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读懂中国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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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第四编 佛家智慧(2)

达摩祖师在中国度过了九年,要回天竺,走之前,对门人弟子说:“我离去的时间已经到了,现在你们各自讲一讲自己的收获,好吗?”道副把自己的心得概括为四句话:“如我所见,不执文字,不离文字,而为道用。”达摩说:“你得我皮。”一女弟子说:“我今所解,如庆喜见阿閦佛国,一见更不再见。”达摩说:“你得我肉。”道育说:“四大本空,五阴非有,而我见处,无一法可得。”达摩说:“你得我骨。”最后慧可上前向达摩施礼,一句话也没有说,然后站到自己的位置上。达摩说:“你得我髓。”然后又看着慧可,对他说道:“以前如来以正法眼付予迦叶大士,一代代相传,到了我这里。今天我传付予你,你要好好护持,一道传你的还有袈裟,以为法信。这两样东西,各有含义,你应该知道。”慧可请祖师明示,达摩说:“内传法印,以契证心;外付袈裟,以定宗旨。因为以后浅薄的人,会有很多怀疑,说我乃西天之人,你是本土之子,凭什么得到的法?用什么来证明?现在你受了法和衣,以后有难之时,只要出示此衣和我的法偈,就可表明。在我圆寂后二百年,法已经遍及佛界,衣就也止而不传了。”

达摩最后的话,从宗教的立场,是神圣的预言,以科学的观点而言,却显出编造的痕迹,这之后的二百年,正是从达摩开始传了六代,经慧可、僧灿、道信、弘忍,传到六祖慧能的时代。在说了“法遍佛界”之后,达摩还有一系列嘱咐,其中最著名的是他的偈语:“吾本来兹土,传法救情迷。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这同样是对禅宗以后历史的预言。禅宗在慧能之后发展为以五大流派(临济宗、沩仰宗、曹洞宗、云门宗、法眼宗)为主的宗教大潮。然而,在这个故事中,对我们来说,重要的不是其预言性质,而在其师徒对话的内容,通过皮、肉、骨、髓,呈出禅宗由浅入深的四重境界。得皮者,虽然已经懂得不执文字,活用经典,但仍不离文字,依靠经典;得肉者,见过就不再见,已经能够离开经典,但还意识到那儿有经典,而且一心要“离”,仍有“执”味;得骨者,已窥得“无一法可得”的自由境界,但却用语言表述出来,一说,就落迹,一说,也表明执于要得自由,有执,就不是真正的自由;最高境界是什么都不说,因为本就不可说,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也就是禅宗一再述说的“平常心是道”。慧可的无言,还表现了禅宗的真谛:传是心传,不是言传;得是心得,不是言得。

佛非外在,乃在内心

牛头山法融禅师,姓韦,润州人,十九岁时已学通经史,又寻找大部《般若》来读,很快就读出味来,说道:“儒道世典,非究竟法,般若正观,出世航舟。”于是隐向茅山,投师落发为僧。后来又到牛头山幽栖寺北崖的石室里独修。传说里总要加一点儿神异色彩,说是唐贞观中,四祖道信遥观气象,知道山中有奇人,于是独来寻访。不管真实情况如何,反正道可来找法融来了。道信来到山下寺中,问寺里的僧人:“此间有道人吗?”一僧人说:“出家人哪个不是道人?”道信说:“哪个是道人。”一句平常大家都不在意的话,当被特别重复时,就觉有问题了,也可以感觉出另外的意义来了。道信的话也可以理解为:哪个是得道之人,即真正意义上的道人。因此,僧不知说什么话好了。另一僧人说:“山中离这里十几里路远,有一个法融,见了人不起来,也不合掌施礼,莫不是道人?”道信于是来到山里,看见法融端坐自若,也不理他。道信发话:“在此干什么?”法融答:“观心。”道信说:“观是何人?心是何物?”这确实是个问题,是谁在观谁的心。如果说,是我在观我的心,我已经人为地把自己一分为二了,观心本是为了虚一而静,一分为二正与使心为一相反。因此法融一时答不上来,也有所启发,便起来作礼,问:“大德高栖何所?”道信说:“贫道没有一定,或东或西。”法融问:“你认识道信禅师吗?”道信问:“问他干吗?”法融说:“我向往他的道行已经很久了,希望有机会拜见。”道信说:“我就是道信。”法融问:“为什么到这里来呢?”道信说:“特地来拜访,你这里还有宴息之处吗?”法融指着后面说:“还有小庵。”就引道信到小庵,环绕看看,周围虎呀狼呀都有,道信举两手作恐怖之状。法融说:“还有这个在。”道信问:“‘这个’是什么?”法融没有说,一会儿,道信在宴坐石上写了一个“佛”字。法融心中大为触动。他对道信的测试,道信给了正确的回答。但法融的谜底对禅宗来说是不正确的,因此现在轮到道信考法融了。道信说:“还有这个在。”这回法融没有明晓,就稽首请道信讲说其要旨。

道信说:“百千法门,同归方寸。河沙妙德,总在心源。一切戒门、定门、慧门,神通变化,悉自具足,不离你心。一切烦恼业障,本来空寂,一切因果,皆如梦幻。无三界可出,无菩提可求,人与非人,性相平等。大道虚旷,绝思绝虑,如是之法,你今已得。更无缺少,与佛何殊。更无别法,你但任心自在,莫作观行,亦莫澄心,莫起贪嗔,莫怀愁虑,荡荡无碍,任意纵横,不作诸善,不作诸恶,行住坐卧,触目随缘,总是佛之妙用。快乐无忧,故名为佛。”

法融问:“心既具足,何者是佛?何者是心?”

道信说:“没有心,你不会问佛,问佛的,只是你的心。”

法融问:“既不许作观行,于境起时,心如何对治?”

道信说:“境缘无好丑,好丑起于心。心若不强名,妄情从何起?妄情既不起,真心任遍知。你只要随心自在,不要想到去对治,那就常保持了法身,无有变异。”

道信启悟了法融后,就离开走了。

心在何处

德山宣鉴姓周,剑南人,很年轻就出家了,受戒之后,广读佛经,精研律藏,特别精通《金刚般若》,因此,号作周金刚。他善于思辨,巧于表达,“一毛吞海,海性无亏”、“纤芥投锋,锋利不动”这类名言,都出自他的口中,既获得了同行的赞叹,也显示了他在佛学上的造诣。后来南方禅宗兴盛起来,“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之语到处流行,宣鉴很不以为然,他想,成佛成祖是这样容易的吗,南方魔子口出狂言,不知天高地厚,因此决定去向这新时髦挑战。他携带一本长安青龙寺道氤著的《金刚经疏》离开了四川南去。

半道上,宣鉴遇上了一个卖饼的老婆子,正好腹中有些饥感,就走了过去。平常说惯了智慧语言,这次他不经意地说:“买饼点心”。人肚子饿了,心也就不安宁,买饼吃后,肚子充实,心也就安宁了,因此是买饼来点心。婆子看了他一眼,问:“上座带的是什么书?”宣鉴不经意地答道:“青龙寺所抄。”婆子又问:“讲的什么经?”答:“《金刚经》。”婆子说:“我老婆子有一个问题,上座若能够回答出来,我的饼就不要钱给你点你的心。”宣鉴说:“请便。”婆子道:“你而今正走在中道上,过去心不可得,因为过去的已经过去了;现在心不可得,因为你马上又要向前走,一旦开走,现在的心就没有了;未来心不可得,因为未来还没有到来;上座要用我的饼来点的,是你的哪个一个心?”宣鉴竟回答不上来。

老婆子的问,显示了宣鉴之心,无论现在、过去、未来,都是在忙忙碌碌的现世之心,执于“有”,而忘却了那超越现世的“本无一物”的本心。心的追求,不应该是一种现世中的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直线,而应该是现世与超世,现象与本质,虚相与实相之间的辩证关系。宣鉴要去与禅宗争高下,这本就是一种外在的追求,是一种失却本心的表现,当然不知道心在何处。

2.本无一物

本来无一物

“本无一物”是禅宗的根本观点,主要来自讲慧能故事的《坛经》。

六祖慧能俗姓卢,家贫,父早亡,母亲守志把他带大。慧能以打柴养家,有一天,担柴在市中卖,听一个客人读《金刚经》,听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这句话,有所感悟,问客人:“这是什么法,从哪儿得来?”客答:“这是《金刚经》,得于黄梅弘忍大师。”于是慧能决定寻师求法。这里主要讲了两点,一是缘,一是悟。有缘听得《金刚经》,从一句经文中就能悟出禅宗的根本:心。只有不被现世纷繁复杂的现象所迷惑,不执著粘止于现象,人的超越的本心才会呈现出来。慧能到韶州遇高士刘志略,两人成为好朋友,刘的姑姑是尼,法号无尽藏,常读《涅经》,慧能偶尔听到之后,就能为其解说经中之义,尼把书过来问他字,慧能说,“我不识字,想知道意思就请问吧。”尼很奇怪:“字都不认识,怎能知道里面的意思呢?”慧能说:“诸佛妙理,非关文字。”尼既感惊讶又受启悟。这一段讲出来禅宗的基本思想:文字与佛理的关系。

慧能来到新州,去见五祖弘忍,弘忍问:“你从哪儿来?”答:“岭南。”问:“来想干什么?”答:“唯求作佛。”弘忍说:“岭南人无佛,怎能得佛。”慧能说:“人有南北,佛性无南北。”入门考试顺利通过了,弘忍知道慧能是个材料,不动声色地呵他去碓房干下活,慧能就任劳任怨地从早到晚干各种杂活,很快八个月时间过去了。

这天,弘忍对众弟子说:“正法是很难理解的,你们不要只知道记住我给你们讲的话,作为持身的法宝,这是不管用的。我要你们各依自己的所得,做一偈来,谁的偈里语意暗符佛理,我就将法和衣付予他。”当时慧能仍在碓房干粗活,未在堂上,在场的有七百多僧徒,其中的神秀,学通内外,为众人所推崇。大家下来都说,除了神秀,谁能作出好的偈语来呢?就让神秀上座做偈语吧。神秀得到众人的支持,自己也非常自信,就把自己的悟道偈语书写在廊壁上: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

弘忍经过廊壁,看见偈语,知道是神秀所题,赞叹道:以后的人依照此偈修行,也能得到胜果。当时这壁本是要画《楞伽经》变相的,今已有题偈,也就不让画了,而令众僧念诵此偈。慧能一如既往地在碓房干自己的粗活儿,听人口中念念有词,就问这是什么章句?人们告诉他五祖求法嗣之事,然后说,我们念诵的就是神秀上座之偈,五祖已很欣赏,想来必定会把法衣传给神秀。慧能请人再细念此偈。听完后,过了好一会儿,说:“好是好,说悟到了吧,还没有。”有同学大怒:“你这庸材知道什么,敢说出如此狂话!”慧能一本正经地说,“我就不信这个邪,我也要写一偈出来和他比一比。”大家听了,也不回答,相视而笑。到了夜里,慧能约了一个能写字之人,悄悄叫了一个童子,引他们到廊下,慧能举着蜡烛,让人在神秀偈语的旁边写上自己的偈语: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佛性常清静,何处有尘埃。

在传说中,偈语的后两句有另一种词句,是“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两种意思一样,也可互注。这两条偈语在禅宗理论里具有最核心的地位和最多的引用率,其原因在于从比较中点出了禅宗的精神。

在神秀的偈语中,身心须要时时打扫,努力使之清净,说明本不清净。本不清净之心,不是佛心。也可以说,它是自身佛心的失落,或它还处在自找佛心而未得的途中。慧能之偈,“佛性常清净”,表明佛心已在心中,已圆满自足,无须寻,不怕染。佛性圆满,就是具有了“本来无一物”的空境。本来无物,谁能染之!

“本来无一物”,这就是禅宗的智慧。人始终生活在,也只能生活在具体的时空之中,生存于“有”之中,任何具体的时空都是有局限的。人努力的方向、改善自身的方向、完美自身的方向只要定义为一个具体的目标,无论这个目标是历史的下一个阶段,什么什么时期、什么什么盛世,还是身后的什么什么乐土、什么什么天国,总之还是一个“有”。“有”无论多好,总有缺点,因此都不可能是最高的境界。最好的只能是“无”,更准确些说,“无”就无所谓好,也无所谓不好,最接近于人的本源。“本来无一物”的境界,从理论和逻辑上说,这是最超越的境界,也是最本真的境界。达到“本来无一物”的体认,是从人性向佛性升华的完成,而佛性,就是超越一切人的具体性的本真的人性。

禅宗的“本来无一物”,不是佛教以前所追求的死后的无(涅槃),而是现在世中获得,处于具体时空的“有”,却感受到超越“有”的具体时空的“无”。这是一个巨大的矛盾,而禅宗,就是要解决这个矛盾。禅宗的智慧,就在为解决这不可解决的矛盾中展开,禅宗的境界就在解决这个矛盾中呈现。

言归正传。五祖见慧能之偈,说:“这是谁作的?亦未见性。”众人见师如是说,也就没有把慧能的偈语当做一回事。傍晚,五祖潜至碓房,问慧能:“米舂白了没有?”慧能说:“白了,但还没有过筛子。”五祖用杖在碓上击了三下,走了。慧能在三鼓的时候去了五祖室内,五祖说:“诸佛出世是一件大事,因时因地因情不同随机而作,有了十地、三乘、顿渐等旨,成为各个佛派,但以无上微妙,秘密圆明,真实正法眼藏付予迦叶,从迦叶以后,传了二十八世,到达摩来到中土,从慧信传到我,现在我将法宝和所传袈裟传予你,你要善自保重,无令断绝。”接着五祖念偈:“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无情亦无种,无性亦无生。”这偈说的还是,人生在世(具体时空),不要被世(具体时空)中之情所染,虽然在世,但保持本有的空心,以空心入世,虽入世而不觉入世。也就是“本来无一物”的意思。慧能当即跪受衣法,又问:“法我已经受了,衣应该付给谁呢?”五祖说:“当初达摩初来东土,人还不甚相信,因此用传衣来证明得法,现在禅已经有信任度了,衣反而会变成争端,就到你这儿为止,不要再传了吧。”五祖又说:“受衣之人往往有危险,你现在就悄悄地远离此地去隐居。”慧能问:“应该隐到什么地方去呢?”五祖说:“遇怀即止,遇会即藏。”于是慧能对五祖尽了礼数,捧衣而出,在众僧全不知晓中,连夜向南方奔去。

慧能的故事显出了禅宗智慧的几个主要特点:

一是用故事的方式来述说思想,其实这从“拈花微笑”就开始了,慧能故事是一系列的小故事构成整体,显示了禅宗呈示思想的基本方式,小到一个故事片断,大到一串故事,既灵活随缘又意义深刻。故事就是逻辑,逻辑就是故事。

二是在关键之处使用偈语经。偈语相当于论文中的定义,但定义意味着从内涵到外延定得死死的,偈语用诗的形式呈现,却是活的。定义一览无遗,偈语需要体味。

三是主要人物,也是禅宗史上最重要的人物,慧能,是一个不识字的人,这是禅宗“不立文字”最典型的象征。也是对佛不假外求,只在内心的一种最极端的隐喻。

四是慧能多次的“悟”,构成他成长的关节点,禅道唯在妙悟,这在慧能的故事中得到了体现。

五是慧能与神秀两种偈语的比较,是全故事的核心,禅宗的理论蕴含以及它与其他佛教派别的区别,基本上都在这两偈语的比较中表现出来了。

风动、幡动还是心动

好几种禅宗典籍里都讲了一个大同小异的故事。这里引用《五灯会元》中的记载。话说慧能到了南海,遇上印宗法师在法性寺讲《涅槃经》。当晚慧能就宿在廊庑间,暮夜时分,大风起来,吹动刹幡,两位僧人就开始争论,究竟是什么在动?一僧人说,是幡在动,另一个说,不对,是风在动。二人各据其理,争论不休,却又未能深入。于是,慧能喝断二人,说:既不是幡动,也不是风动,而是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