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读懂中国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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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第四编 佛家智慧(4)

大珠慧海禅师,姓朱,建州人,在越州大云寺受业。他第一次参见马祖道一时,马祖问他:“你从何处来?”他答道:“从越州大云寺来。”马祖接着问:“你到我这里来想办什么事?”慧海说:“来求佛法。”马祖说:“我这里什么东西也没有,你求什么佛法?自家宝藏不顾,抛却家乡在外散走做什么!”慧海听到头一句大失所望,但听到后一句,心里一亮,马上紧问:“哪个是我慧海的宝藏?”马祖说:“即今问我者,是你宝藏。一切具足,更无欠少。使用自在,何假外求?”马祖的这句话是说,你殷切地询问我的那颗心,就是包含着你的宝藏之所在。你只能认识了这心,返回这心,才是求佛正确的道路。马祖的话使慧海顿时开悟。不由得踊跃起来,赶紧谢礼。

佛的根本,在自己的心中,在自己的本无一物的超越之心,而这颗超越之心,只有通过自己的“去蔽”,自己认识到的生存的具体的有限时空的有限性,而自己发现出来。要向外求,是找不到的。

“识自家宝藏”成了后期乃至今天中国文化中的一个非常重要的观念。当年面对佛家、道家两方面的巨大影响,宋儒就是运用禅宗的这个思想,识自家的宝藏,在孔子、孟子那儿去开山掘宝,来对抗佛道思想,而成就了宋明理学。今天的新儒学,面对声势更大的西方文化,仍然是运用这一观念,要识自家宝藏,以应付现代性的挑战。

这里面确实有很多问题可以思考。

“火”在自家里

沩山灵佑禅师,俗姓赵,十五岁出家,二十三岁游江西,参百丈怀海,被收为徒。一天,他立在怀海身旁,怀海问:“谁?”灵佑说:“是我。”怀海说:“你拨一下,看炉中有没有火?”灵佑拨了一下,说:“没火。”怀海弓身起来,深拨一下,得到一些火,举起给灵佑看,说:“你说没有这个。”灵佑于是悟了,怀海让他拨火,是启发他,火(佛)就在他自己心中,只要他用心深拨,就会得到。于是他礼谢怀海。怀海说:“这只是暂时的歧路。《经》里面说,欲识佛性义,当观时节因缘。时节既至,如迷忽悟,如忘忽忆。这时就知道,物不是从他处得来。因此祖师说:‘悟了同未悟,无心亦无法。’只是无虚妄凡圣等心,本来心法原自备足,你今天已如此了,请善护持。”

不能说

香严闲智禅师,青州人,因讨厌世俗而辞亲外出访道。后投在百丈门下,人很聪明,很受欣赏。百丈坐化后,参见沩山。沩山说:“我听说你在百丈先师处的时候,问一答十,问十答百,很聪明伶俐,对生死根本,也很有见解。现在你讲一讲:你父母没有生你的时候如何?”香严一下子真被问住了,茫然不知怎么回答。于是回到住所,将平时看过的文字从头到尾细察,想找出一句来对应,竟始终没能找到。他叹一口气,说:“画饼不能充饥。”于是乞求沩山解说。沩山说:“我若说给你听了,你以后一定会骂我。我说的是我的,始终不关你的事。”香严因此将自己以前所看的所有文字全部烧了。说:“此生再也不学佛法了,且做个游走的要饭和尚,免得空劳精神。”他泣别沩山,直过南阳,睹忠国师遗迹,在那儿住了下来。

一天,香严在地里芟除草木,偶然抛丢瓦砾,瓦砾落击在竹子上,发出声响,这一刻,他忽然悟了,马上回到房中,沐浴焚香,遥望沩山礼拜,赞沩山之恩:“和尚大慈,恩超父母,如果当时说破的话,哪里会有今天的事呢?”又作颂,记自己之悟:“一击忘所之,更不假修持。动容扬古路,不堕悄然机。处处无踪迹,声色外威仪。诸方达道者,咸言上上机。”沩山听说后,对得意弟子仰山说:“此子彻悟了。”仰山说:“只从语言上看,还不一定,待我去亲自勘察一下。”仰山见了香严,说:“和尚赞叹师弟发悟大事,你给我试说说看。”香严复述了前面的那道颂。仰山说:“此是夙习记持而成,你另外再说说。”香严再作一颂:“去年贫未是贫,今年贫始是贫。去年贫,犹有卓锥之地。今年贫,锥也无。”这是比喻从有到无的过程,过去还有卓锥之地,现在连卓锥之地也无,就完全完成了从有到无的转换,具有了本无一物的空心。仰山说:“如来禅许师弟会,祖师禅未梦见在。”意思是说,四大皆空、本无一物,这一所有佛教的基本原理,你是懂了而且表现出来了,但禅宗专有的特点在你的比喻中还没有表现出来。香严又作颂:“我有一机,瞬目视伊。若人不会,别唤少弥。”这偈就体现出了禅宗的妙悟的精神和自性自足,不假他人的宗旨。于是仰山回去报沩山,说:“且喜香严师弟会祖师禅了。”

4.启悟悟入

未尝渡者要须船

前面讲到《坛经》的时候说过,禅宗有两句话非常重要,一是“悟了自度”,一是“迷时师度”。自度是从本质上讲的,见性成佛,从根本上说,是自己的事,任何人也包办代替不了;师度是从方法论上讲的,当人还在走向成佛的路上艰难摸索的时候,非常需要老师的启发。如何启发学人自己发现自己内心的佛性,就成为了一个非常困难而又必须去做的事情。福州龟山正元禅师用两首偈告诉其徒弟的也同样是这一问题。

其一:

寻师认得本心源,两岸俱玄一不全。

是佛不须更觅佛,只因如此便忘缘。

学禅一方面需要外在方面,要寻师引路,但另一方面更在内在方面,要认得本心。不要外求又需要外求,求师;需要外求又不要外求,靠己。

其二:

沧海几度变桑田,唯有虚空独湛然。

已到岸人休恋筏,未尝渡者要须船。

头两句讲的多变的现世(有)和不变的本质(无)的关系,见性成佛也就是洞悟了这一关系。后两句讲的是学习的辩证关系,作为未悟者的学人需要老师,就像未渡河的人需要船筏一样,但船筏只是为了渡河,一旦渡河之后,就不需要了。因此禅宗之师与任何宗教和世俗的老师的一个根本的不同,就是他一心希望的,是学生成就自己,而且在成就了自己的时候,忘掉老师。

禅宗的核心是不依靠文字的以心传心,这就使得老师的教授都非常困难;直指人心的见性成佛,需要的是非逻辑、非常规的悟,这又使学生的学习非常困难。为了克服这一困难,禅宗发明了世界文化史上最独具特色的教授和学习的方法:各种各样的公案。

一切公案,棒、喝、茶、饼、涵盖乾坤、截断众流、随波逐浪,其目的都是:

一、在形式上,让学生摆脱日常思维、超越现在的定势、跳出当下情境对人的控制;

二、在内容上,让学生达到自我的树立、与师平等、“我即是佛”的气概。

师父们在形式上的各种方式都是为了达到内容上的目的,内容上的目的又只有用形式上的这类方式才能达到。前者是教师的启悟,后者是学人得到的开悟。

这两者都是建立在禅宗有关有(有限、现世、具体)与无(无限、超世、一般)的哲学关系上的。

教人如何在现世达到超世,而且不是超当下这个在世,而是超任何在世;超越了包括任何在世在内的现世,却仍然在当下现世;在当下现世,却洞悉了现世与超世的关系;洞悉了现世与超世的关系,却又表现为未曾洞悉的平常。禅宗的智慧,特别是在各种公案中表现出来的时候,让现在的人看来,就是如此的深奥。

诵经三千部,曹溪一句亡

洪州法达禅师,七岁出家,诵《法华经》,甚有成就,心中很有些骄傲,因此他在礼拜六祖慧能时,头不着地。慧能呵斥道:“礼不投地,不如不礼。你心中一定有个东西,你蕴习的是什么?”法达说:“我念《法华经》已有三千部了。”慧能说:“你就是念到一万部,而且理解了其中的思想,也超不过我,顶多也就是我的水平。你今天枉负了你想要成就的事业,还不知道过错。听我说偈与你:

礼本折慢幢,头奚不至地?有我罪即生,亡功福无比。

这里,“有我”就是心动有执,有执离佛就远;“无功”即是无心,无心接近佛境。说完偈,慧能问:“你叫什么?”答:“名法达。”慧能说:“你名法达,何曾达法。”又与说偈:

汝今为法达,勤诵未休歇。空诵但循声,明心号菩萨。汝今有缘故,我今为你说。但信佛无言,莲华从口发。

这偈指明,读经没用,明心见性才是正道。法达听完,立即悔过,说:“从今以后,我要事事谦虚,愿和尚发慈悲,说说经中的义理。”慧能问:“你念这经,以什么为宗?”答:“学人愚顿,从来只是依经文诵念,不知道什么宗趣。”慧能说:“你试着为念我一遍,我来为你解说。”法达于是高声念经。念到《方便品》时,慧能说:“停。这经原来是以因缘出世为宗,说了很多很多比喻,都围绕这一中心。因缘是一大事,即佛的知见。这里你千万不要弄错,以为佛的知见,与我无分,这样理解,是谤经诽佛。佛已经知见了,不须开悟,佛知见者,只是你自己心,而绝不是其他别的什么。一切众生,自蔽光明,贪爱尘境,外缘内扰,甘受驱驰,因此佛就从三昧起,苦口婆心地讲劝,但归结到一点:莫向外求,与佛无二,这就是开佛知见。如果你劳劳执念,以为功课本身是佛,这与嫠牛爱尾有什么不同呢?”法达说:“这样说,只要解义,不用诵经了。”慧能说:“经并没有错,它不会阻障你,迷悟在人,损益由你。偈曰:‘心迷法华转,心悟转法华。诵久不明已,与义作仇家。无念念即正,有念念成邪。有无俱不计,长驭白牛车。’”法达听偈后,再问:“《经》里面说,大声闻,乃至菩萨,他们尽思度量,尚不能测于佛的智慧,现在叫凡夫俗子但悟自心,就自命为佛的智见,恐怕会被怀疑是谤佛吧。”慧能说:“《经》中之意是清楚的,你自己迷背。三乘人之所以都不能测佛智,患在度量。他们思考得越多,隔佛理就越远。佛本是为凡夫说的,不是为佛说的。你不相信这个道理,就好像自己坐着白牛车,却到门外寻找三车。况且《经》上已讲得很清楚了。只有一,无二亦无三,你怎么不省悟,那三车是假,一乘是真,只要教你去假归实,归实之后,实亦无名。应知道一切的珍宝,都属于你,由你享用。不要把自己当做父亲想,也不要当做儿子想,根本不用想。由此可知,那些手持《法华经》,从早读到晚的人,是从一种劫走到另一种劫。”法达到此,已得启发,很是高兴,用偈赞曰:“诵经三千部,曹溪一句亡。未明出世旨,宁歇累生狂……”

在慧能的话里,有两点是禅宗经常要引用的。一是佛是为凡夫说的,不是为佛说的。佛自己已经是佛,他不须为自己说,只为还不是佛的常人说。常人一定要树立自信,自己能懂,自己能达到佛的智慧。因为一切众生皆有佛性。这是禅宗要人成为“我即是佛””的理论基础。另一点是,心迷法华转,心悟转法华,读经的目的是成佛,而不能被经牵着鼻子走,相反,读者应当运用经来达到自己的成佛之悟。后来儒家的“我注六经”和“六经注我”在思维形式上,就是来源于禅宗此语。

经,只是成佛路上之一途,而不是目的本身,曹溪六祖一句话就点醒了这一为世世代代多少人不解的问题。

佛就在自己的心里。因此慧能要惠明反省自己的本来面目,马祖要人探求自家宝藏,禅宗把求佛的方向从崇高的外在转向常人的内心,从神圣的佛经、佛像转向个人的心灵。求佛再也不是要经过世世代代转身轮回的不断劫难和不懈努力才能达到的事,而是在此世此身此心就可以证得的。然而,虽然佛就在人的心中,人却总为“无明”所迷而不自知。如何才能获得自身本有的佛心呢?读佛经、拜佛像是不行的,参禅打坐也非要点,逻辑的推理,语言的教诲当然更是进入不了佛性的深层。究竟要怎样才能获得呢?禅宗认为,在于“悟”。慧能说:“迷时师度”,禅宗大师们的任务就是向处于“迷时”的众生启悟,众生学禅是为了获得开悟。由于使禅宗得以成为禅宗,从外在到内心,从彼岸到此岸,从数世轮回到今身证悟,全在于从“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中走过来,因而,作为禅宗的重要关键的“悟”,具有两大特点:一、因其“直指人心”,悟的地点不是非得在寺庙,像各种大小乘佛教那样;也不是非得在坛城,像密宗那样,而是可以在任何地方,质而言之,就在日常生活之中。这一点一提谁都明白,但是记住这一点对理解禅宗的特色也很有用。二、由于“不立文字”,悟必然不同于一般逻辑和日常语言,而采取各种独特的方式,这就是各种非逻辑、非常规的公案。各种各样的公案语言都是为了以一种反常化的方式让对方在突然的惊震之中达到启悟的目的。佛就在每一个人的心中,为了通向悟的震撼,其他方式也发展、使用开来。其中的花样不少,什么德山棒、临济喝、云门饼、赵州茶……最有特点的,一是动手挥棒,让对方从身体的突然痛感中去开悟;二是当头猛喝,使对方于惊惶失措中去开悟。很多时候是棒喝齐上。

这些常人看来如此稀奇古怪的方式,目的只有一个,为了让人开悟。悟,是禅宗独创的一种见性成佛方式,它不同于小乘、大乘的静坐、读经、拜佛,也不同于西藏密宗在上师指导下的循序修持。所谓“禅道唯在妙悟”,悟使禅宗之寺庙也不似以前的寺庙,使禅宗的僧侣不同以前的和尚。悟是由凡入圣的一个关键,悟之前,处于无明的众生心态,悟之后,一通百通,一了百了,可以自性自度。因此禅宗才在求悟、启悟、开悟上费尽苦心,创造出生动活泼、千奇百怪、五彩缤纷的方式方法出来。

焚经与棒喝

德山宣鉴是在龙潭大师那儿悟道的。一天晚上,德山宣鉴侍立在龙潭大师的旁边。龙潭说:“夜已经深了,你为什么还不下去?”宣鉴于是揭开帘子走了出去,一看外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不好走路,就回来,说:“外面太黑了。”龙潭马上点了一个纸灯递给宣鉴。宣鉴正要接着,龙潭一下把灯吹灭。这一刻,宣鉴心中一亮,悟了,求道如在黑夜走路,靠别人点灯是不行的,得自己心里明亮,即自性自度。便向龙潭作礼感谢。龙潭问:“你见到了个什么道理?”宣鉴说:“我从今天起,不怀疑天下老和尚的舌头。”这既是正话反说,又是反话正说;既是明话暗说,又是暗话明说。

第二天,龙潭到堂上,对众僧说:“你们当中有一个汉子,牙似剑树,口似血盆,一棒打不回头。他日异时向孤峰顶上去,我的道也就在那儿了。”宣鉴取出《金刚经疏》,这是他多年以来最信仰的,也是读得最熟的经书。他在法堂前点一炬火,投经书于火中,说:“穷诸玄辩,若一毫置于太虚;竭世枢机,似一滴投于巨壑。”

德山之悟,表明了禅宗老师在启悟上的重要性。佛经是死的,而老师是活的,只有他才能根据具体的情况给学人以恰到好处的启悟。禅宗开悟的一个特点,就是学人达到了自己的主体性,完全与老师平等,更正确些说,是与佛平等:“我即是佛”。因此,德山一悟,就可以说师父是“老和尚”,而龙潭用骂语说着德山,却洋溢着无比的快意。

一天,德山宣鉴去沩山大安那儿,沩山坐在法堂上,宣鉴用眼看着他,从法堂东走到法堂西,沩山根本不看他,仿佛无人,宣鉴又从法堂西走到法堂东,沩山还是不理他,宣鉴口中说道:“没有,没有……”就向外走。走到门口,说道:“不能这么草草了事。”于是摆出一脸威仪再走回去,才跨进门便提起坐具,唤道:“和尚!”沩山正要去取拂子,宣鉴便喝,然后拂袖而出。

到了晚上,沩山问寺中道座:“今天新来的那个现在在什么地方?”首座说:“当时他背对我们,穿着草鞋就出去了。”沩山又问:“你还认得这个人吗?”首座说:“简直不认识了,与以前完全两样。”沩山说:“这位先生已经从后面向孤峰顶上盘结草庵,呵佛骂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