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几句实话:4月过了是5月,5月过了是6月。6月的太阳毒,后娘似的,刀子般的剐人。那个日子里我的乡人都戴着一顶席夹子。席夹子是一种用苇眉子编的有檐的帽子,和草帽是一个家族的。草帽洋乎,但软塌,没筋骨,不挡雨,还捂风,不像席夹子那么有个性,水旱两用,男人似的,有棱角。所以说,在6月,我的乡村就是席夹子汇成的河。
戴一顶席夹子,就使我的乡人隔开了太阳的抚摸,我的乡人就游在6月的阳光里,悠然自得。
那个时候,太阳就更暴躁了,他把他的愤和恨一览无余地倾泻下来,淹没了我的庄稼。庄稼地里最多的是玉米。玉米默默吮着太阳的光芒,就似婴儿吸着娘的奶,那么从容,那么安详。
玉米长到6月就是一株树了。4月里,玉米就一颗种;5月里,是一棵苗;到了6月,太阳变本加厉的残酷了,玉米就是在这残酷的阳光下长成树的。对于这些肉体的折磨,他不亢不卑地接纳着,用一种耐性和恒心,用一种爱和活着的欲望。
我想起小时候父亲对我说的话。他说,麦子不经过冬天,就结不出麦子;玉米不度过夏天,就收不到饱满的粮食。父亲说:寒和热是两个考验,都是折磨,挺住了,就能丰收,就能结出金黄的粮食。
丰收是玉米的最高境界。为了丰收,玉米就得不停地接纳着夏天的一切:风啦,雨啦,太阳的晒啦。这些玉米能挺,咬咬牙就过去了,可6月里女人们用五彩缤纷组成的一道道美妙绝伦的绚丽风景,那种于心灵上的烘烤,诱惑着玉米。那个时候,女人们的红裙子张狂而热烈,激昂而澎湃,使她们的美与活力无处不在,无处不浸。而我亲爱善良的玉米,就必须得承受,承受着这种心灵的煎熬。
玉米只好怪自己:谁让我是一株玉米?谁让我为丰收而活着?玉米知道:自己是这块土地的种子,是粮食,是纯朴而善良的农人用生满老茧的手把他播到土里,给了他一次再生的过程。从种到收,虽然只那么短短的百多天日子,可这一点点的日子,他也要认认真真地活好,活成一种斗志,一种精神。
6月的玉米在太阳的万道光芒中舒展着自己的身姿。葱绿的叶儿随风摇曳,摇曳出了一派浓浓的乡村气息。那气息是那样清新而透明,倔强而坚韧。
而那时的席夹子,就繁忙穿行于玉米中,像玉米开出的花,在太阳下,那么古朴而悲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