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在路上的朋友来信告诉我:他想家了。我说想家就家来吧。可那个朋友没有回家。
我不知道他不回家的原因。可我想象得出,他一个人跋涉的情景:那是一叶小小的扁舟,在风里在雨里汹涌沉浮,浪缠缠绵绵。那时他全身如洗,在如铅阴云下倔强地把着舵。后来,风住了、雨住了,大海静如熟睡的婴儿,一轮又黄又大的太阳从水里调皮地跳出,扮着鬼脸。这时,我的那个精疲力竭的朋友抹着脸上的汗水,沉迷在一种劫后余生的幸福里。
我知道,用劫后余生有点儿残酷,有点儿不伦不类,但对我的朋友的确如此。很久以后的一个黄昏,他在很远的地方打来一个电话,听着他的声音,我感觉原来清脆甜润的声音仿佛被榨去了糖分,只剩下沙哑和低沉。我问你好吗?他说他好。他说不必挂牵他,只要相信他是一只鹰就行了。我问他还想家吗?他说想。特想娘。我说想娘就家来吧。他笑了。反问我因为想娘就应该回家吗?我说家里有娘啊。他说不了。他说他是只鹰,他只属于天空。
那时我在北方的一个小镇工作。所谓的工作就是当一名报纸发行员。每当太阳还在睡梦的时候我就来到镇驻地,望夫石一样眺望着发行车的到来。阵阵风儿袭来,我不禁寒战连绵。那时我真正感觉到,我是一个十足的漂泊者。
当我驮着报纸穿行于大街小巷,把“牛奶面包”之类的精神食粮送到一个个订户的手中,我发现他们是我的岸,温馨而和平。在到达一个岸后,我必须再赶往另一个岸,这就是我的工作,我一天的全部。
暮色四合,我步履蹒跚地回到家,回到妻子温柔的秋波里、儿子童真的幼稚里。这时我猛然发现,我的家是一个美丽的岸,是我永永远远的归宿。这儿让我充实,让我自新,并赋予我花香、阳光、幸福和甜蜜。
再后来的一天,那是一个很好的秋日,在田野,我看到有个生命在用一种目光抚摩我。他问我认识他吗?我说认识,你叫玉米。他很好地笑了。就在那一笑之间,我发现他的牙全黄了,金子一样闪着光泽,被秋风抚过发出金属一样脆耳的声响。我说你的牙怎么黄了?他笑了笑,长叹了口气,很累似的。他说我漂泊完了,我要上岸了。
我不懂他话的意思。他告诉我,生命从降世就注定了漂泊。漂泊的目的就是寻岸。岸其实就是成熟。生命就是一个漂泊的过程,一个寻岸的过程。
于是,我仿佛置身一片苍茫无垠的大海,我美丽温暖的家园却是这汹涌波涛上的一叶不定的小舟——那时我满脸的恐慌。那个远方的朋友来信安慰我,他告诉我别哭。他说岸就是漂泊,想想,挺滑稽的。其实,漂泊就是岸。他说得诗意盎然。他说岸是一种风景,漂泊也是一种风景,都很绚丽灿烂。我知道他这是劝我。他告诉我,他身上的伤很多,每个伤都有一个美丽动人的痛苦。正因为他坚强,所以这些伤都结疤了。他说不想见娘,那是因为娘最亲。
我说你的话像哲人。我听不懂。
他说,娘的亲就是一条绳子。可我得去漂泊。漂泊才是我的家。还有,在娘的目光里,我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永远不会成熟——我说你不要说了,我已知道你不回家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