金,子御与我福德楼上温一壶好酒,岂不优哉游哉?”

锦瑟坐在马车中,再度忆及前世之事来。

当日文青一早被姚文敏拉出府,恰好听说沈记药材铺新进了两根老山参,品相奇佳,文青便动了给她弄回补身的心思。不想文青到了沈记,掌柜竟说那参是为江州知府家病着的三少爷留的,愣是不卖。姜三少爷不过庶出,姜知府早年又是父亲手下的从七品判官。父亲和祖父相继病故,便连一个商人也敢如此作践人,文青小小年纪又怎能受得了?闹将起来又牵扯到了恰到沈记给老母买药的庶民高大胜,此人孔武有力却生来一副莽撞性子,又惯好多管闲事,以打抱不平自鸣江州市井街头。他见文青和掌柜闹起来,便只当文青仗势欺人,和文青几言不合竟动起手来。混乱之中高大胜伤了文青的腿。这中间,姚文敏只怕没少背后使坏。而若没有吴氏的许可,姚文敏一个庶子,又怎敢在祖母的寿辰日带着文青出府厮混?

锦瑟想着往事,马车已一路狂奔至沈记药材铺。

眼见药铺外里三圈外三圈地围满了瞧热闹的路人,锦瑟的面色顿时煞白,忙催促着来旺将马车驶过去。

锦瑟扶着蒹葭的手急匆匆地跳下了车,刚挤进人群,便听到了里头姚文敏叫嚣不停的声音,“文青,四姐姐可还等着这参救命呢,你和一个庶民啰唆什么?这参今儿是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

锦瑟混在人群中往里瞧,目光触到那个穿宝蓝色锦缎襦袍、束包巾头的瘦高身影时,到底没忍住,眼泪如决堤般扑簌簌落了下来。

锦瑟眼见文青听了姚文敏的话跳将起来,呵斥着叫小厮白易去夺参;眼见着他声色俱厉地骂着掌柜是趋炎附势的势利小人;眼见着他怒容满面却生机勃勃地就在自己眼前,再不是那个躺在她臂弯血流而尽的僵硬躯壳,再不是午夜梦回的一场惊梦、一缕泪痕。

文青,弟弟……锦瑟在心中嘶喊着,双拳却紧紧握了起来。

“给爷抢!”姚文敏的呵斥声传来。姚府的几个小厮便扑上去抢起参来。

掌柜见店中乱起来,大声喊着:“住手!这参是给姜三少爷留的,你们这般强买,可还将王法看在眼中?”

“王法?小爷便是王法!”姚文敏的神情一厉,一脚踹向店中的八仙桌,一套粉彩茶器哗啦一声碎了一地。

掌柜冲出来,对着外头围观的百姓哭喊道:“大家快来看,官少爷仗势欺人,堂堂首辅嫡孙嚣张跋扈、目无王法,小人这生意没法做了!都说姚首辅清廉爱民,小人看也不过是谣传欺人!”

文青本来就被姚文敏的几句话撺掇得心头窝着火,听到掌柜提及故去的祖父,当即冲了上去。他抽出腰间的马鞭指着沈掌柜,两眼猩红地怒叱道:“不准你诋毁祖父!”

“官少爷要杀人了!姚府五少爷要杀人了!乡亲们给小人做主啊!”文青的鞭子未落下,掌柜竟耍起无赖来,瘫坐在地上嘶喊着。

“没承想堂堂首辅家子孙竟如此没个样子!败落了……”

“这姚府一门双状元独一份的风光,到底没了。”

掌柜这一喊,惹得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对着文青指指点点。

锦瑟冷眼瞧着,目光森冷地穿过帷帽上的白纱直盯掌柜--好一个首辅嫡孙,好一个姚府五少爷!绝口不提姚文敏,却只把文青推出来。文青年幼易躁,又岂是这般没皮没脸的无赖小人的对手?

“老太爷一世清名,岂容这人如此诋毁?五弟,和他拼了!”姚文敏见事态闹大,眼珠子骨碌一转,叫嚣道。

“掌柜莫怕!我高大胜在此,看谁敢动这参!”正在此时,一直站在店中身壮如牛的汉子将掌柜拽起,瞪着铜铃大的眼睛直逼文青。这人年轻力壮、臂粗如柱,正是前世打断文青双腿的庶民。

吴氏,好一手不露痕迹的借刀杀人!

锦瑟眼见事情已闹到如此,便低头对蒹葭低语了几句。她见蒹葭神情微慌,又鼓励了几句。见蒹葭应下,这才悄悄朝一旁看热闹的两个小乞丐走去。

锦瑟做好安排便转身登上了马车,令来旺将车赶往沈记药材铺后面的隐蔽小巷。

马车刚转弯儿,锦瑟便听到了人群中传来姚文敏气急败坏的声音,“作死的偷儿,竟动到小爷头上来了!狗奴才,还不给爷追!”

闻声,锦瑟的唇角微挑--那两个小乞丐的动作倒快。姚文敏腰间的玉佩乃其生母谢姨娘的遗物,是丢不得的。更何况,如今姚文敏只怕乐得带了小厮撤离,好留了文青被打呢。

这厢,锦瑟的马车已缓缓驶进了小巷。

店铺中,姚文敏跺着脚一脸焦急地冲文青道:“五弟也知那玉佩对哥哥我的意义非同一般……”

文青便道:“四哥快追偷儿吧,不必顾念我。”

姚文敏满面感激,不动声色地冲掌柜使了个眼色,这才匆匆出店而去。

店铺中,掌柜忙吩咐伙计将参收起来。文青一看岂能不急,正待去抢,高大胜却拦了上来。眼见两人就要撕扯在一处,忽听一个稚气却清脆的女音自人群后响起,“高壮士果真如坊间传言有一副侠义心肠,只是没想到竟是认人不清、是非不明之人!”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一个做奴婢打扮的小姑娘挤进店铺来,正是得了锦瑟吩咐的蒹葭。

高大胜闻言,一喜一怒。但见说话的不过是个齐腰高的小姑娘,怒也使不出来了。他只粗声道:“小丫头,你什么意思?”

蒹葭福了福身,道:“壮士少安毋躁,可否容奴婢问这位掌柜几句话?”紧接着,蒹葭转向掌柜道:“敢问掌柜,你口口声声说这参已有了下家,是留给知府家三公子的,姜府可曾留下订钱?”

掌柜登时面色一变。但他的反应也快,转瞬便梗着脖子道:“自是留了的。”

蒹葭点头,又道:“既是留了订钱,则必是写了凭据的,掌柜可否将铺上存的底据拿出来一观?”

这下掌柜的面色不好看了。见高大胜和众人皆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他哪里敢说没有,便沉喝一声,道:“底据和账目一样,皆是我铺中重要物什,岂容外人说瞧便瞧?”

蒹葭笑道:“掌柜何故恼怒?我也不是说要瞧铺上的所有底据,不过只论这山参的一张罢了。若按规矩,底据自不是说瞧便能瞧的。可如今既出了这等纠纷,掌柜将底据明示一下也是应当。”

文青本不是那么笨的,方才不过一时气盛,又被姚文敏和掌柜刻意撩拨才失了理智。此刻一听蒹葭的话,他已然发现了症结所在,便也沉声道:“不错,只要掌柜将姜府的订钱底据出示,小爷现在就给掌柜低头赔罪!可若掌柜拿不出底据来,那便是趋炎附势,毫无商人行商道义!”

文青说得掷地有声。众人又见掌柜支支吾吾、面色几变,心头不禁都犯起了嘀咕。

见掌柜不动,文青底气一足,又道:“掌柜怎如此犹豫不决?莫非根本就拿不出底据?”

文青一言,百姓也纷纷催促。

高大胜跺脚道:“掌柜既占着理字还怕什么?磨磨蹭蹭得叫人心疑!”

掌柜眼见形势急转直下,拿不出底据便没法交代,可那底据他又着实没有,便只好硬着头皮道:“姜府是小店的老主顾,还要什么底据和订钱啊?”

蒹葭诧异道:“掌柜方才还说有底据,如今怎又成没有了呢?再者说了,这行商有商规,掌柜开门迎客,自是按先来后到的规矩,万没将送上门的生意往外推的道理。没有下订钱,那便是谁先来谁先得。我瞧姚公子方才分明拍了一张银票在那柜台之上,既是付了银子,这参何以就成了强买?还是掌柜行商非是看先来后到,而是论三六九等、得势与否?”

众人一听这话,瞧向文青的鄙夷目光便都转向了掌柜。掌柜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入了蒹葭的套儿。蒹葭问起订钱,他便该一口咬定没有订钱,却有口头约定,若是那样还占个理字,只可惜方才他情急又心虚。而此刻已入了套,他只能步步错了。

掌柜急出了一头汗。

姚文青上前一步,冷声道:“我既付了银子,这参,掌柜何以不卖?我自进门便不曾横加意旨在掌柜身上,掌柜何以说我仗势欺人?”文青见沈掌柜哑口无言,又道:“这参若真被知府家订下,掌柜为何还将它摆在外面?方才我进店后询问,掌柜又与我详说这山参何等品相俱佳,我要付钱却又突道卖不得。倒不知是我仗势欺人,还是掌柜趋炎附势,欺我年幼、毁我名誉?”

“若说今儿这事可真怪了,这生意人竟敢和官家少爷叫起板来……”

“嘿嘿,方才这里可还有个姚府四少爷呢。这事……说不得,说不得啊……”

……文青说罢,众人已另有计较,某些素知大宅门中猫腻的聪明人心思已动了一动。

掌柜面色涨红,面对众人指责的目光却无从辩驳。

蒹葭冲高大胜福了福身,道:“高壮士义薄云天,只可惜这掌柜存了坏心,怕有意要累壮士美名,叫壮士也跟着沾上趋炎附势、巴结知府的脏名呢。”

高大胜闻言,气得拳头握紧,铜铃大的眼睛直瞪向掌柜。接着他竟铁臂一伸,直抓掌柜的衣襟。

众人惊呼着瞧热闹。

蒹葭已悄然到了文青身旁,和他低语两句,便在前引路带着他往后巷行去。

两人却不知,此刻在沈记对面的福德楼上,一处雅间的轩窗半开,一双澄澈的眸子正含笑盯着二人远去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