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我还是很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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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盖茨比杀人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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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浩说,我小时候就说过绝对不要像我爸一样当公务员。但他还是被哄着读了政法大学,毕业后就被家里安排好了进检察院。他勉强挣扎了一下,挂靠了一家律师事务所。

他说我根本不喜欢替人打官司,我打算赖在学校里读研考博,然后他参与了一桩上了各大媒体头条的杀人案的辩护。他还说,我绝对不要当老师,在讲台上把一样的话重复好几年。所以,他现在在一所大学里,给学生们讲故事。他总结道:人哪,千万别说自己绝对不会干什么。

底下的学生发出一阵哄笑,他等他们笑完,然后说:“咱们还是来说一下这个案子的主角吧。 ”宋星辰的故事够他反复说上好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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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宋星辰有一个圈内人士广为熟悉的绰号叫作“东三环盖茨比”。据彭浩了解,这个称呼一开始是宋星辰自己想出来的。

但人们只对应了宋星辰是一个白手起家的多金狂徒,并没有考虑到他是否也有一个深爱着的黛西。

他的钱来得可不那么干净。说起“东三环盖茨比”,人们总是仿佛知道底细一般又故意轻描淡写地来一句。搭线的人这么给彭浩说:“他手里的债务纠纷、版权纠纷特别多,够你吃半辈子了。 ”彭浩在饭局上见到宋星辰,他伸出手去。宋星辰握住彭浩的手,然后使大劲儿把他扯过去。二人拥抱。身边的人惊讶地说:“你们认识啊? ”

宋星辰:“发小! ”

那顿饭局上彭浩收获颇丰,借着宋星辰的面子,大家都主动跟他交换名片,热忱客气。宋星辰没顾上跟彭浩叙旧,散局的时候,他说:“你什么时候有空,到我家看看,我妈在我那儿呢。 ”

听到这句话,彭浩知道宋星辰现在过得是真好。

1997年春天,彭浩随着爸爸彭云山的工作调动,转学到东北某省青丰县城第一中学。他是转学生,又是县长的儿子,理所当然地受到了极大的关注。

那个时候,学校里的男孩子喜欢看《古惑仔》,幻想着江湖义气,头破血流。总有几个不怕被开除的,桌肚里藏着打架用的钢管,走起路来肩膀横着晃,目光跋扈。宋星辰年少时期就长了一脸戾气,他是初二年级的老大,有一帮男生拥护他。

彭浩长得瘦长,脸又白净,看上去弱不禁风。

宋星辰领一帮人站在他面前,抬着下巴眼神儿落下来看他,说:“听说你爸就是新来的县长? ”

彭浩不说话,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他从家里偷出来的软包玉溪烟,抽出来两支递过去。宋星辰接了烟,一支卡在耳朵上,一支拿在手里。他身后的人也一一接了彭浩的烟,发出轻松的调侃:“县长的公子出手就是大方啊!”

彭浩跟他们站在墙角下抽着烟。这是他第一次抽烟,佯装镇定地用食指轻轻敲击烟身震落烟灰。抽第二口的时候,还是呛着了。宋星辰扭头看他,眼神冷冷地打量着。

彭浩赶紧示意:在女厕所的必经之路上,一个微胖的女生跑着过来,颠着过早发育的硕大胸部。

宋星辰跟着笑了。彭浩心里想着:等彭云山五年任满,自己也得上大学了,看来这几年只能耗在这个鬼地方了。

母亲张馨到青丰县不满一个月,就顺利地组了一伙儿牌搭子。这伙家庭妇女里有银行行长的老婆,土地局局长的小姨子,人事局局长的大姑姐。整天整天地哗哗啦啦打着麻将,吞云吐雾地交换着消息。还有另外一个女人,她说自己不会打麻将,就坐在边上织着毛衣,不时给四个人添点水,有人去厕所的时候她就帮着摸一把牌。她长得好看,不涂脂抹粉的好看,只是素净的脸上多了些皱纹。

彭浩特别讨厌这帮人,他从二楼下来站在茶室门口,冲张馨喊:“妈!你打麻将能不能小点儿声,我睡着都被吵醒了! ”

张馨手上不停歇地码着牌,嘴里说:“大小伙子周六大白天的睡什么觉啊,出去玩啊!”

那个女人接话说:“对对对,出去玩啊,我们家星辰在家呢,你去找他玩。 ”她冲着彭浩热情里带点儿讨好的笑。彭浩嘭地摔门出去,听见那个女人的声音说:“哎呀,十多岁的男孩子正是脾气大的时候,我们家星辰也是,成天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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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浩约了一个周日下午,提上几样礼物去了宋星辰在顺义的别墅。宋妈妈开门迎出来,她胖了许多,看起来反而比过去更年轻了,她那标志性的笑容却一点儿也没变。

她让彭浩进屋,让阿姨倒茶,坐在沙发上很激动地说着星辰对她多么多么的好,不让她干一点儿活,还给她买好多东西之类的话。“老了老了,福气也来了! ”她自己感叹着。

彭浩有点窘迫,特别是她亲热地说起:“你小时候我还给你织过毛衣呢,你还记得吗? ”

彭浩:“谢谢宋妈妈,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都没亲自谢谢您。 ”宋妈妈满意地笑了。

客厅里摆了许多盆绿植,茶几墙角桌面都放不下,搭了架子一层层高高摆着,像是各式品种的兰花。

宋妈妈:“我没事儿啊就喜欢侍弄这些。 ”

彭浩:“嗯,我记得,您的君子兰养得特别好,我记得那时候过年去你家玩,就看见你家的君子兰大冬天的开得那么好。 ”

彭浩记得这件事,是因为后来宋妈妈把那盆漂亮的君子兰送给了妈妈张馨,但是拿来之后没人照料,还有人往盆子里面扔烟头、倒茶水,很快就死掉了。

宋星辰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俩人聊天,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宋妈妈要交代阿姨做饭,宋星辰说:“妈,我们晚上不在这儿吃了,你自己吃吧,我们还有事儿。 ”

宋妈妈看上去有些失落,但她好像很听宋星辰的话,也没有再坚持。临出来,她扯着彭浩的胳膊说:“星辰已经结婚啦,但他老婆在城里有房子,不跟我们一起住。 ”在宋星辰的车上,彭浩试探着问他:“晚上跟谁一起吃饭?你老婆吗?”

宋星辰:“不是,是一个会让你大吃一惊的人! ”

他没再提自己的老婆。

车子开进一个小区,司机很熟络地停好车。

跟着宋星辰下车,彭浩心里迷糊着,问:“到底谁呀?这是去人家里?咱们就这么空着手去啊?”

宋星辰停下来,想了想,说:“你还挺有心,我这一激动都忘了。 ”他换了一个方向,说,“这边儿就有一家花店。 ”

彭浩:“给点儿提示啊,咱们买什么花? ”

宋星辰:“她喜欢郁金香,买粉色的吧。 ”

“你拿着。”宋星辰按密码开门。

彭浩跟着宋星辰走到玄关处,就看见一个长发的女子穿着一条白色长裙子站在客厅门口。彭浩确实很吃惊:顾溪宁。

他一眼就认出来了她,但花了一阵儿工夫才想起她的名字。记忆里她不需要名字,她在少年的心里永远是独一无二的。

1997年,初二下学期,彭浩在的班级里来了一位借读生顾溪宁。她带着一种独特的娇气,撅着嘴站在讲台前自我介绍:“我叫顾溪宁,溪水的溪,宁静的宁。要在这里借读一段时间,打扰大家了。 ”

她很快成了全校关注的焦点,理由太多:她是来借读的,不一定什么时候就走了;她漂亮,跟小县城的女孩子完全不是一个气质;她北京来的,听说是个富家女;她名字比别人好听;她不用好好学习。

她在众人关注的目光里依旧自在,拿出来一大沓漂亮的包书皮的包装纸分给女同学,很快所有的女生以拥有她的友情为骄傲。

其他班的男生会在课间跑来看她,别人只敢在走廊里扒着窗户张望,只有宋星辰会直接闯进教室里来,走到彭浩身边一胳膊搂住他说笑,眼睛看向顾溪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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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起来,顾溪宁也是奔三的女人了,脸上还带着一抹少女的天真表情。她就那么看着他,等着他说话。彭浩简直不好意思了,把手里的郁金香递给她,说:“好久不见。 ”

她像以前那样,大赦天下似的宽容地笑,说:“好久不见。 ”

宋星辰哈哈地大笑,说都别站着说话了,咱们坐下聊。

他跟彭浩并排坐下,看着对面坐下的顾溪宁,说:“我就说吧,他看见你肯定特别惊喜! ”

顾溪宁现在是一个小演员,主演过两部文艺电影,不卖座,但被某知名影评人称为新晋文艺片女王,前途一片大好的样子。彭浩很不好意思,他说:“我这两年都不怎么看电影,真没看过。 ”

顾溪宁:“没看过太正常了,宋星辰硬说他看过,我都不信。 ”

宋星辰:“你怎么能不信呢!我这两年也开始投电影了,什么大片小片都得看啊。”

顾溪宁:“哟,那赶紧给我投一个,让我红起来。 ”

宋星辰:“一定,一定。以后咱们仨还得多聚聚。 ”

吃着饭,宋星辰开了酒要喝,顾溪宁拿起酒来看看:“宋星辰,你真够豪的,这些年你怎么都不联系我呢,非等彭浩来,我这是错过了多少杯好酒啊!”

宋星辰打着哈哈笑着:“忙啊,再说了,我单独请你,你来吗? ”

吃过饭,宋星辰安排司机送顾溪宁回家。他跟彭浩坐在客厅里继续喝着茶。彭浩:“这房子也是你的? ”

宋星辰:“嗯,偶尔住在这边方便一些。 ”

彭浩回想着今天一天观光似的行程,顺义的大别墅,安享晚年生活的宋妈妈,二环豪华小区的大房子,少年时期的女神顾溪宁,投资电影,尚未提起的老婆。宋星辰是真成功了啊!

他看着他坐在那儿滔滔不绝地说着:“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北京吗?在这里你能感受到变化,快速的变化,它不时地在提醒你,过去的经验都错了,昨天是失败的,但明天就有可能成功。 ”

彭浩想说的话,临走的时候才试探地问出来:“你这几年都没回去青丰县?”

宋星辰:“没回去,出来了,就没必要回去。 ”

彭浩:“我爸现在退休了,回青丰县养老去了。 ”

宋星辰:“噢? ”

彭浩:“他说那风水好!哈哈。 ”

宋星辰:“哈哈哈,顺风顺水没出过事儿呗。 ”

他们一起笑完,彭浩沉默了一下,说:“我昨天打电话给我爸,说起你。他说,你父亲现在一个人,住在机械厂废弃的门房里,身体似乎也不大好。 ”宋星辰脸沉下来,一句话也没有说。

1997年,电视机里反复播放《公元1997》,一片欢庆祥和的气氛。1998年,“春晚”上那英和王菲合唱的《相约九八》更是让许多人跟着感动了整个正月。然而春天之后,青丰县国有企业改制,大批工人下岗。机械厂破产由私人承包后再雇用了一部分工人,但不包括宋星辰的父亲宋大成。没有人会想要一个酗酒的卡车司机。

彭浩家极难凑齐三个人在自己家的一张桌子上吃饭,大部分时间,彭浩一个人在楼下的小饭店里吃,饭钱月结。张馨打电话叫店里外送,四人份的。彭云山吃政府食堂以及排着队的饭局。

彭云山看看彭浩,问:“在学校里怎么样? ”

彭浩头也不抬,回答:“挺好的。 ”

彭云山:“别给我惹事儿哈! ”他说完,又转头看张馨,说:“那个,宋大成老婆,最近没来跟你们一起打麻将? ”

张馨:“这两天没来,她不来好啊,她在这儿我都不自在,她又不会玩,我们可没让她端茶倒水的。这不,还给彭浩织了毛衣,现在小孩儿哪还穿手织的毛衣啊,瞧她费劲织着累的,我这不要也不是。特让人难受。”

彭浩抢了一句:“你给我织的我就穿! ”

张馨拿筷子打他一下:“你气谁呢?我哪会织那玩意儿啊!织了你会穿才怪呢!”

彭云山:“你去她家里看看她,听说宋大成喝了酒就爱打人,现在工作也没了,估计又动手了。怪可怜的。 ”

张馨:“那你就把她那病退的事儿办了呗,给那宋大成安排个地方,我去看她有什么用,这两口子打架,外人还能天天看着啊! ”

彭云山:“机械厂都破产了还病退什么啊?她傻,我管得着这事儿吗?那之前赵厂长就是不给她办,把她支到我这儿,她还就盯上这儿了。给宋大成安排什么工作啊,我能出面给他说?你说得轻巧,他爱喝酒以前出了事故算厂里的,现在出事儿了可就是老赵自己担着了。县政府大院缺个看大门的,他乐意干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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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春节,彭浩回东北老家陪父母过年。正月初二,接到宋星辰的电话,他说:“你来接我一下吧。打不着车。 ”

宋星辰短袖外面套着一件在机场里才买的羽绒服,哆嗦着钻进车里:“真冷,还是东北冷得纯啊! ”

彭浩开着车,问他:“你这从哪儿来啊? ”

宋星辰:“三亚,我跟我妈在三亚过年呢。三十那天晚上,做了个噩梦。 ”彭浩没说话,一路小心地开着车。路面积了雪,车轮有些打滑,窗户外面白雪皑皑,一片空旷。

宋星辰感叹:“还是东北这景啊,天地辽阔,我等渺小。 ”话语一转,“你爸还挺好的?我这太着急了,空手去你家。 ”

彭浩:“嗯,他估计不乐意,退休老干部可是很玻璃心的。 ”

退休之后,彭云山不再喜欢出门,待在家里戴着老花镜在电脑上斗地主。而张馨却不再组牌局,她现在是小区里的广场舞领队,每日到了时间就扯着音响下楼,一边唠叨几句彭云山整天动都不动。

宋星辰拎着两瓶楼下超市买的白酒,跟着彭浩进屋了。他笑呵呵地递过去:“彭叔叔,过年好! ”

彭云山:“宋星辰啊,听彭浩说你现在在北京,生意可做老大了。还给我带东西了,有心了啊。来我看看。 ”彭云山找眼镜要看酒上的牌子,彭浩赶紧拉上宋星辰去书房里待着了。

宋星辰站在书架前,看着一排排的书,伸手抚摸书脊,感慨地说:“还记得吗?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小说,就是在你家。”

1998年,青丰县城的大小书店里堆着各式各样的教辅教材,书店里间有一些盗版名家大合集,少有人问津。

彭浩买了一本新到货的习题册走出“博学书店”,一路闲晃着,路过了宋星辰家。他想起爸爸饭桌上说的话,想着要不要去他家看看,正犹豫着,听见大门前的稻草堆边一阵咳嗽。彭浩走过去,看见宋星辰窝在里面,手里拿了一本书在看。

彭浩:“嘿!你怎么钻草垛里去了? ”

宋星辰移开书,露出一只青紫肿起的眼眶,看见是彭浩,翻过身去背对着他不说话。彭浩伸手把书抽过来看,一本书角卷了起来的《三国演义》,几乎每一页上都有着黑色的手指印。彭浩嫌脏,扔回去给他,说:“你喜欢看这种书吗?我家里特别多。 ”

那是宋星辰第一次到彭浩家里,俩人溜进彭云山的书房,宋星辰站在书架前被吸引住了。阳光洒进房间,少年肿着眼眶,穿着不再白净的衬衫,把手贴在书架的玻璃门上。一本本崭新的书在里面宝贝一般排列着。彭浩拿过来一只板凳站上去,从书架顶上搬下来几个大盒子,说:“看!这还有呢!”

打开青花蓝的精美盒子,里面用明黄色的绸布包裹着,一本本的精装书:中国古典四大名著、外国文学名著经典。

宋星辰眼里放着光,拿起一本抚摸着光滑的凉丝丝的书壳,问:“哪儿来的这些书啊?”

彭浩:“都是别人送我爸的,我家根本没人看。 ”

宋星辰:“能借我吗? ”

彭浩爽快地回答:“能啊! ”想想又加了一句,“但是你可别弄脏了,一次只能借你一本!不行,你不能拿出去,咱俩就在这里看。 ”

后来,那个假期的很多个下午,彭浩和宋星辰一起,躲在彭云山的书房里,他看《三国演义》看得尤其慢。宋星辰看得却特别快,他越过了希腊神话、《荷马史诗》,从《三个火枪手》《堂 ·吉诃德》《悲惨世界》看起,再看完现实主义的莫泊桑、欧亨利,看到二十世纪的劳伦斯、菲茨杰拉德、海明威。

这一天,俩人还像往常一样看得起劲儿,外面门响,彭云山似乎带了客人回来。彭浩赶紧推一把宋星辰:“走,我爸不让我翻他东西! ”彭浩推开书房里的另一扇门,扯宋星辰进去。

这是一个小储物间,摆着一两件旧家具,其他空间都被烟酒礼品堆满了。宋星辰看看,揶揄地说:“这你家金库? ”

彭浩比了个嘘的手势,从门缝里往书房看。彭云山的书房,就是个摆设,他不找东西几乎不过来。

跟在彭云山身后的,是宋星辰的妈妈。彭云山显然很不耐烦,他坐在椅子后面,反复说着:“我跟你说过了,这个事儿我是管不了的,不是我不给你办,我没法儿管。你家宋大成,他开车爱喝酒也就算了,还不肯低头,也不表个态,谁敢用他? ”

宋星辰的妈妈说:“我也是没有办法了,我家星辰还得读大学呢,我身体不好长年吃药,也没本事出去打工,家里总得有点收入啊,不然孩子怎么办啊? ”说着她嘤嘤嘤地哭了起来,“这国企铁饭碗啊,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彭云山软下声音来说:“现在大家都这样,不是就你一家啊,这全县大小工厂都改制的改制,倒闭的倒闭,所有人都得这么过来。 ”

宋星辰的妈妈哭得更绝望了,她往前挨过去,就听见彭云山说:“哎,你这是干什么啊! ”

彭浩透着门缝,看不清外面发生了什么,但他回头看到宋星辰僵硬地站着,脸上似乎又多了许多青紫的颜色。那之后,宋星辰再也没有来过彭浩家里看书。他不再去彭浩班里溜达,路上遇见就假装没看见,似乎他还跟其他人放了话,总之没人敢再接彭浩递过去的玉溪烟。

彭浩把宋星辰那天在看的《了不起的盖茨比》装进书包里,想着带到学校借给他。下课时间,他把书拿出来,犹豫着要怎么过去跟他讲,顾溪宁看见了,说:“你也喜欢看这本书吗? ”

彭浩看她一脸兴奋的样子,说:“嗯,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书。 ”

彭浩没有再去找宋星辰,他跟同学换了座位,跟顾溪宁坐到一桌,俩人上课时候一起低头看小说。教历史的老头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他从来不带课本,拿一根粉笔就能叨叨四十五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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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三,彭浩开车跟宋星辰一起,把宋大成送到县城医院。

宋大成住在机械厂废弃的门房,一张小床上插着电热毯就是取暖措施,被子肮脏,房间里有一股劣质白酒和烟草混合的难闻气味。他双眼浑浊,皮肤松弛,眼袋几乎要掉下来。他一路沉默,像一截发霉的杨树皮。做完检查,当即住院,医生手指敲着桌子上的血流变报告说:“不能喝酒了啊,什么酒都不能喝,再喝就是找死。都这样了,随时都有可能脑出血。”

宋大成任人摆布一般躺在病床上输液,彭浩和宋星辰坐在沙发上,彼此并不交谈,气氛怪异。宋大成清清喉咙,努力问了一句:“你妈还好吧?”

“特别好! ”宋星辰飞速地回了一句,接着噌地站起来冲出门去。

彭浩跟过去,看见他在医院走廊里对着窗户抓起头发,似乎哽咽着,就没有再上前去。

正月初八,宋星辰和彭浩一起返京。宋大成还在医院里,宋星辰给他请了护工,扔了一笔钱,没有叫一声爸。后来,他还是委托了彭浩,让他在县城医院附近给宋大成购置了一处楼房,请了一个保姆每天做两顿饭。

回到北京后,宋星辰以各种名目组织饭局,让彭浩把顾溪宁约出来。饭桌上他从来不搭理别人,自顾自地吃喝,然后跟顾溪宁聊天。要么就是一桌子人都正襟危坐,听他讲这些年风起云涌,他不嫌累,只要顾溪宁在,他可以讲一晚上。

有一次,一个导演喝醉了,拽着顾溪宁的胳膊没完没了地说话。宋星辰脸色一沉,一把把顾溪宁拽过来。那个导演借酒撒泼问宋星辰:“怎么个意思啊,宋老板?这是您小情? ”

宋星辰板着脸,指着彭浩说:“她是我这哥们儿的女朋友。 ”

导演指着彭浩,盯着顾溪宁问:“他是你男朋友?你怎么没介绍介绍呢?”

顾溪宁从宋星辰手里挣脱出来,说了声“我自己能应付”就扭头走掉了。

宋星辰之后就不这样组饭局了,他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两条腿快频率地抖着,像个多动症的小男孩。他两眼放光地问彭浩:“你去找顾溪宁,说我这里有个电影让她主演。怎么给她说呢,你帮我想想?就说原来的主演没档期了,让她来救场。求她帮忙怎么样? ”

彭浩一点儿也不想这样帮他,他说:“她不是我女朋友吗?你对她这么好干吗呀?”

宋星辰讳莫如深地笑,拍拍彭浩的肩膀:“没有幽默感。 ”

彭浩:“你别喝咖啡了。你不适合喝咖啡。 ”

1998年,彭浩跟顾溪宁一起在历史课上看完了好几本小说之后,她对他说:“我要回北京了。 ”

她跟他说这话的时候,是在操场边上的小树林边上,两个人绕着操场走了一圈又一圈。顾溪宁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借读吗?大家都特别羡慕我,但他们不知道,我之所以会来这里,是因为我爸妈在北京闹离婚,为了分财产打官司,没人管我,他们把我送到奶奶家来,说让我清静清静。现在他们终于离完婚了,我可以回去了。跟我爸过,还有她的小老婆。”

彭浩不知道说什么,只能陪着她走路,她说:“谢谢你,在这里遇见你,挺开心的。”

宋星辰就是这个时候带着他的那帮兄弟过来的。他们围成半圈拦住两个人,宋星辰叼着一根烟,问彭浩:“你俩干吗呢? ”

彭浩不说话,直接看着他的眼睛。

宋星辰:“问你话呢! ”

“老大问你话呢!”后面一个小子插了一句。

彭浩:“仗着人多是吗? ”

宋星辰把烟扔地下抬脚碾灭,说:“顾溪宁,以后下晚自习我送你回家,我在大门口等你,你只要看到一个烟头的红点儿,就知道是我。除了我,没有人敢在学校大门口抽烟。对不对啊,彭公子? ”

顾溪宁没有理会,抬腿要走。宋星辰伸手要扯住她:“你别跑啊! ”

彭浩一把将宋星辰的胳膊拦住:“说话就说话,别动手。 ”

宋星辰一巴掌朝彭浩头顶扇下去:“你说了算吗? ”

彭浩没躲,冷眼看了看宋星辰,他还没来得及跟他说过,他在省城读小学的时候,课外兴趣班学的是跆拳道。他伸手轻松地把宋星辰按在地上,说:“她要回北京了,你别自找没趣。 ”

顾溪宁离开青丰县之后,宋星辰和彭浩的关系也没有缓和。初中升高中,宋星辰勉强考进了普通班,彭浩的分数可以进特优班。但彭云山给他在市里找了一家私立高中,封闭式管理。据说很多优秀的老师都被这家高中挖了过去,这里的特优班,全班报考北大或清华。彭浩没来得及跟宋星辰告别,暑假就开始到市区补习班上物理课了。过了暗无天日一般的三年,没有交到一个好朋友,大家彼此比较分数,暗藏心计,中邪了一样。彭浩上大学之后,彭云山升迁,他家也就搬离了青丰县。

直到他在北京的饭局上遇见宋星辰,重逢顾溪宁。他想起那次他跟宋星辰打架,顾溪宁径自走了,头都没有回。当年她对他俩都没那个意思,现在就会有了吗?

- 7 -

宋星辰当真给顾溪宁攒了一个电影,要让她演女一号。“给她量身定制! ”他激动得不行,跟彭浩一遍遍地念叨着。

自从做了宋星辰公司的法律顾问,外加他的私人律师,彭浩一直也没闲着,甚至忙得有点儿烦了。

他说:“我最近得回学校写论文,没大事儿别叫我了。 ”

宋星辰:“那怎么行,你不能跑,顾溪宁那边得你去办啊,你让我怎么跟她说啊! ”

彭浩:“你就直接跟她说呗,你是要追她还是要睡她,让她给你当小情人还是等你离婚,直接说! ”

宋星辰看了看彭浩:“我没你想的那么龌龊,我就是想在她身边罢了,就像你那会儿,能上课的时候跟她一起看小说。 ”

彭浩摆摆手,转身走了,他没心思配合他玩纯情。

彭浩开始天天泡在学校图书馆里,认识了同样在准备考博的冯佳佳。彭浩逗她:“你可别考博士了,三十好几了小心嫁不出去。女博士啊,谁敢娶!”

冯佳佳是个小巧的东北女孩,面嫩得很。她说:“你咒谁嫁不出去呢!我才二十五岁!我可是个天才儿童,小学初中都是跳级的。我十八岁就读大学了,二十二岁本科毕业。我爸妈就都是教授,我可不想出去工作,我就想在学校里待着。 ”

彭浩:“自我介绍得可挺详细的,你是不是看上我了啊! ”

冯佳佳瞪大了眼睛:“谁看上你了!你长得挺书生气的,怎么说话胆儿这么大!”

彭浩:“怎么?难道就没有别的男同学这么跟你说过话吗? ”

冯佳佳:“他们都嫌我太小孩儿了,不愿意跟我玩! ”

彭浩:“哦。那就是还没谈过恋爱喽。 ”冯佳佳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套话了,一脸羞红,恼怒地举起拳头捶过去。

彭浩在新闻上看到宋星辰给顾溪宁做了电影开机发布会,他也没搭理,由着他折腾吧,关自己什么事儿。但这天半夜接到宋星辰的电话,他想也没想还是接了。

宋星辰:“我出事儿了,你赶紧来吧。 ”

彭浩赶到医院的时候,看到宋星辰在急救室的走廊里抱头坐着。彭浩走过去,问他:“宋妈妈怎么了? ”

宋星辰:“不是我妈。你先别说话,仔细听我说,我能雇一个律师团,但我只相信你一个人。”

他抬起眼睛看着彭浩。

后来许多次彭浩回忆起这一幕,只记得那天医院走廊里的灯光特别明亮,照得他都能看见宋星辰眼角的皱纹了,但宋星辰说话的时候到底是怎么样的表情,他一点儿都记不清了。那个晚上,那个瞬间,医生那一句话,就已经宣告定局了。

宋星辰说:“里面的人是我老婆,我想知道,如果她死了,我会怎么样?因为顾溪宁的事儿,她在我家跟我闹,我动手了,她撞在兰花架子上,后脑勺被砸了。我送她过来的时候,感觉她就不行了。说实话,我有点儿记不清了,我特别生气,也不知道自己下手轻重。 ”

彭浩:“如果她死了,你就得报警。意外死亡,尸体火化需要公安局开死亡证明。没有犯罪嫌疑的才能火化。如果他们认为有嫌疑,看警察调查完后检方会对你提出什么样的诉讼,过失致死,轻的也得三年。 ”

宋星辰:“我们现在有什么办法,不让她的家人介入。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彭浩:“你已经把她送到医院里来了。你害怕什么? ”

宋星辰:“你太天真了。 ”

彭浩:“那我们能做的,就是保护好有利于你的证据交给警方。尸检死亡原因,发生意外的现场,还有你的态度。我们还是盼着她抢救下来吧。 ”话音刚落,医生从急救室里走出来说:“伤者家属呢,伤者颅内大面积出血,已经不行了。 ”

- 8 -

宋星辰的妻子梁茵,死于2015年6月8日23点55分。法医尸检证实死者死因是后脑遭遇重物重击导致颅内大面积出血。现场调查推测导致后脑受伤的物体可能为兰花花盆。但同时,死者的脸部,眼睛也有多处重伤。案发当时没有目击证人。

宋星辰陈述:梁茵在2015年6月8日晚上8点左右,独自驱车到宋星辰的住所,与其发生争执。宋星辰因顾虑梁茵恶言恶语对母亲造成伤害,安排司机送母亲到其他居所。梁茵受伤后,宋星辰开着她的车将其送到附近医院,抢救失败后,宋星辰立即报警,配合警方调查。

警方对梁茵家人问询之后拘留了宋星辰。

梁茵的家人果然没有放过宋星辰,并且将案情透露给媒体,大肆渲染宋星辰故意杀人以及家庭暴力。

宋星辰坐在彭浩面前,显得十分憔悴。

彭浩:“我在这方面不是专长,你得找有经验的,找有名气的大律师。这个时候就能见着有钱的好处了。 ”

宋星辰:“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讽刺我。 ”

彭浩:“没有。我是说真的。 ”

宋星辰:“他哥哥不会放过我的,她名下继承了不少过世父母的财产,我们又没有孩子。”

梁家第一次在网络上发文暗示宋星辰有故意杀人的动机:第一,宋星辰能有今天,完全是依靠妻子梁茵的财力和人脉,他想独吞梁茵名下的财产。第二,梁茵与宋星辰的争执,起因于宋星辰投资某女演员拍电影,而该女演员实际上是宋星辰的秘密情人。在遭到梁茵的反对后,宋星辰怒而将其杀害。总之,梁茵的死对宋星辰有利。此外,宋星辰这个人,许多人都知道他,做事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一些圈内人士声称:听说他杀了人,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

梁家第二次发文说:宋星辰有家暴历史,梁茵曾经遭受家庭暴力虐待。这次案件有可能会被定为家庭暴力致人死亡,呼吁全社会关注,反对家庭暴力。

一时间流言四起,各路八卦跟着来了。

一些平素泛泛之交的人,也敢在网络上说一两句:“早就看出这个人面相极其凶恶”,“做生意江湖气特别重”,“早知道他的发家史极其暧昧,果然是靠着有钱的女人 ”。

甚至有所谓的心理学家借势发文,分析说几乎所有施暴者都曾“被暴力”,一些长期遭受亲人刻薄辱骂、过分控制等精神暴力的孩子,长大之后也会对他人进行精神压迫,这些行为既是模仿行为,也是对自身痛苦遭遇的合理化。文章最后呼吁关注家暴,惩戒家暴致死,杜绝家庭暴力的“代代相传”。

出了事情之后,彭浩第一时间赶去宋星辰住处看望宋妈妈。

她不知道网络上沸沸扬扬的传言,住在二环的房子里侍弄花草。彭浩简要地说了一下宋星辰的状况,在她嘤嘤的哭泣声中,建议送她回青丰县城,“您住在那边会好一些,我母亲现在也住在那儿,你可以跟她一起聊聊天、跳跳舞。星辰这边有我呢,宋叔叔现在比以前好多了,你们可以相互照应。 ”

她一生里的幸福时光总是太短,也习惯了逆来顺受。因此她点点头,说你安排吧。她送彭浩出门的时候,想起来什么,急切地说着:“星辰他不是那种人,你要相信他。他是个好孩子,跟他爸爸不一样。 ”

“我们曾经也是挺好的。”

彭浩想起宋星辰在事发之后跟他说起梁茵。

他们是在大学时期认识的。那时候她青春年少,跟一帮富家子夜夜笙歌。而宋星辰在学校附近的酒吧里打工,负责制止一些喝醉酒的客人胡闹。那天晚上她一个人,喝醉了之后调戏宋星辰。

宋星辰已经快下班了,他把她从酒吧里拖出来塞进一辆出租车里。出租车司机看见女孩子喝太多怕弄脏了车,不肯拉她,又把她拖出来塞进宋星辰怀里。她就一边哭一边冲着宋星辰发疯了似的尖叫。

“后来,我扇了她一巴掌,她就老实了。 ”宋星辰说。

毕业了,她要结婚。他没什么理由不娶她。她家里越是反对,她就闹得越起劲儿,偷了户口本两人领了结婚证。

宋星辰一直做生意,越来越忙,没空管她,她闹得厉害,每次吵架又热烈地和好。

后来她父母意外过世,她和他分开住,似乎虐恋情深已经变成青春期的一个玩笑。

他继续忙于之前的生意,偶尔为了公司的事情才跟她联络一次。

“那天晚上,她冲到我家来,说我给小情人投资电影就是在作践她父母的钱。我这么多年,凭的是自己的本事。他们家的生意早就走下坡路了,他哥哥更是没用,经常被人骗,投出去的钱总是没影儿。她疯起来没完没了,出口伤人,我也是被她激怒了。 ”宋星辰说话的时候,闭上了眼睛,“她也挺可怜的,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活得那么闹心。 ”

人早晚是要为自己的任性埋单,但她的结局未免也太悲惨了一些。彭浩心里升起一股伤感,他从来没有见过梁茵,只看过资料上毫无感情的描述,以及社交媒体上她过去的照片,也曾如花的笑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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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堂上。彭浩看着教室里的学生,说:“这起案件因为家庭暴力致死广受社会媒体关注。第一,每个人先分析一下,这起案件为什么不构成家庭暴力致死?第二,各位同学自己任选一个立场,检方或犯罪嫌疑人的辩护律师,写出你对案情的分析。 ”

底下一片哀号。一个学生大着胆子说:“老师,你是这个案子的辩护律师,我们要是选辩护律师的立场,是不是可以加分啊? ”

彭浩:“你可以试试啊。 ”

事情发生之后,彭浩只见过一次顾溪宁,因为之前已经开过了电影发布会,梁家虽然没有明说,但媒体都暗指宋星辰的情人就是顾溪宁。

彭浩:“他让我跟你说他很抱歉,让你注意一点儿,梁家的人如果骚扰你,你一定要告诉我。 ”

顾溪宁:“我打算出去避避。有个导演邀请我去法国,我之前给推了,现在去也不迟。 ”

彭浩:“你不去看看他吗? ”

顾溪宁:“他那么要面子,应该不会愿意我见到他狼狈吧。算了。 ”

顾溪宁漂亮的脸上看不出来一丝情绪。彭浩忍不住问:“他喜欢你,你知道吧? ”

顾溪宁:“怎么了?我又没说他没有资格喜欢。 ”还是老样子。她在他们眼里,还是那个漂亮的、娇气的、似乎毫不动摇又充满神秘的借读生。彭浩想要说起自己结婚的消息,想想也算了。

彭浩跟冯佳佳恋爱了几个月,他就向她求婚了。她当时高兴得蹦了起来抱住他。之后她跟他同年考取了博士,一有空她就琢磨着装饰他们的小家。他最喜欢这样的时刻:坐在沙发上看书,周末的家里是温暖安静的,厨房的锅里咕嘟着她新研究出来的汤,客厅的小桌上摆着她一时兴起的手工制品,半途而废地扔在那儿,她又在转来转去地开始新的玩意儿。她扮演起主妇来兴高采烈,也为手指割伤掉眼泪。

这些都让彭浩觉得胃里暖乎乎的。

宋星辰的案子一审判决结果:故意伤害致死,七年。宋星辰请了四个律师,仍在努力上诉中。

彭浩最近一次去见宋星辰,问他:“特别难受吧。 ”

宋星辰:“还行,你别小瞧我。 ”

彭浩笑笑。他在外面,但他乐观不起来。

宋星辰:“我上次就忘了问你,幸好这回又想起来。《了不起的盖茨比》这本小说,我后来再也没看过,结局怎样了,你给我讲讲。 ”

彭浩心说怪不得自称盖茨比呢。他问:“电影你也没看吗? ”

宋星辰:“巧了,那天临时有事儿,也是没看完。结局怎样啦? ”

彭浩:“你都没看完,怎么就喜欢啊! ”

宋星辰:“觉得很霸气啊! ”

彭浩:“那你就霸气吧,我不给你讲,你出来以后自己看。 ”

有时候,彭浩会不经意地想起来:那本小说,宋星辰是恰好看到哪里了呢?下次见他,一定要问问。

小说的最后一句,也写在了菲茨杰拉德的墓碑上:So we beat on,boats against the current,borne back ceaselessly into the past.(于是我们奋力前进,却如同逆水行舟,注定要不停地退回过去。)

彭浩对此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