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女娲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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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女娲考

“登立为帝,孰道尚之?女娲有体,孰制匠之?”

一、女娲重整天地

女娲在汉族文献里最重要的业绩是重整天地和造人。钟敬文先生的一系列论文指出,云南迪庆藏族自治州也有女娲造人和重整天地的传说。现在将其重整天地的部分与汉族文献比较如下:

汉族藏族《淮南子·览冥训》“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

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

苍天补,四极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背方州,抱圆天。当此之时,禽兽蝮蛇,无不匿其爪牙,藏其螫毒,无有攫噬之心。

考其功烈,上际九天,下契黄垆,名声被后世,光晖重万物。乘雷车,服驾应龙,骖青虬,援绝瑞,席萝图,黄云络,前白螭,后奔蛇,浮游消遥,道鬼神,登九天,朝帝于灵门,宓穆休于太祖之下。”

《论衡·谈天》

儒书言:共工与颛顼争为天子,不胜,怒而触不周之山,使天柱折,地维绝。女娲销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天不足西北,故日月移焉;地不足东南,故百川注焉。

《列子·汤问》

“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娲氏,炼五色石,以补其阙;断整之足,以立四极。其后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折天柱,绝地维。故天倾西北,日月辰星就焉;地不满东南,故百山水潦归焉。”

《补史记·三皇本纪》

“当其末年也,诸侯有共工氏……以水乘木,乃与祝融战,不胜而怒,乃头触不周山崩,天柱折,地维缺。女娲乃炼五色石以补天,断鳌足以立四极。”

藏族传说原始记录

有一天,火神与水神在路上相遇,两个互相不让,就打起架来。后来火神被水神打败了。火神就生气了。碰在布州山上,布州山被碰倒下来,就压在天河上。天河就漏起水来。

在这个时候,有一个怪龙,乘此机会,就下来吃人。水涨起来,各处都被水淹了。

在这个时候。女娲子孙后代,就来请求女娲,战胜怪龙。女娲答应了他们的请求后,同怪龙战了三天三夜。最后,终于打败了怪龙。

女娲打败怪龙后,紧接着又去补天。女娲今天用泥巴补上,还是漏水。明天用木头堵水,又被水冲垮。

女娲正在没有办法,着急的时候,在海边遇见了大虾鱼。它就用嘴咬断自己的四只脚,拿来给女娲。女娲拿了大虾鱼的四只脚后,长的那二只顶在东边的天上,短的那二只顶在西边天上,所以太阳往西边落。

女娲把天顶住以后,又去大山上、海底下找五彩石。找到以后,女娲用五彩石炼了补天。因为五采石补的天,又光滑,又好看,有五种颜色。女娲将天补好以后,就把剩下的五彩石用来填地。填地是由北边向南边开始的。填到南边后,因为五彩石没有了,南边就没有填。因此形成了现在北边高,南边低,水也不断向南流。

天地补好以后,女娲就死了。人们为了纪念她,建筑了一个女娲宫。其间相同之处可不待言。但是哪一种是源,哪一种是流,目前还很难判定。我国西南少数民族里同型的故事还极多;有待挖掘和整理。例如贵州西北有短酒令歌《谷佛补天》,说谷佛用青石补天,“日月从此放光明,天地从此才分开”。广西大苗山流传的《龙牙颗颗钉满天》则说两条乌龙相斗,震裂天宇,“桑”和白姑娘用头巾和龙牙钉合裂口,头巾化为天河,龙牙则变成满天星斗,四川省中江县传说《女娲圣母补天地》也说“女娲炼选了三万六千大青石去把天空中的窟窿镶补好,后来就成了天上的星星”。

彝族支系阿细人史诗《阿细的先基》说朵热铺天、渥白铺地之后还要补天补地。

“黑云做补天的布,黄云丝做补天的线,长尾巴星星做补天的针。黄草做补地的布,尖刀草做补地的针,地瓜藤做补地的线。”

纳西族史诗《创世纪》说,神的九兄弟开天开成峥嵘倒挂的,神的七姊妹辟地辟成坎坷不平的,于是“天不圆满,用绿松石来补,地不平坦,用黄金来铺,把天补得圆圆满满的,把地铺得平平坦坦的。”

彝族史诗《梅葛》说格兹天神创造天地之后,“打雷来试天,地震来试地,试天天开裂,试地地通洞”,于是叫五个儿子补天,四个姑娘补地:

“用松毛做针,蜘蛛网做线,

云彩做补丁,把天补起来。

用老虎草做针,酸绞藤做线,

地公叶子做补丁,把地补起来。”

傣族古歌谣《洪水泛滥》说,

“烧天大火才熄灭,山崩地炸裂,

雷把天击破,天破大雨落。”

这里虽然“遗漏”了补天情节,但是大火烧天,天崩地裂,却是和《淮南子》等书所说四极废,九州裂,火不灭,水不息一致的。

阿昌族民间史诗《遮帕麻和遮米麻》说创世者遮帕麻造天,遮米麻缝地线,天地却没有合拢,狂风卷起了天的四边,好在“天破了地母会补,她早已把三根地筋绕成了线团,三根地筋用来补天,缝合了天地的三个边缘。”

土家族传说,洪荒之世天地相连,鳌鱼撑天,一个翻身,弄得天通地漏、日夜不分,天上的玉帝派张古老、李古老治理天地,“张古老用五色石头铺天,成了五色彩云;天上的月亮,是张古老铺天时挂在天上的灯笼;天上的颗颗星星,是张古老铺天时钉的铜钉,地上的露珠是张古老补天时流下的汗水”。

至于“断鳌足以立四极”式的故事,则同型者更多,它们之间的先后递嬗衍变关系还有待进一步澄清。有些学者认为西南兄弟民族“补天”传说比较原始,汉籍如《淮南子》等则系晚起,并且经过文人学者的“史学化”“文学化”“哲学化”。一般说这是对的,但仅就“补天”的起因和方式而言,《淮南子》却颇为古老。分析它的背景或事实基础,也许有助于发现它的本源。

古代的作家当然不能很好地解释这个宏伟神话的根源。王充在《论衡》里提出大胆而幼稚的怀疑。《列子》张湛注以玄妙的哲理来搅和,说:“阴阳失度,三辰盈缩,是使天地之阙,不必形体亏残也。女娲,神人,故能练五常之精以调和阴阳,使晷度顺序,不必以器质相补也。”何琇批评得好:“张湛注以五色石为寓言五常,是亦巧为之词。战国诸子多与小说相出入,不尽可诘。即以《列子》而论,龙伯钓鳌之事,化人裾之谈,又譬何事乎?”《宋书·乐志》引《尚书璇玑玉衡》郑玄注“以玉为浑仪,贵天象也”,说:“女娲炼石补天者,以玉为仪器;断鳌足以立四极者,仪器揓足也。以义推之,非有奇异。”实在更加笨拙。清赵翼《陔余丛考·炼石补天》条引陆深云:

“陆深以为古时生民甚朴,菇毛饮血,未能尽火之用。女娲氏炼五色石以通昏黑之变,辅烹饪之宜,所以补天之所不及。后世焚膏继晷,火爵火代明,皆此意也。”

从炼石想到用火,把这神话当做对人类用火的纪念和歌颂,这是相当精彩的解释,但是把“补天”说成“补天之所不及”则同旧说一样不聪明,胆怯,而缺乏想象力。赵翼又引黄芷御之说,以炼石为“冶金”。

“吾乡黄芷御进士谓五金有青黄赤白黑五色,而皆生于石中,草昧初开,莫能识别,女娲氏始识之,而以火锻炼而出。其后器用泉货,无一不需于此,实所以补天事之缺,故云炼石补天也。此论虽创而甚确。”

尽管还有“补天”为“补天事之缺”之类儒者的昏话,一个非现代化的儒者,竟能运用“现实主义”的“历史法”或“还原法”来解释神话实在足以惊人,“炼石”确实潜在着提炼金属的可能性。“冶炼”是各族神话的一个重要母题,铜匠锻工也往往因而成为魔鬼或神人。古希腊人崇拜工匠之神赫菲斯特,芬兰人崇拜伊尔马利年神,克勒特人崇拜苏泽尔神,埃特鲁斯克人崇拜塞夫赖神,日耳曼人崇拜威兰德神,俄罗斯斯拉夫人崇拜斯瓦罗格神。他们都是冶炼或锻造之神。我们也有着名的昆吾传说和干将故事。这是因为金属冶炼技术在人类文明发展上的意义实在太伟大了,而在文明程度不高的古代人那里技术又是最神秘的。现代人也有这样解释女娲炼石补天神话的。

“女娲炼石是什么?曰,炼五色石者炼五金也。《史记·司马相如传》:其石则赤玉、玫瑰、琳、琨。《汉书音义》:琨,山名。索隐引《河图》:流州多积石,名琨石,炼之成铁以作剑,光明如水精。积石可炼为铁以作剑,则炼五色石应为炼五金应无可疑;第二,补天是什么?曰,补天者以铜铁作柱以支天字也。《神异经》……可知女娲氏炼石补天一故事只是说明了女娲氏是个古代发明炼金纶大人物,是确确实实的史事,并不是神话,这叫做神话还原。”

尽管这种解释颇能自圆,但是它不符合女娲神话的历史背景。吴泽先生指出,“女娲是旧石器中期始制嫁娶正姓氏的氏族社会初期的传说人物,怎能发明这样的冶金技术呢?”他进一步阐述了“冰川一洪水”背景说:

“女娲的神话传说是和中国第四纪冰川的事实分不开的。《览冥训》第一段这,事实上是往古冰河时期原始人类所处自然环境艰苦情况的描述。《览冥训》第二段女娲炼五色石,补好苍天,断鳌足,立好四极,杀黑龙平了冀州,积芦灰止了水患。这时候,大批伤人的狡虫死灭了,一些浮游网两禽兽虫蛇为害已不大,春、夏,秋、冬四时季节和顺了,这些,正是冰期结束后,原始人类所处自然环境的好转,和人类对自然斗争胜利后,新生活开始情景的生动描述。”

有人则说:“看来此火当是天火,用补天的方法解决之。我们认为火滥炎而不灭来自天外,反映了气候炎热,战胜它的方法是补天。”

关于大禹治水,女娲伏羲洪水故事以及世界各古族相当普遍流行的洪水神话,也有人提出“冰川说”或“反冰川说”,这里暂不卷入这种争论。至少“冰川说”无法全面准确地解释需要“补天”的那场大灾难。藏族的传说是水火的冲突,《淮南子》也说大火炎烈而洪水泛滥。不能仅把它的背景“还原”为过分悠远面空泛的“第四纪冰川”。有人提出洪水神话的背景应该是某一场特定的自然灾害。他们的理论根据是,原始人的生活生产规模有限,眼界狭小,抽象思维不够发达,他们的神话传说往往都是在某一特定、具体、个别的事变上生长延伸起来的。“在愚昧无知的人民中,他们的智慧水准很难超过他们的眼界范围,一种类似的大灾的记忆,辗转口述,只经过几代的工夫便会发展为一个世界的大洪水,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侥幸的人得以努力挣扎逃脱的传说故事的过程,这是很容易理解的。”这至少可备一说。至于女娲神话所涉及的似乎不仅是洪水,而最可能是火山爆发引起山崩、地震、海啸、林火,这才符合“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滥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的“世界末日”式的大恐怖情景。“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烈焰冲天,浓烟密布,岩浆横流,尘灰广播,才会造成天崩地裂的深刻印象,所谓“五色石”者之“五”虽然可能是五行学说兴起之后的增饰,但是熔岩凝结之后确实彩色缤纷,这便可以被视作经过烧炼的神奇的五彩石了;而火山爆发时天空的巨大变化,平息后红霞、乌云、青气、白絮、黄雾的交幻,更非常可能通过类似联想,说那崩裂的天空是由地下烧炼过的巨大彩石所补缀的。所以女娲重整天地神话产生的地点最可能是南方某一具有活火山的地域,时代应该在原始氏族社会、石器时代。

在中原地区依然流传的有关女娲重整天地的神话里还有灾变起于火山爆发之类的痕迹:“如有的说,洪水到来时,霹雷闪电,裂空巨响,天塌地陷,……有的则说灾异到来时,天下油,地生火,所有人、草木、飞禽、走兽,全烧死了。世界上成了一片枯红的野地。很象火山爆发时的景象。”

张振犁先生认为,中原这些神话,述说“洪水出现的原因,乃是由于混沌、天地相合、火山爆发,地震等所引起的说法就更早一些。因为它符合原始人善于用神话解释自然现象的习惯”。

二、女娲化生万物

“厥萌在初,何所亿焉?

璜台十成,谁所极焉?

登立为帝,孰道尚之?

女娲有体,孰制匠之?”

《天问》此八句全问女娲事。萌,瓜瓞之初生也;依闻一多《楚辞校补》读“民”,“盖斥女娲抟黄土作人言之”,亦可通。“璜台十成”犹言天宫高远,这个细节在文献里失落了,惟《淮南子》谓女娲“浮游消摇,道鬼神,登九天,朝帝于灵门”尚存残迹。前引藏族神话结尾的“女娲宫”却可能即此十成之“璜台”。苗族一支神话也说伏羲女娲兄妹避水成婚之后还常常登上天梯到“天宫”去玩这天宫亦疑即璜台。但是一系神话说天宫里有上帝,女娲不过“朝帝于灵门”,另一系却说女娲本来就是身化万物、创造人类,高踞璜台、唯我独尊的天帝,就好象马王堆《西汉帛画》画面上方长发蛇身的女娲高踞日月诸神之上一样。屈原发现了这里的矛盾:女娲什么时候登立为帝,是谁引导她上了天,极位于十成之璜台呢?到底女娲是先创造生民,还是先化生万物的呢?如果“厥萌在初”,万物未具,瓜瓞独生,那是什么东西使它如此充实繁茂呢;也可以说,此时尚无人类,又有什么好追忆的呢?如果女娲之体能够化生万物,那么女娲本身又是谁“制匠”的呢?这实在是一环扣着一环的形象化的“二难判断”。而要彻底了解这个对于“神创论”或“特创说”的伟大怀疑,就非要推导出“身化”万物神话的源头不可。

原来女娲的业绩决不仅如某些学者所认为的那样仅止于重建天地和造人,而还应该包括天地万物之创造。《天问》王注:“传言女娲人头蛇身,一日七十化,其体如此,谁所制匠而图之乎?”这话含糊:“七十化”可以理解为一天变七十个样子,象孙悟空能七十二变那样。倒是《说文》卷12女部明白:“女娲,古之神圣女,化万物者也。”“化万物”就不仅“化育”或“孕育”;人类,有如吕思勉、袁珂等先生所说《淮南子·说林训》:“黄帝生阴阳,上骈生耳目,桑林生臂手,此女娲所以七十化也。”高注:“上骈、桑林,皆神名。女娲,王天下者也,七十变造化。”吕思勉先生,袁珂先生据高注以为“阴阳亦非泛言,当指男女形体”,这是“以女娲为主之诸神造入神话”,“疑阴阳即阴阳性性器官”眼光可谓精锐。印度经典里的阿德摩亦身化宇宙者,“此人有阴阳,始有精,有精乃有人”但阴阳的含义可能更广大一些,如《天问》之“阴阳参合,何本何化”,因为“七十化”化的是万物。《淮南子·精神训》也说:“古未有天地之时,唯象无形,窈窈冥冥。有二神混生,经天营地……于是乃别为阴阳,离为八极。”高注:“二神,阴阳之神也。”

《山海经·大荒西经》:“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负子,有两黄兽守之。”这不周山是死火山之“卑化”,有口而不合,是所谓“缺坏不周币”。《西山经》云:“不周之山,北望诸毗之山,临彼岳崇之山,东望渤泽,河水所潜也,其原浑浑泡泡。爰有嘉果,其实如桃,其叶如枣,黄华而赤,食之不劳。”下文紧接着说:“丹水……其中多白玉,是有玉膏,其原沸沸汤汤。玉膏所出,以灌丹木。”火山灰十分肥沃,所以有此嘉果和“五色乃清,五味乃馨”的丹木。但“不周”而“负子”者则暗示有人化为此山。尤其是下文说“有神十人,名日女娲之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横道而处。”

1肠子能化为十神,那么身躯的其他部分呢?这里显然透露着被埋藏了的“女娲有体,化生万物”的宏伟神话的苗头。鲁迅先生的《补天》勇敢地写了女娲完成重建天地伟业之后悲壮的死亡:

“……这时候,伊的以自己用尽了自己一切的躯壳,便在这中间躺倒,而且不再呼吸了。”

她以自己的躯体丰腴了大地。然而初民却可能以为她的身体化成了宇宙万物。

吕思勉先生说“女娲盖南方之神”,据《天问》及注,《淮南子·说林训》《说文》等指出:“盖谓万物形体,皆女娲所制,寝假遂可以补天,立四极矣。”只是吕先生还来不及注意女娲与南方苗人集群洪水传说的关系,所以说她“实与水患无关”。

张光直先生也已注意及此:

“化生说神话其主要内容是说若干自然现象是由一个神秘的古代生物身体之诸部分化生而成的。在《山海经》中女娲虽然未尝化生为自然现象,但由《天问》女娲有体,孰制匠之?来看,女娲对世界或人类的产生必曾有过相当重要的贡献。东汉应劭《风俗通义》说女娲抟黄土作人;许慎《说文》说娲,古神圣女,化万物者也,似乎都代表东周化生说宇宙神话的残留。”

而盘古,在一定形态的神话里;是女娲的一个男性的“分身”。如所周知,盘古却是有身化万物的伟迹的。

《绎史》卷1引《五运历年记》:“首生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里,肌肉为土田,发髭为星辰,皮毛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

《述异记》:“昔盘古氏之死也,头为四岳,目为日月,脂膏为江海,毛发为草木。秦汉间俗说:盘古氏头为东岳,腹为中岳,左臂为南岳,右臂为北岳,足为西岳。先儒说:盘古泣为江河,气为风,声为雷,目瞳为电。古说:盘古氏喜为晴,怒为阴。吴楚间说:盘古氏夫妻,阴阳之始也。”

记载虽晚,来源却早。它跟女娲之肠化为神有本质联系。《艺文类聚》卷1引《三五历纪》:

“地浑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后乃有三皇。”,形如鸡子,周匝金色。时熟。硬为二段,一段在上作天,一段在下作地。

彼二中间生梵天,名一切众生祖公,作一切有命无命物。“这个晚起的”合理化“神话跟女娲的”登立为帝一一日七十化又有多少差别呢?侗族《开天辟地》歌云:

“又是盘古开天地,开天辟地生乾坤。

生得乾坤生万物,生得万物人最灵。

四大名山为境界,天上日月分阴阳。”

湖北神农架汉族地区也有长篇历史叙事山歌《黑暗传》写到盘古用神斧开天辟地,死后“身化宇宙”,有如《述异记》秦汉间俗说。

“死于太荒有谁问,浑身配与天地形,

头配五岳巍巍相,目配日月晃晃明。

头东脚西好惊人,头是东岳泰山顶,

脚在西岳华山岭,肚挺嵩山半天云,

左臂南岳衡山林,右臂北岳恒山岭,

三山五岳才形成。毫毛配着草木枝枝秀,

血配江水荡荡流,江河湖海有根由。”

这首拟创世诗是具有汉族文化特征的。正如刘守华先生所说:“诗篇以古朴超拔的想象,将盘古塑造成为由昆仑山和海洋孕育面生,完成开天辟地的伟业之后,又化身为巍巍五岳的巨人形象。作者似乎是立足于从北到东南的整个中华大地来构造盘古形象,使之具有充分代表中华民族的雄伟气魄而别具一格。”

土族古歌《混沌周末》也出现了“宇宙卵”和盘古的形象,

“周天一气生混沌,无天无地并无人;

混合无极生石卵,混沌初分一元生。

石卵它在实地圆,滚来滚去八百年;

有朝一日石卵破,内中走出盘古仙。”

盘古出山时,浑身是毛,顶天立地,“左手拿了开天钻,右手拿了劈地斧”,开天辟地,之后接着还有一些神和英雄整顿乾坤,创造人类与万物。

白族传说,最初有盘古,盘生两兄弟,“一个去变天,一个去变地。天地修成以后,盘古、盘生也就死去了”。

彝族支系阿细人的《创世纪》说:

“最古的时侯,不分地和天。

天和地不分,混沌如鸡蛋。

到了盘古时,天造出来了,

地造出来了。”

这里所提到的天地混沌如“鸡蛋”在神话学上属于所谓“宇宙卵”系统,并成为后世宇宙模式理论“浑天说”的萌芽。

广西西林县蓝靛瑶长篇史诗里《造物篇·盘古造天地》节所叙与《五运历年纪》相当近似:

“盘王金色的左眼啊,就变成了太阳;

盘王银色的右眼啊,就变成了月亮;

盘王头发上的露珠啊,就是天上的星辰;

盘王的牙齿也变化,变成金银落山坡;

盘王的血液也变幻,流成圣水养生灵;

又将五腑变成田块种五谷……”

瑶族巫师经典里也有盘古身化宇宙的记载:

“盘古三百六化身,左眼化作太阳日,

右眼化作月太阳,牙齿化作金银宝,

身骨化成大石头,身肉化成泥共土,

红血化成江水流,岭上荒毛是头发,

深潭鱼龟是肝心,手足化作山上树,

手儿只上化身形,九旭明珠是我肚,

田塘都是爷脚根,头变是天脚是地,

人民都在爷中心。”

在理族民间传说《密洛陀》里,这变成女英雄密洛陀用她师傅的身体造天地,而与女娲创世有本质联系:

“几万年以前,密洛陀用师父的雨帽造成天,用师傅的两只手和两只脚做四条柱,顶着天的四个角,用师傅的身体做大柱撑着中间,天地就造成了。”

据长篇史诗《密洛陀》描写,是密洛陀径行创造世界:

“密洛陀先造好天/密洛陀先造好地/有天青悠悠/有地宽连连/从东到西平层展/从南到北一线牵/东边起火西边挨着烧/西面发水东面挨着淹/密洛陀派大将阿登去造山/密洛陀派密翁龙女去造河……”

证明盘古创造天地、万物、人类的神话跟女娲故事一样盛行于南方。至于“身化宇宙”型的神话,南方兄弟民族中则流行更多更广。白族史诗《创世纪。天地起源》章就有盘古、盘生兄弟化生万物、补天补地的情节,与女娲故事极其接近:洪水泛滥,天地毁灭,“盘古变成天,盘生变成地。天不满西南,用云来补;地不满东北,用水来补。天小地大不相合,把地缩小才相合,地上的皱纹变成山脉,天地不稳,用四座大山做顶天柱,四个鳌鱼做支地柱,稳住了天地,后来,盘古盘生变成了木十伟,木十伟又变成万物:左眼变太阳,右眼变月亮,睁眼是白天,闭眼是黑夜,小牙变星辰,大牙变石头,头发变树木,眉毛变竹子,大肠变大河,小肠变小河,心变启明星,肝变湖泊,肺变海洋,肚脐变洱海,气变风,脂油变云彩,肌肉变成土,汗毛变成草,骨头变石岩,手指脚趾变飞禽走兽,嘴巴变城市和乡村,指甲变瓦,筋脉变道路,四肢变四大山,从此有了万物。”原歌里写得则更具体,完全是云南的地方色彩。

“木十伟怎样造万物?木十伟自己变万物。

……

左手变什么山?左手变鸡足山。

右手变什么山?右手变武老山。

左脚变什么山?左脚变点苍山。

右脚变什么山?右脚变老君山。”

等等云云。拉祜族史诗《牡帕密帕》说大神厄莎“忍痛抽出自己身上的骨头。手骨架在天上成天骨,脚骨架在地上成地骨。”

又说;“厄莎用左眼做太阳,厄莎用右眼做月亮。”

拉祜族另一则创世故事《古根》“把天地的起源归于天神厄霞的创造,说厄霞搓下身上的腻垢造成天地,又搓腻垢作四条金鱼变为撑天柱分开地与天,还用雾露补天,以泥巴补地,以左眼为日,以右眼为月,以金水洗日,以银水洗月,月才发亮,太阳才热”楚雄彝族民间史诗《阿卜多莫石》则说是这位创世英雄身体变成宇宙万物的:“头皮变云雾,眼睛变星星,喘出的气变风云,耳朵变神仙,头发变森林,胡须变粮食,骨头变石岩,肉体变泥土,奶头变大山,灵魂到阴间,尸体留人间。”

布依族民间史诗《密胡细妹造人烟》则将身化宇宙的伟绩归于布杰公公,但是情节分明已经“卑化”;只说他用牙齿变成日、月、星,用汗毛变草木,把身上的虱子变成禽兽,而没有死亡以后身体各部变成宇宙万物的奇观了。其中说他的牙齿“一颗变成太阳金晃晃,一颗变做月亮亮晶晶,

再拔几颗小牙嵌天边,

小牙变成万颗星。”

很象苗族的《龙牙颗颗钉满天》。

中原地区仍然流行的次生态神话《盘古山》企图把盘古故事跟女娲事迹揉合起来,出现了“盘古兄弟”,而且把“补天”的情节也组合进去:

“盘古与玉帝三女儿,就是用盘古开天辟地的斧子把作金针,用山上的葛藤来补天的。他俩补天以后,天上留上的裂缝的痕迹,就是今天天上的银河。而银河两岸的星光,就是补天时留下的针眼儿。”

这些实在都不能不看作盘古女娲身化万物传说在某一时期的改型乃至祖型。“身化”神话发生的心理根源是:原始人不能把客体和主体清楚地分开,不但把主体当成客体的内涵,而且把客体当成主体的处延。宇宙在他们无非是自我的扩大和引申。他们跟孩子一样以为:天地跟自己一样也是有意志有生机有躯体有器官的“人”,不过其大无比罢了;至少无机的万物是由有机的肉体化生的,“无机”无非形式,“有机”的意识、灵魂和能力总会通过某种方式表现出来。再通过类似联想的作用,宇宙万物便可以与人体器官相比附,“人格化的宇宙”和“宇宙的人格化”的宏伟神话便如是诞生出来。这种神话还以幼稚而质朴的方式表达着一个伟大的思想:人是宇宙的主人;万物人造,人定胜天而不管那神话里的造物主是超人还是上帝,它都是人类按照自我的形象创造出来的光辉成果。这种神话在世界各地流传得相当普遍。最着名的如古代印度《桨俱吠陀》说,千首千眼千足怪物布路沙,“他既出生,沸漫大地,既越其后,又超其前”,被诸神做了祭祀牺牲。

“由其头脑,产生月亮,

由其眼睛,产生太阳;

由其嘴巴,雷雨和火;

由其呼吸,产生天风。

由其肚脐,是生大气;

头首为天,双足为地,

由其两耳,是生四方,

诸神制作,世界以成。”日知译。

《阿达婆吠陀》则说这位“婆楼那”建立了天和地,将太阳置于天中,规定月亮和星辰的运行。“风是它的呼吸,天和地根据它的法则而彼此分开。”《厄泰黎雅·优婆尼沙昙》说:“大古有阿德摩,先造世界。世界既成,后造人。此人有口,始有言,有言乃有火;此人有鼻,始有息,有息乃有风;此人有目,始有视,有视始有日;此入有耳,始有听,有听乃有空;此人有肤,始有毛发,有毛发乃有植物;此人有心,始有念,有念乃有月;此人有脐,始有出气,有出气始乃有死;此人有阴阳,始有精,有精乃有人。”

《百论疏》引《提婆论》说:

“六道众生天地之物,皆自在天身。故自在天略明三身:一、自在身,二,那罗延身,三、梵天身。自在天身总有八分:虚空为头,日月为眼,地是身,河海为尿,山多为粪,风为命,一切火为热气,一切众生是身内虫。”

《黎俱吠陀》还写到由布路沙的身体各部产生各个种姓的人:

“唯布路沙,既被切割,

多少部分,如何划分?

其口为何?两手何用?

尚有两腿,两脚何名?

其口转化,为婆罗门;

两手制成,拉阁尼亚;

商有两腿,是为吠舍;

至于两脚,作首陀罗。”

《百论疏》则说:

“从梵天口生婆罗门,臂生刹利,胁生昆舍,脚生首陀。”《提婆菩萨师楞伽经·外道小乘涅檠论》也说;

“从那罗延天脐中生大莲花,从莲花生梵天祖公。彼梵天作一切命,无命物从梵天口中生,婆罗门两臂中生,刹利两髀中生,毗舍从两脚跟生。”

婆罗洲克里曼丹一达雅克人有一则巨人神话与此颇为接近:

“有巨人者,用白杵将天冲上去。这巨人变为一棵大树。人们想把这大树伐倒,于是从Usai足部流出血来,Usai向人们说:我现在要死,我的脑部变为西米,肝部变为烟草。我的头部倒落的地带,该地带的人即聪明睿智;我的双足所在的地带,人们必要愚蠢。”

北美印第安人万能的文化英雄Coyote钻到怪物Wishpoosh肚子里,把它杀死,用它的躯体造成各种印第安人:

“他把怪物的下部造成金鲁克印第安人,用怪物的腿造成克利克特印第安人,隆物的手臂造成客由斯印第安人,肋骨造成雅克马印第安人,头造成尼兹·泼斯印第安人,他又捡起那些头发血液和腰子造成蛇河印第安人,并且是最残暴的一种印第安人。这样,Coyote用怪物Wishpoosh的各部分创造了所有印第安民族,他又回到大河去了。”此亦与古代印度布路沙神话十分相似。

除了杀怪创世以外,印第安人还“相信大地是个妇人;她死后肌肉化为泥土,骨头化为岩石,吹气为风云,毛发化为各种植物”这就更象女娲盘古了。

杜而未先生曾广泛介绍并研究盘古式巨人的神话,所引资料至为繁富,其中最重要的是太平洋文化区南洋群岛神话,兹摘录如下,以供参较。

“苏门答腊附近的尼亚斯岛,有巨人神话说,从Sihei口中生出火树,树上的花苞都落下来,丸人间疾病之源。又从巨人喉头生出金树,从心窝生出Tora'a树,人类是由此树变来。巨人的右眼变咸太阳,左眼变成月亮。”在玛利亚纳群岛有一古神,名叫Puntan在天地形成之前,生活在空中,他告诉妹妹,使她用他的身体各部分创造世界;用胸、肩创造天地,用眼睛创造日、月。

“塔希地岛的土人有神话说:在起初只有Tarroa他是一切东西的创造神,并是一切神灵的祖先。他自己生了自己。他是在上边,但也在下边。他并且又是一座神殿:他的脊背是第一根梁,肋骨是一些柱子。他当初生活在一蚌蛤内,蚌蛤形圆如鸡卵,在空中旋转,当时有黑暗笼罩一切。他生了气,把蚌壳扭转过来,把它举起,遂即形成天穹。他又从余下的一块蚌壳滑出来,使它变为沙和石。至此,他的怒气仍未平息,乃又使他的脊背变为山背,使他的肋骨变为山坡,他的胳膊变为有生长力的土地,皮肉变为肥沃的田地,指甲变为鳞鱼,羽毛变成树丛,五脏变为海虾及鳝鱼。他的血变为天上的红霞及虹霓。但是,他的头部仍然为头部,Tarroa仍然活着。天是一块蚌壳,地是一块蚌壳。”

印度还有一个神话牵涉到了因陀罗。“《黎具吠陀》向我们讲述的宇宙的江湖河海最初曾被一个硬壳围住,剪裁宇宙的神特瓦斯特里创造了天空和大地。”然后,从中产生了因陀罗。在喝够了体素以后,因陀罗变得那样有力,以至能够强使天空和大地分离,而自己则填满了天地之间的空间。他同时割开了覆盖着的硬壳,把原先在里面安静地躺着的江河湖海放到外面来了。

《摩登伽经》也说:“自在以头为天,足为地,目为日月,腹为虚空,发为草木,流泪为河,众骨为山,大小便利为海。”这确实太象盘古“身化”宇宙的神话。于是就有人认为《五运历年记》《三五历纪》是印度神话播化影响的结果。这有待进一步考索。但是女娲,盘古神话是那样古老,南方又有那么多的同型神话,很难说都是外界的输入,而且世界各族还有许多类似的神话,不见得都出于单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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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比仑的《创世史诗》便说:天神马杜克杀了代表“混沌”的狮首龙身女怪提亚华斯,把她身体的一半做了苍穹,另一半做了大地。北欧神话也说,大神奥定及其家族杀了从混沌里诞生的大怪物伊米尔,用他的身体造成大地,以其血液为海洋,以其骨造山,以其发做树,以其首为天,并且把他的脑浆变成天上的云,而他的眼睛则成了“地之中”,即预备给人类居住的地方。据说我国的蒙古族,彝族、布朗族,普米族等都有创世者用怪兽或巨人支解之体制造天地的神话。

应该注意到,这里有些“身化”神话的牺牲者已从伟人、天神转移到了恶神、怪物或巨兽身上千最后这一种看来是较后起的。人类已经逐渐认识到自己的价值,而把粉身碎骨者推给较自己低级的敌对力量。

据宋恩常先生介绍;

“云南红河地区哈尼族关于宇宙起源和自然变化的神话,都是以拟物法作为解释的理论根据,他们说太阳是牛死后左眼变成的,月亮是右眼变成的,星星是牛牙变成的,土地是牛肉变成的,石头是牛骨变成的,草木是牛毛变成的,雨是眼泪变成的,虹是牛舌变成的。这与楚雄自治州地区彝族说用牛骨撑天,左右膀作日月,虎眼作星星,肠胃作江河,皮毛作草木的神话,可以说是达到了同工异曲之效。”

这似乎是“身化宇宙”一种更晚近、更“进步”的形态。

彝族民间史诗《梅葛》说,“造天五弟兄”杀死一只巨虎,用它身体的各部分造成宇宙万物:

“四根大骨莫要分,

四根大骨作撑天的柱子;

肩膀莫要分,

肩膀作东南西北方向。

把天撑起来了,

天也稳实了。”

接着是:虎头作天头,虎尾作地尾,虎鼻作天鼻,虎耳作天耳;左眼作太阳,右眼作月亮;虎须作阳光,虎牙作星星,虎油作云彩,虎气成雾气;虎心作天心天胆,虎肚作大海,虎血作海水,大肠变大江,小肠变成河,排骨作道路,虎皮作地皮,硬毛变树林,软毛变成草,细毛作秧苗,骨髓变金子,小骨头变银子,虎肺变成铜,虎肝变成铁,脏贴变成锡,腰子作磨石,甚至于老虎身上的“大虱子都会变成老水牛,小虱子变成黑猪黑羊,虱子蛋变成绵羊,头皮变成雀鸟”。

纳西族东巴经译本《崇般图》说,宇宙卵型的“煞尾蛋”孵出了一头牛状怪物。她的角顶着天,天上布满星星,她的脚板宽,能辟地辅地;她的毛变成了草,地上长满了草。她被阳神、阴神砍杀之后“其头变为天,其皮变为地;其肺变为太阳,其肝变为月亮,其肠变为路,其骨变为石,其肉变为土,其血变为水,其肋变为岩,其尾变为树,其毛变为草。”

但在晚近本《古事记》,《崇搬图》和《洪水故事》里,“这个怪物被阳神阴神砍杀之后,它的头,皮,肺,肝、肉、骨,血、肋、尾,肠、毛,分别被用来祭天,地、日,月、土、石、河、土、树,路,草…”这显然是宗教渗透于神话,整理本加以删节。看来前者确实比较古老、比较真实。

高山族传说,有巨鳗横卧河中,造成了洪水泛滥,亏得有大蟹来抓它“巨鳗身上被抓的部位,涌出了一股又一股咆哮的流水,四处横溢。巨鳗的背上有的地方变成起伏的山脊,有的地方化为茂密的森林,有的地方变成广阔的丘陵。”

珞巴族传说,大地生三神牛,老三铁神索布是“土神牛”,不悉其所作为,而老大“火神牛”普苏索布则把老二“铁神牛”拉玛索布吞进肚子

“拉玛索布死了以后,它的毛就变,成了大地上的树木和百草,骨头变成了大地的石头和山脉,血液变成了大地上的河流,内脏化成了有血肉的动物和虫豸。”

普米族创世史诗《吉赛叽》说:

“开天辟地以前,没有大地,没有蓝天,没有星辰日月。有个年轻的吉赛米……放狗紧追马鹿,并拉弓搭箭把马鹿射死。他抽刀砍下鹿头时,鹿头变成了蓝天,鹿牙变成了星辰,鹿眼变成了日月。他砍开鹿体,鹿体变成了山脉,鹿胆变成了彩虹,鹿胃变成了皮囊,鹿血变成了龙潭湖海,鹿毛变成了万木千草,鹿皮变成草坝大川,川上的斑点变成了畜群。鹿肋变成了仓房,鹿脚变成了房屋的支柱,鹿蹄变成了皮靴,鹿尾巴变成了祭天神的青松树。”

日本创世神话里最富“身化万物”和“杀怪创物”的内容。《古事记》里记载尤多,仅举创世的男神伊邪那岐命因为悲悼妻子伊邪那美命而以十拳剑砍杀其子迦具土神为例就可见一斑。剑砍迦具土神溅出之血就化成八个神,这些神象征着山麓、树木以及日神,石神和雷神等等。

“被杀的迦具土神的头化成神,名字叫正鹿山津见神。他的胸部化成神,名叫淤腾山津见神。他的腹部化成神,名叫奥山津见神。他的阴部化成神,名叫暗山津见神古他的左手化成神,名叫志艺山津见神。他的右手化成神,名叫:羽山津见神。他的左脚化成神,名叫原山津见神。他的右脚化成神,名见户山津见神。从正鹿山津见神到户山津田神,共八神。”

这八位神都是山神。据译注,津见是管理之意,这些山神管理着山的各部分。

北美印第安人阿尔衰琴族传说,太阳神格鲁斯卡普和他的“狼”兄弟、象征黑暗和罪恶的马尔塞姆用他们的母亲的身体创造世界万物:

“他们的母亲在生下他们来的时候就死去了。格鲁斯卡普用他母亲的身体来造成了大阳和月亮,走兽和鱼群,以及人类,而那心怀恶意的马尔塞姆造出了山谷,蛇和一切他认为可以使人类不方便的东西。”

又,大洋洲Palau岛土着传说;有巨人Guap,生长极快,食量极大,造成饥馑,人们只好积柴点火烧死他“于是那庞大的认向北倒塌了。躯干变为Babldaob岛,头部变为Ngaregolong半岛,臂部和足部也各自变为别的岛屿。”

这可以算一种规模较小的“缩略型”。

《淮南子》和藏族神话虽然没有女娲身化宇宙的情节,却有她以鳌足或虾脚支天的内容。这种“天柱”神话在中国文献里渊源有自,相当古老。《天问》:

“斡维焉系?天极焉加?

八柱何当?东南何亏?”

这就是《神异绎》所谓昆仑山上其高入天的“天柱”之类。这种神话在盛行“干兰”式房屋的南方很明显地带着盖楼房的味道,把天宇想象得有如屋顶。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神;什么样的生活,也就有什么样的神话。《苗族古歌》说宝公,雄公、且公、当公四人先用蒿枝撑天、五信树支地,后来改用金银柱撑天支地。彝族史诗《梅葛》说,格兹天神以公鱼撑地角,以母鱼撑地边,用老虎脊梁骨撑天心,用老虎脚杆骨撑其四角。前引白族《创世纪》说盘、古兄弟象女娲一样以四条鳌鱼为支地柱。纳西族史诗《创世纪》说神的七姊妹用白螺柱、碧玉柱、墨珠柱,黄金柱撑住东南西北四极,“中央竖起一根撑天大铁柱”。

云南彝族洪水故事说,洪水冲得“天也翻了下来,因此天之边缘与地之边缘就连接在一块”,地象船一样在地上飘浮,龙英秀才“用无数的金鸡和鳌鱼……的头对着撑立在天之边缘”,稳住了地。

土家族却说洪荒之世天地不分之时,“地上有个鳌鱼一长背撑住了天,打了一个翻身,天通了,地漏了,日夜不分了,四季不分了,地上一团漆黑”只好由张古老、李古老来铺天治地。

彝族支系阿细人史诗《阿细的先基》的描写比较典型:“那团团的地/铺在三个大鱼背上/鱼还没有喂饱/它会跳起来/拿虾子喂大鱼/大鱼还会动/鸡啄鱼的眼睛/大鱼跳起来了/地也跟着动/天上的银龙神/把银链子放下来/叫阿托去拴鱼/要不是阿托嘛/鱼还拴不稳/大鱼拴好了/鱼跳不起来/地也就稳了。”

布朗族创世英雄顾米亚也用犀腿支天,命鳌鱼载地,其情节颇象《阿细的先基》。

拉祜族史诗《牡帕密帕》里厄莎天神以金属柱支在大鱼背上把天地撑开。这种神话里包含着天神或伟人驱使某种巨大的鱼兽负载地球的关目,就像女娲断鳌足以立四极故事曾经和巨鳌载山神话融化一样。

“鳌戴山,何以安之?”

这就是《列子·汤问》里天帝命禺缰使巨鳌十五举首以戴仙山的直接前身。

满族神话《天神创世》说:

“原本没有地。天连着水,水连着天。是天神阿布卡恩都里照着自己的样子,造了一男一女两个人,然后把他们放在一个石头罐子里,又把石头罐子放到了水里,罐子就在水面上飘着。”

以后人类蕃庶,罐子太挤,阿布卡恩都里“用土做了一个很大的地,把地放在水面上,又命令三条大鱼驮着它”。至于高山峻岭,则是作恶多端的凶神耶路里被杀后的尸体变成的。

傣族古典诗学着作《论傣族诗歌》说英叭天神创造“人类的地球以后,”天地有了,可是它动荡不稳,地球仍然浮在水面上“,英叭就用身上的污垢”捏成镇定天地的架子,像屋架一样把整个天地固定下来“,后来这架子又变成了”镇定天地的西拉神像“。以后他又用污垢捏成四块”西拉石“,”分别插在镇定天地神的四方“,成为”定天柱“。最后他那巨大的指甲无限延长,把西拉神像四脚紧连起来,又”把天和地隔开,形成了宇宙“其实这里含着身化宇宙的暗示。至于英叭神用污垢捏成男神布桑戛斯,女神雅桑戛赛,让他们结婚,再用泥巴造人,就更象女娲抟黄土造人的故事了。

这种大地在海洋里飘流,所谓”国引“神话,或者说大地载于大鱼背上,或由某种海洋生物来维系其稳定的神话,在日本最为丰富。安万侣《古事记》一开头就说”当时国土幼稚,如同飘浮在水面上的油脂,象海蜇那样浮游“。

这些神话跟上述中国神话十分相似,伊藤清司先生曾赠送《蓬莱岛故事与国引神话》。等论着,详细比较了中日此类陆地飘浮神话、大鱼神话的异同点。可惜笔者不通日文,希望有心人加以译介和探讨。

这种神话在世界各地也普遍流行。古印度人说地球是由八只象载起来的。古希腊人说Cyclops与巨人Libans托住了大地。印第安人说地球是放在乌龟背上的。西里浦斯人则说是大猪载住了大地。波里尼西亚人却以为Maui神自己平伏在地,把大地背在背上。应该注意到,这种”载地“神话往往与”地震相联头触不周山的神话里去。这是神话学上常见的“异变”或“移位”,经过整理推算还是可以给出其内在含义和发生序列的。以上说明,女娲创造天地的神话基本上是独立的,它发生在我国南方,最初是“身化”万物,转变为补天整地,重建世界,其中穿插着她以巨鳌的身躯支天载地,其背景则是某次火山的爆发和平息。

三、女娲生民

女娲是唯我独尊的大女神,是南方民族的“总先妣”。她的存在或出现应古老于伏羲。马王堆一号汉墓《帛画》里女娲就高踞日月之间,画面上方。某些伏羲女娲人首蛇身交尾图上出现的处于二者中间的大神或说为“老伏羲”,实际上应称“大女娲”,伏羲女娲兄妹结婚故事里的妹妹该是她的“分身”。这有点象东方的日、月之母的女和,后来分化为日母羲和月母常仪并且成了帝俊的妻子那样。

“女娲有体,孰制匠之?”她不需要谁来制造。她自己制造自己,制造世界,制造人类。“古埃及女神,诸神之母伊基,自己生育了自己。同时她还是一位处女神。她申明一切可以独立,无须依靠男人,用不到男人参与,也可以怀孕。”这多么象女和一女娲。她们都是自己和万物的创造者。

万物之创造当然包含人类的制造。《淮南子·览冥训》里只说死民生。但《说林训》:“黄帝生阴阳,上骈生耳目,桑林生臂手,此女娲所以七十化也。”却是以生民为中心的万物化生神话。云南藏族神话说:“她把泥巴做成像她一样的人。当她将这个泥巴人塑好放在地上时,这个泥巴娃娃就走起路来。”她还让泥娃娃成双结对。

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为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泥中,举以为人。故富贵者黄土人也,贫贱凡庸者人也。

这当然是阶级社会产生以后的曲解。但以泥土制人的思想却相当普遍而古老。

用绳搅土成人也很象从印度输入。印度诸天神和阿修罗使用一条大蛇当作绳子围绕一座山旋转,因而翻江倒海,从此骚乱之中生起各种奇异人物和物质,包括月亮在内。这不是极象《风俗通》所据的“俗说”吗?

Tlingit,Haida等地方的印第安人传说,创造大神、文化英雄Coyeta曾以石造人“他起初用石头,造得太迟钝,他厌恶地把他扔了。然后用树叶子造,并且让他活下来。树叶子到了秋天便要脱落,消灭,因此,人就必需死亡……”

仅就形态而言,也颇似前引神话。

瑶族史诗《密洛陀》《莎红整理本)则说这位创造女神用蜂蜡造人:

“天上日月有了/密洛陀可以造人类了/她从山上取回蜂窝/她从窝甲取出蜂蛹/她用蜂蜡做成人模型/她用蜂蜡捏成人模样……”

彝族支系阿细人史诗《阿细的先基》说:

“阿热和阿咪,称八钱白泥,称九钱黄泥,

白泥做女人,黄泥做男人……

阿热和阿咪,吹他们一口气,

这对泥人啊,就能点头了。”

傈僳族创世神话说,天神木布帕用“天泥”捏出了地球,捏出了飞禽走兽,“又用泥土捏了一对猕猴,猕猴慢慢长大,从此地球上开始有了人”。这暗示人是从猴子变来的,属于猿猴图腾崇拜机制。

崩龙族创世神话说,天上的大神嘎美和嘎莎米用泥巴团捏人“第一个捏出来的是男人,取名叫做普。第二个捏出来的是女人,取名叫做姆。嘎美和嘎莎就往他俩身上吹了一口气,顿时他俩身上有了血液,也会呼吸了。又教会他俩怎样去干活、怎么生育后代。”

土家族创世神话,铺天的张古老用石头做人,治地的李古老用泥巴做人,坐到不会出气,站到不会走路“;依娘娘”用竹子做骨架,用荷叶做肝肺,用豇豆做肠子,用葫芦做脑壳,通了七个眼睛,吹了一口仙气,坐到出气了,站到走路了,凡间世上有人了“……这个构想较”泥土做人“显得精巧而”进步,可能是综合与增补的产物。

内蒙古科尔沁地区传说,天神用泥土造人,一部分泥人掉在南方,七个较大的泥人落在北方,但因为天神忘了造女人而不能繁殖。天抻乃以七绵羊配北泥人,遂生蒙古族;以鸡配南泥人,乃有汉族。

佤族《人类的祖先》故事说,原来世上只有一个人,他觉得孤寂无聊,便用泥巴捏成两个人,用嘴一吹,泥人变成了活人,并且成婚传代,后来才发生洪水。傣族也传说英叭创造的男女二神用泥捏人,仙气一吹就活了。这跟藏族女娲神话非常相似,比《风俗通》的“俗说”本色得多。瑶族故事《达努节》却说创世女神密洛陀用粘土捏出了各种动物。巴比伦神话,大神马杜克用自己的血和着泥土捏出了人。《旧约·创世纪》里上帝耶和华用红土做成亚当的故事可能与之有血缘关系。古埃及神话说,大神赫鲁木用尼罗河的粘土在陶轮上塑造出人类的祖先。古希腊神话也说,天神宙斯像陶土制陶一样,用粘土塑成了人,智慧和战争女神雅典娜给泥人以活力和生命。《变形记》则说:“伊阿珀托斯的儿子普罗米修斯用这土和清冽的泉水搀和起来,捏出了象主宰一切的天神的形相。”古波斯神话说,大神安拉用一撮泥土加上一朵玫瑰、一朵百合花、一只鸽子、一条蛇、一点蜜、一枚死海苹果制造了一个女人。新西兰土着则说,人类是由大神蒂基用红土和上自己的血制成的。北美迈都族印第安神话说:地的开创者用暗红色的泥土掺和水,做成男女人像,再用脂木把他们烧成活人,男名克苏,女即“晨星之女”。

凡此种种,都表现了土地崇拜土地生出万物的思想。“大地母亲”或“母地”当然能够生出人类。古希腊神话就说土地女神忒弥斯颁下神谕,丢卡利翁和妻子,“一路走一路把地母的骨头石头掷在地上,地上就重新长出人类”。作为土地女神之一的女娲当然也能用泥土造人。所谓“积芦灰以止淫水”,就包含着以土克水的暗示,“炼五色石以补苍天”,也潜藏着以地济天的哲理。更重要的是,《抱朴子·释滞篇》说:“女娲地出。”这不仅证明女娲作为“瓜”的化身是从泥土生长的,而且暗示女娲本身也是大地的产物。林耀华等先生指出:“热带许多部落传说人类是从池塘里或泥土里产生出来的,反映了他们当时已经过着农业经济生活了。”

冯天瑜先生分析以土造人神话产生的原因说:

“为什么在西亚,北非、南欧、美洲和东亚,都不约而同地出现了用泥造人的神活呢?我们可以作这样的推想:初民在劳动时,身上常常产生汗泥,用手一搓,便出现泥条,这就容易使人产生人类是泥土造成的幻觉。”

这确实不失为一条理由。原始思维往往“发生”文明人不可思议的“卑下”而“不雅”的类似联想,却正好证实着性和真实性。南方民族就有大神搓下身上的汗垢来造人的神话。冯先生又提到“用土坯制陶器”可以推出用泥土能够制造万物和人类,“这大概是巴比伦,埃及、希腊和中国都有泥土造人传说的缘故”。这是中外许多神话学家都曾赞同的论点。但如前所说,用泥造人神话最重要的意义或根源是原始人竭力要“发现”和“证实”人与土地的紧密联系,他们尤其是掌握了种植技术的群体)有时会想象人类跟庄稼一样从地里生长出来参见拙作《连云港将军崖岩画的民俗神话学研究》,全文见《江苏省民俗学会论文集》,1985年。因此人身上便含着“土”质,而泥土又便于成形,所以“泥土成人”与“土地生人”的神话就往往叠合在一起。女娲既是“地出”就带着庄稼神兼土地神,泥土神的性质,也就能够如瓜而生籽,或以土制生民。至于冯先生说女娲造人用的是黄土,其原因,“一者,中国有广大的黄土区域;二者,中国人的肤色与黄土相近”冯天瑜:《从神话传说透视上古历史上古史研究方法的一种探索》,《先秦民族史专集》,四川省民族研究所,1982年,第28页。很对。但女娲原出于“黑土”的南方,其用“黄土”者可能是北方人的改造,这样“骊山女娲”的“过渡”移植“改造”作用就更值得刮目相看了。

中华各古族先妣多与土地相连,以高谋女神兼着大地山川女神。姜螈是姜水平原的人格化。简狄生契为司徒。西王母是山的女神。女娲恐难例外。《史记·夏本纪》索隐引《世本》甚至说:“涂山氏名女娲。”这是孤证。但女娲是不周山女神却可肯定。

在南方系统的洪水遗民故事里,女娲多未以泥土制人,但却有同型传说,而且几乎所有的都说伏羲女娲兄妹逃避洪灾之后便结婚生予,使人类的生命得以延续。

芮逸夫先生认为:

伏羲、女娲之名,古籍少见,疑非汉族旧有之说。

至于“兄妹成婚”一节当然反映氏族社会“级别群婚”的旧习,但与女娲生民、成为人类始妣故事的基本精神却无大差异,这也就是女娲成为别男女、制婚姻、定嫁娶、赐后裔的高谋女神的基础。

国内外学者对女娲传说的发源地的看法略有歧异。苏联学者鲍·李福清介绍说;“女娲的形象是中国古代的东南地区,或四川西南部巴族文化区的产物,而盘古的形象则是中国南部地区的。”

我国学者蒙文通先生说:“蛮闽字都从虫,是蛇,巴也是大蛇,女娲蛇身,正是南方民族的传说。”

胡小石先生则以为这个“神话传说是起源于我国西南是巴蜀的神话”胡小石:《论文集·屈原与古神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7页。

袁珂先生说,羲娲兄妹结婚生民故事,“现在四川民间还有流传,和西南少数民族中流传的相差不多,可见是同出一源”。

徐中舒先生说:“旧说伏羲龙身,这是居于水滨低地濮族的传说,伏羲就是反孳的对音。《风俗通》说范目封慈凫乡侯,《华阳国志,已志》作慈乡侯,脱凫字,慈袅疑是凫慈的误倒,凫慈亦即反孳之转音。反、伏、范、凫也是由苹、蒲的重唇音转的轻唇音。”

侯哲安先生统计南方45个洪水遗民故事,“其中苗族占20个,瑶族15个,彝族5个,壮族、侗族,傈僳族各1个,大部分兄妹名号与伏羲或女娲发音相同”。他说:

“今日的苗族,瑶族分布甚广,但主要来源于五溪地区,在历史的长河中逐步分散迁徒,苗、瑶族的来源与伏羲女娲,有着十分密切的联系,《山海经·海内经》说南方……有人日苗民。闻一多,芮逸夫等怀疑伏羲的族属是苗族,逻辑上不够确切。”

总的看来,女娲、伏羲发生于南方是无疑的。

但是,很值得指出,曲是,洪水遗民一兄妹结婚的故事早巳逸出中国西南部的范围,而进入太平洋一亚洲南部文化区,成为其中重要文化因子。不但台湾高山族同胞有此类型的丰富传说,东南亚洲和南亚次大陆都有与此颇为相似的故事。

“法人拉崇几哀氏记法领东京的蛮族一个洪水故事,说有神名Chang-Lo-Co,以芭蕉叶建成巨屋,雷公要毁他的屋,变一鸡,为该神所擒,旋被脱逃。后来洪水涨发;有人名PhuHay与他的妹妹Phu-Hay-Mui同入南瓜避水。洪水退后,兄因找不到配偶,便与妹妹结婚;生一南瓜,剖瓜得予,播变人。”印度支那巴那族大洪水之后,只剩兄妹二人,因在大箱中避水未死而成婚。

“北婆罗洲传说古时洪水退后,只存姊、弟二人;弟因见蜥易交尾,而白于姊,与姊结合,后生双胎,即现代人类的始祖。”印度中部的比尔族传说有人因在河边洗衣,得鱼警告洪水将临,嘱备大箱避难。洪水后兄妹结为,夫妇,生七男七女。

“印度卡马尔族传说洪水退后,兄妹二人结为夫妇,遗传人类。”

芮逸夫先生称此为“兄妹配偶型的洪水故事”,指出:

“这种型式的洪水故事的地理分布,大约北自中国本部,南自南洋群岛,西起印度牛部,东迄台湾岛。按近人研究芦笙与铜鼓,考其地理的分布,也与此大致相同。我推测,兄妹配偶型的洪水故事或即起源于中国的西南,由此而传播到四方。”

四、女娲是瓜

女娲、伏羲、盘古最初的形相都是瓜,是草木繁茂的南方葫芦图腾的产物。闻一多先生指出:

“女娲之娲,《大荒西经注》,《汉书·古今人表注》,《列子·黄帝篇·释文》,《广韵》,《集韵》皆音瓜。飞《路史·后纪》二注引《唐文集》称女娲为娲,以音求之,实即匏瓜。包戏与娲,匏瓠与匏瓜皆一语之转。然则伏羲与女娲,名虽有二,义实只一。二人本皆谓葫芦的化身,所不同者,仅性别而已。”

芮逸夫论文所收洪水遗民故事凡49则,其中避水工具9则为瓜,工7则明言葫芦,共占总数53%;其余人造器具若瓮,桶,舟等“圆物”亦多可能从瓜转化。得救兄妹结婚后所生之物多为圆滚滚的肉团之类,疑亦自瓜形衍化而出,其中还有明说生下一个瓜,以后剁碎才变成人的。可见瓜不仅是羲娲的化身,而且是他们的后裔。

除苗族以外,我国南方兄弟民族洪水遗民或人类起源故事亦多与瓜有关。现将芮逸夫未收的苗、瑶、彝、黎、佤、水、傈僳、拉祜、基诺等族的同型故事举例列表附后。刘尧汉先生指出:

“在中华民族这个大家庭里,许多成员的先民都曾崇拜过葫芦;时至现代,还有相当多的民族如汉,彝、怒,白、哈尼、纳西、拉祜、基诺、苗、瑶、畲、黎、水,侗,壮,布依、高山,仡佬、崩龙、佤等族,都有关于中国各族出自葫芦的传说。

盘古,粱瓠、葫芦是三位一体的东西,多被人格化为伏羲、女娲。各地汉,彝,白,苗,瑶、畲、黎,侗,水,壮、布依,仡佬,崩龙、佤,等等各族,语言有别,但都以表征女娲,伏羲的葫芦为原始共祖。由此连同《诗经》绵绵瓜瓞,民之初生所表达:以汉族为主体的中华民族渊源于以瓜瓞为象征的共同母体。这都反映了葫芦崇拜的广泛性和源远流长。”

其论证和分析都是相当透辟的。但从发生学的观点看,葫芦图腾却主要是南方、尤其西南方兄弟民族氏族制度的产物。羲娲和盘古故事都是在后来才北上中原的。女娲最早南来,跟“羲和”女和“华胥”之称可能有关,但最古记载却只有《天问》。《诗经》曾用瓜果繁茂为比兴。之“绵绵瓜瓞,民之初生”,跟《生民》的“麻麦幪幪,瓜瓞唪唪”一样似乎只是族裔繁茂的一种象征,很难说北国人民也拜葫芦做祖先。而葫芦的种植与应用在南方却有绵长的历史,尽管中原也早有栽种和记载。

兄妹入瓜避洪,生下汉、傈僳、怒、独龙、纳西、白、藏等族《创世纪》拉祜葫芦厄莎;扎笛、娜笛厄莎命扎笛娜笛兄妹入葫芦,后结婚生民《牡帕密帕》基诺葫芦玛黑、玛纽兄妹兄妹躲在鼓里避洪,后从他们种的葫芦里烙出基诺、汉、傣、布朗族《玛黑玛纽》“据考古材料,亚洲的中国、泰国,南美洲的墨西哥、秘鲁,非洲的埃及,都有新石器期出土葫芦的报道。时间从公元前一千年直至七千年,有些是在人类穴居的洞穴中发现的。在汉代以前,它是单音节词,称为瓠匏或壶,最早的记载见于《诗经》中《瓠叶》《硕人》《匏有苦叶》《七月》各篇。7000余年前浙江余姚河姆渡出土的葫芦,使我们联想起当时栽培驯化这个作物的祖先。”

“壶”是“葫芦”的合音,声转为“瓠”,即南方传说先祖檠瓠的最早化身。到后来,作为葫芦种的盘瓠才和犬图腾崇拜结合起来,正像化身为瓜的女娲后来才与伏羲一起变成人首蛇身,和蛇图腾崇拜结合起来一样。例如鱼豢《魏略》还说:

“高辛氏,有妇人,居王室,得奇疾。医为挑之,得物大如茧,妇人盛瓠中,覆以盘,俄顷化为大瓠,其文五色。”

“瓠”就是瓜,就是壶,就是葫芦;盘呢?闻先生说,盘系剖匏为之,盘瓠犹匏瓠,说其从“舟”仍像剖匏之形,“古器物先有匏,而刳木,编织,陶埴,铸冶次之”。说过纡曲,其实盘之从般、从舟者,是因为古人曾把葫芦联为“腰舟”以渡河。《易·泰》九二:“包荒用冯河。”高亨先生《周易古经今注》就读包为匏,“瓠也”,即可冯河之腰舟。这种结匏济水的“腰舟”或“葫芦筏”流行于太平洋文化区,包括南美洲,印第安人住居地,闻先生《周易义证类纂》说同。

“古者以匏济渡。《诗·匏有苦叶》日:匏有苦叶,济有深涉;《鲁语》下日:叔向…日,夫苦匏不材,于人共济而已,鲁叔孙赋《匏有苦叶》,必将涉矣。《说文》,匏瓠互训,故又或言瓠。《庄子·逍遥游篇》曰,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字一作壶。《淮南子·说林篇》日:尝抱壶而度水者,抱而蒙火,可谓不知类矣”;《鹗冠子·学问篇》日:中流失船,一壶千金。崔豹《古今注·音乐篇》日:有一白首狂夫,披发提壶,乱流而渡。包荒,用冯河,即以匏瓜渡河。

只可惜他时没有与盘瓠之“盘”联系起来罢了。最值得注意的是,羲娲兄妹入葫芦或瓜,瓢避水,实际上是“葫芦舟”的一种简化的夸张,是对人类自我所创造的食物和器具的一种亲切的眷恋。所以,作为瓜的盘瓠和伏羲最初都只是母亲氏族惟一尊神文娲的分化。这样,《天问》“厥萌在初,何所亿焉”也就可以得到一种虽然勉强、却颇新鲜,也还合理的解释。“女娲地出”,瓜瓠芽生,这是万物的由来,生民的伊始,所以说“厥萌在初”,萌者瓜种之萌芽也,不必改读为“民”;“何所亿焉”之“亿”或可读如《诗·小雅·楚茨》“我仓既盈,我庾维亿”之亿,本为十万或万万,《周颂·丰年》所谓“亦有高廪,万亿及秭”是也。转义为丰盈充实。《楚茨》郑笺云:“万物成则仓庾充满矣。仓言盈,庾言亿,亦互辞喻多也。”《天问》之意可能是质言,既然女娲为瓜所化,长在万物之初,那么是什么东西来充实它,让它“万亿及秭”,丰盈繁茂的呢?

又《诗·魏风·伐檀》:“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亿兮?”三百亿与三百廛、三百困并举,亿应依余冠英等读为纪,而不应解作十万、万万。纪者束也,绕也。然则“厥萌在初,何所亿焉”,问太初之时一无所有,瓜萌在初,何所缠绕乎?此别一解。当然此二解均较牵强,若依旧说,读亿为臆为忆,言瓜萌在初,谁所记忆,亦通,惟上下文联贯不紧耳。此与“女娲有体,孰制匠之”互为犄角,相映成趣,是一组环环紧扣的“二难判断”。而瓜可言“亿”者,不仅因为瓜瓞绵绵,而且因为其多子,可以作为氏族蕃庶,血裔绵长的象征。闻一多曾引《开元占经·石氏中官占篇》引《黄帝占》为证:匏瓜星主后宫。瓠瓜星明,则……后宫多子孙;星不明,后失势。又《星官制》:匏瓜,天瓜也。性内文明而有子,美尽在内。要补充的一点是,瓜为圆实之物,能与“子宫”发生类似联想。另外,万斗云先生认为:

“盘瓠:图腾崇拜,除了表示狗图腾崇拜之外,还表示葫芦图腾崇拜。苗族古歌里说,仙人预知洪水滔天,给了兄妹一粒种子。到时种下,立刻长大结出一个大瓜,兄妹因此得救,结为夫妇,繁衍人类。这种神话的根据,依然来源于对男性生殖器的崇拜。所以在苗族祭祖时,仪式中有一套用葫芦象征男性生殖器作性表演动作,说人类是从葫芦里出来的。”

这可供参考。刘尧汉先生说,滇西南哀牢山脉区域自称“罗罗”的彝族也供奉一对“祖灵葫芦”;“彝巫认为,从葫芦笙里发出的乐曲,是各族共祖伏羲、女娲的声音”看来这就是“女娲作笙簧”的由头了。

葫芦或瓜可能与妇女的腹部或子宫发生“类似联想”。李子贤先生还进一步把葫芦的形相跟世界各地所发现的生殖女神造像联系起来:

“在西方,妊娠期的妇女被尊为巨腹豪乳的女神;在我国的汉、傣等二十几个民族中,巨腹豪乳的妊娠期妇女,被外化为葫芦。巨腹豪乳的女神雕像,与葫芦的形状正好吻合!”李子贤:《却是毫不含胡的。甚至有人读《天问》“女娲有体”为“蝴体”来迁就这种情况。出土文物里伏羲女娲人面蛇躯的形相也颇多见。当年闻一多先生论列至详,他还在这篇着名的《伏羲考》里用了很大的气力证明《山海经》里“人首蛇身”左右有首“的延维是伏羲女娲的前身。然而数十年的考古发现不绝如缕,证明着早在殷商,乃至原始社会时期就有类似的神像出现了!人首蛇身像在仰韶期彩陶里早有发现,而且与青铜器造型,装饰有传承关系,又如甘肃武山县西坪新石器时期文化遗址里出土了一个画有人首蜥身图样的彩陶瓶。汪宁生先生说这个”人面有尾“仅有双足的图纹”可能是对当时某种动物图腾的描绘。临洮冯家坪齐家文化遗址出土一件“双连环”,器身表面刻画着两个对称的人首蛇身像,李仰松先生认为它们代表着两个有联系的氏族的祖先崇拜。王珍先生指出:“这对探讨伏羲、女娲传说的起源是有帮助的。”

案:仰韶文化彩陶有数件流落在海外的,人头带肩,面部有繁复的割痕,头上有两个角状突起,脑后堆塑着一条小蛇,蛇头微露于顶颠,这应该看作“人首蛇身像”最早的雏型,是蛇图腾崇拜的形象证明。国外有的学者参照马雅雨神形相,“由面部的垂线推断此类陶形必为雨泽之神的偶像”。这虽然不一定确切,但“蛇神”与雨水有关确是事实,“天不霁,祭女娲”正是其对立的表现。

河南安阳侯家庄1001号大墓曾发现一件残断的“一头二身蛇形木器”的痕迹,头部恰好损毁,但是右面留下一个“横”绘的大眼睛,蛇身相交,双尾勾曲,跟习见的“伏羲、娲交尾图”的构成十分接近《侯家庄1001号大墓》,梁思永先生遗稿《侯家庄》对此有所描述,认为是“一首二身”李济先生认为是《山海经》所记一首二身的“肥遗”,发展而为饕餮形的二身相交的装饰纹样芮逸夫先生则说:“细察被毁遗痕,似当为二首二身。”

饶宗颐先生亦称这件仅留痕迹的“一首二身交尾的蛇形器”为“肥遗”,“长沙缯书上神像四月的余月,正绘着一首交尾四翼的蛇,当是商汤肥遗蛇形状的演变”他也认为《山海经·海内经》“人首蛇身,长如辕,左右有首”的延维,“和一首蛇身的肥遗,蛇身交尾的伏羲很相似”他在《肥遗考》一文里说,有一种不交尾的人首蛇身伏羲、女娲像,还举出发表在《文物》1965年第9期上的北周匹娄欢棺画做例子。

案:此器最易招致争论是那残存的独眼。

李济先生曾说:“臣形眼较早图案显然是横排的,其原始似由描写蒙古种人眼形之蒙古褶而来。”李济:《笄形分类及其文饰之演变》,台湾省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30本上册。台北此蛇首上的正是所谓“横排”的臣形眼,“以目代首”是原始图绘文字通例,所以这个木器表现交尾的人首蛇身神是无疑的,刘渊临先生说:“蛇形器头部残留眼形纹,这眼却是人眼,而不是龙眼。根据花纹,则蛇形器亦可能是双头。所以是人首蛇身,亦如后世之伏羲、女娲。”

甲骨文里有字,或以为水神,或以为殷之先公旧臣,是最重要的燎祭对象。字作二“虫”并列,“虫”就是虺,就是蛇。刘渊临比照上述“双蛇相交”形木器,认为“烛”字是未交尾的双蛇形,是最原始的“伏羲、女娲”,而“蛇形器很可能就是”,是它接受燎祭时的“神象”或仪杖。

这些发现和探索对研究原始宗教、古代神话民俗以及南北方的文化交流都是很重要的。至少可以证明殷商以及前此的北方原始文化里已经有入首蛇身乃至它们相交的形象,伏羲女娲神话及交尾图很可能就潜藏于此。至于一身两首的蛇形则见得更多,那就是甲金文的“虹”字,这个字跟水神“虫”,雄虺、应龙乃至黄帝都是有本质联系的。中国古籍上或称这种两首的“虺”为“”或“”。所以有人称蛇身人首的伏羲的图腾作“图腾”。

李济先生在讨论侯家庄商代王陵椁顶木雕残痕“二蛇相交”的肥遗纹时说:

“它的原始可以追溯到美索不达米亚地区,非常可能和埃及的盖伯尔塔里夫包金手把上交缠的蛇形有关。亨利·法兰克福以为这种蛇形起源于苏美尔人。商朝的肥遗也和它同源,不过曾经经过了若干修正,以适合中国的传统。”

陈奇禄先生特别指出太平洋文化区多见此种人首蛇身的遗像:

“人首蛇身菩象的分布并不限于排湾群和中国古代,木刻在形态上与排湾群第一型式完全相同;而墨西哥Tzintzuntzan陶碗所绘文样则与排湾第二型式相似。”

日本学者岛田贞彦认为这一类“人首蛇身图”表现“古代汉族对于动物的观念,换言之,为赍灵信仰的信念与恐怖之综合的表现”;他认为这表现着古代中国的祖先崇拜,为着把祖先神秘化和特异化,使“一个现实的人物为灵的表现而附以蛇身,使生存于人间的最高之想象中”其实最明白而又简单的说法应该是,这种半人半动物的表现法正体现着图腾崇拜与祖先崇拜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融合。

芮逸夫先生说:

“人首蛇身交尾像它是代表古人对于人类起源的一种想象。画象之所以作人首蛇身式的超自然的形体,表示古人相信现生人类乃是由爬行动物演化而来的。在由爬行动物演化而为人类的过程中,当有爬行动物、人类间的中间形体或系联。据生物学家的研究,知道人类是由哺乳动物演化而来,而哺乳动物则由爬行动物演化而来。人首蛇身的伏羲,女娲正是一种半人类、半爬行动物的形体,便是代表这个中间形体的。”

图腾崇拜与祖先传说相结合,往往诞生溯源神话,反映着初民对自我和客体的来源朴素而天真的认知与探求,但初民是否通过半人半蛇的“中间形体”表达他们对“爬行动物一哺乳动物一人类”进化程序的认识,则似乎不宜诛求过深。

人首蛇身神有如伏羲、女娲者在世界神话和文物里确也时有发现。国外有人称它们为独足神或鱼尾神。

“普尔祖鲁斯基曾写过一篇动人的文章,讨论独足神带有鱼尾的神。在中国和在高卢都可以找到许多这种神象。伏羲氏是神话中的古神之一,他往往被画成独足神的样子。”

案:伏羲、女娲都不是“鱼尾神”,更非独足,只有个别图像蛇尾扁平,略似鱼尾,例如西汉卜千秋墓壁画所见《洛阳西汉卜千秋壁画墓发掘简报》这样的对比是不够准确的。

埃及的冥神或作双首蛇虺之象,身上长着羽翼,俨如我国的“雄虺”或应龙。有趣的是,这条神蛇一端长着两个蛇头,另一端却是人首。有人认为它跟墨西哥司理雨水,丰收的“双头羽蛇”之神柯特尔察特尔二有血缘关系。它们倒是跟同样化身为蛇虺之状的水神大禹、共工、伏羲、女娲有趋同之处、可比之点。

古希腊“历史之父”希罗多德说,希腊英雄赫拉克里斯曾经进入斯基泰地区,“发现了一个半女半蛇的奇怪生物,在腰部以上是一个女子,腰部以下则是一条蛇”,他使她的肚子里怀了三个孩子古希腊希罗这倒是一个女娲式的人首蛇躯女神!

现存后进部落文物里也有类似形象。特别是所谓“太平洋文化区”里的人首蛇身神值得注意。新西兰毛利人装饰性艺术里有一个披着长发的蛇躯女神,下半身卷曲委迤,跟见手我国汉墓立柱上的女娲、伏羲蛇躯鳞身的形相十分相似。国外有些学者称之为“美人鱼”神像,似乎不很确切。

我国台湾省排湾族宗教性“大房子”立柱上也有人首蛇身神浮雕,像作光头人首,颈部连着两条首尾齐具、并排着的“七步蛇”也跟女娲,伏羲蛇躯立柱造型同一意匠。高山族盛行蛇图腾崇拜,流传“昔有二灵蛇,所产之卵中生出人类”等溯源神话。这对理解伏羲、女娲及“二蛇交尾”图像也会有所启发。

据陈奇禄先生介绍“排湾群诸族文样中有很多蛇文,且多为百步蛇的文样。排湾语称蛇为Qacuvi或Sura,而称百步蛇则为Vorovorong或SuraPulungu。Vorovorong为长老之意,因为排湾群视百步蛇为蛇之长老;Pülüngü为精之义,即视百步蛇为蛇精。他们信以为百步蛇是贵族的祖先,对百步蛇有很多禁忌,且相当重视和敬畏。所以百步蛇在排湾群木雕的文样中出现,是具有宗教和社会的意义的,与具有图腾的民族对图腾的敬畏颇为相类。”

这对于理解女娲一蛇图腾崇拜的性质和变迁是会有所启迪的。

除了南部亚洲常见的人首蛇身像之外,北美古代文化遗物里也有一幅持蛇,饰羽、戴冠、吐舌的人一蛇双身交尾图,与我国古代文物里所见人首蛇身羲娲交尾图相似到疑其出于一范的程度。卫聚贤先生编入《中国古代与美洲交通考》第二册《美洲发现中国特有花纹》之《人身蛇尾交缠图》伍图41米,但他说此种花纹应称为“鳝纹,一盆黄鳝”彼此纠缠不停,余因悟古铜器上的蟠螭纹,就是鳝鱼的纠缠形。

徐松石先生的《华人发现美洲考》甚至认为印第安人化身为“羽蛇”的太阳神与羲娲的人首蛇身也相似:

“他们的太阳神人面蛇身,与中国太昊氏,伏羲氏,和女娲氏的蛇身人面传说完全相类。”

至于我国近年出土文物里的伏羲、女娲人首蛇身式形相,那就更多了,简介如下。

马王堆1号西汉墓《帛画》最上正中长发女首蛇身大神,或以为伏羲,或以为女娲,或以为烛龙,似以女娲近是;3号墓《帛画》上部有一个裸体男神在“注视”女神,摹本不清,下半身作二蛇相交之状,报告书就径称为“交尾的蛇身人首象”《马王堆二,三号汉墓发掘的主要收获》。

洛阳西汉卜千墓壁画上有蛇身的优羲、女娲图,他们并不交尾,而是分别绘于顶棚两端。

其他如南阳汉画、武梁祠石室画像、重庆沙坪坝石棺画像,山东安丘汉墓画像石,四川郫县石棺画像,都有人首蛇身伏羲、女娲交尾的形象。

特别是新疆古墓出土了很多类似的人首蛇身羲娲交尾图。

四川出土的伏羲、女娲造像很多,其中不少仅绘他们人首蛇身,分执日、月,但多不交尾。例如重庆汉崖墓石阙浮雕,宜宾翠屏东汉画像石,盘溪后壁石刻,合川画像石墓,新繁清白乡东汉“羽人砖”等皆是。其他如河北昌黎水库汉墓后室室顶绘画,北周匹娄欢石棺线刻画,辽宁辑安高句丽古墓壁画乃至敦煌壁画,都有类似造像。

除了上述材料外,邓少琴先生还介绍四川出土的羲娲图象云:

合江城外,发现汉代石画棺,可看出具有四足、两尾盘曲之伏羲、女娲造形,有熹平二年题记。

“新津堡子山的石刻画棺之前的刻伏羲、女娲作人首蛇身之形而无后之两足,蛇身夭矫而长,两尾相交,伏羲举日轮,日中有金乌,女娲举月轮,月中有蟾树桂树,两神举祜迎风,翩翩作交舞之状。

重庆江北盘溪苏家院汉石椁墓亦刻以人首蛇身四足伏羲、女娲两尾互不相交画面,伏羲左举日轮,中刻金乌,女娲右举月轮,中刻蟾蜍,左右各有楼房一座,结构成为后壁的场面,此又另一形式。”

邓先生认为羲娲可能曾被祀为大巴山之神:

“《山海经·中次山经》高梁之山,又东四百里日蛇山,即今所称大巴山,山南古之巴国,山北为汉水流域,陕西金州之平利县在汉水与大巴山之间,有女娲庙与伏羲山相接,女娲、伏羲皆人首蛇身,此以之作为大巴山之神乎?”

案:蒙文通先生据《吕览·音初篇》等说涂山只能在江、沱和汝,汉流域里找,非巴县之涂山莫属;《史记·夏本纪》索隐引《系本》说“涂山氏名女娲”,那么女娲只能是巴县一带的创造大神。“蛮、闽字都从虫,是蛇,巴也是大蛇,女娲蛇身,正是南方民族的传说。”女娲产生于南方殆可无疑,但不一定就在巴,《世本》所说只是孤证。但上述资料至少证明女娲神话在西南方影响是巨大的,所以蜀中多其胜迹。

又,偶而也有单独的伏羲或女娲形象出现。例如山东梁山汉墓西部上层壁画,有赤帻红服长尾人像,题日“伏羲”。

这里最值得注意的是汉以后羲娲造像多怀抱或捧执日、月,可见他们兼着日、月神。马王堆《帛画》女娲高踞日月之上,其源有自。《春秋繁露》“雨不霁,祭女娲”云云更表示她跟羲和一样兼为女日神。南方虽然没有明确的有关记载,但是西南少数民族“射日月”故事里却有一些跟伏羲同格的射日英雄兼为创造日、月的大神,可见他们本来就是日、月大神,射太阳表示他们兼并同族的小部落。所以伏羲北上以后跟帝喾一样被配拟为太暤氏,而闻一多等先生也曾论证过“东皇太一”就是伏羲:“西皇是少暤,则东皇必是太暤。五帝系统中之太暤即三皇系统中之伏羲,东皇是太暤,也便是伏羲了。”然而太暤本来就是大太阳神,少暤是小太阳神“西皇”本来是西方暮日之神,是西王母的前身“东皇”之原型更是老太阳神,他身上本来就闪烁着、集聚着帝喾、颛顼,祝融、伏羲等大太阳神的光辉。另外,《尹子·盘古篇》说“女娲补天,射十日”,射日者多是兼太阳神、准日神,所以这反证出女娲曾是女太阳神。凡此种种,皆可证这位女祖先神格、位之显赫崇高。

看来,最大的可能是,先是女娲,后是伏羲,曾经被南方的某一氏族、部落或集团尊祀为日月大神,或者是太阳神,其情形有点像东方“是生日月”的女和即羲和,以及后来成了羲和之夫的帝梭。随着社会的发展,尤其是父系氏族制度的成熟,男女一夫妻神有了尊卑、阳阴之别,伏羲、帝俊成了太阳神,女和、女娲做了太阴神。

女娲的月神格无可怀疑。小川琢治曾拟之为“月母女和,炎帝少女女娃。杜而未先生说:”女娃和精卫的意指,很明显的是月亮神话。游于东海是每月中月亮逐日向东移行。精卫是女娃死后变成的新月。“而”女娲即女娃,为月亮神话中人物。“其实要证明女娲是月神并不需要经过这许多周折。他又说伏羲本也是月神,”伏羲也号为太昊,昊指光明。包牺即是Puki。包羲在古代神话中也和月神相关,他是一种月神,所以是蛇身、龙唇、龟齿,他的母亲履大人迹怀孕了他。“这就不能服人了。太昊当然是”大光明“,为什么却不能是太阳神呢?

六、女娲与蛙

瓜,最初是我国南方苗人集群某一氏族的图腾,后来与祖先崇拜相结合,成为”女瓜“或”女娲,并逐渐扩大为南苗集群里多数部落、集团的共同崇拜物。而当她和同样由某一氏族图腾生长扩充起来的蛇图腾或蛙图腾崇拜结合起来的时候,女娲就有了一个蛇或蛙的化身,正如作为瓜的“盘瓠”也曾和犬图腾崇拜结合起来有一个犬的化身一样。

据笔者所知,南方少数民族却极少有女娲化身为蛇的记载。这真奇怪。

南方苗人集群动物图腾以龙蛇为主殆无疑义。“蛮”字从虫,即言蛇种。但是南方也流行蛙蟾崇拜。广西壮族自治区东兰沿江一带举行“歌圩”的时候,要抬着“神蛙”游村串唱,并埋之卜吉,其仪式谓之唱“蚂歌”;瑶族人民过去也盛行祭祀“麻鬼,、埋葬蛙婆的仪式。学者们或以为与铜鼓上的”蛙饰“有关。其源于蛙图腾崇拜似可肯定。娲、蛙今音全同,古音相近;苗族洪水遗民故事中妹妹或名Kueh,与娲”音近。《路史·后纪》罗苹注云:“古高裸祀女娃。”引《成冢记》亦谓“女娃墓有五”。小川琢治以为女娲即炎帝少女女娃之变形:

“可以看作女娲止洪水的神话底变形,在《山海经》中,有精卫衔木右堙东海的神话传着。女娃和女娲,音近,许是把同一的女神编成两样;堙水的神话……可以看作众水东流,常把土沙运搬东海的自然神话底说明的传说。”

丁山先生也说此女娃,“当即女娲”如果把女娲、女娃字音的暗合看作女娲传说北上后与东方夷人鸟图腾集群的精卫故事合流,正如伏羲北上与太暤叠合,并且都冠上“风”姓,那是有些道理的;但要说二者同源、同型、同族,却没有什么根据。倒是出土羲娲人首蛇身交尾图象里,伏羲多捧日轮,中有金乌;女娲多持月球,内有蛙蟾。可见至迟在东汉,伏羲已被看作日神,女娲则被配享为月神。金乌可能成为北上的伏羲的一个新的化身,蛙蟾也许是女娲的又一化形。而我国的蛙蟾多与月亮相关,此亦可反证作为月神的女娲可化为蛙。这,学术界已有所接触。例如孔令谷说:“女娲应为蛙黾。”四川郫县出土东汉石棺图像,女娲手中的月轮蛇,蛙并见。这既反映蛇蛙图腾的冲突融化,又说明蛇蛙可能都曾是女娲的化身。蛇蛙争斗的图案是屡见于西南战国两汉墓葬出土文物的。至于伏羲女娲之兼司日月也从侧面证明他们确曾北上与东方的日神帝俊、月神常仪合流。有人力证女娲即女娃亦即“月母之国”的女和,也不是一点根据也没有的。事过繁,另详。《春秋繁露·求雨篇》说,旱时取五虾蟆置方池中,进酒脯祝天,再拜请雨。《易林·大过》云:“虾蟆群坐,从天请雨,应时辄下,得其愿所。”可见蛙蟾确能致雨。南方铜鼓上铸饰蛙蟾,现在不少学者已经承认它的目的之一是为了祈雨。而《春秋繁露》又说:“雨不霁,祭女娲。”这不是证明女娲跟蛙蟾一样紧密关联着雨旱吗?南方某一氏族可能以蛙为图腾,又以女娲为传说祖先,并且逐渐让她们“合二而一”。图腾神,祖先神往往都是多职司的。女娲作为先妣或高操神职能之一是祈雨、赐雨。蛙蟾对于雨旱特别敏感。她们的结合是有理由的。刘敦励先生也曾指出:

“在甲骨文中即见有祀虾蟆以求雨之记载,《春秋繁露》也记载置虾蟆于池中以祈雨,可见虾蟆在中国三代之时,巳被尊为雨神或祈雨的咒物。中国古代崇拜虾蟆,且有虾蟆头上生角的传说,所谓万岁蟾蜍,头上有角是也。中国古代居于南方的越族,常铸铜鼓以祈雨,其铜鼓鼓面多铸有虾蟆或蝌蚪,其意义当以虾蟆与析雨有关也。”

他特别强调以虾蟆祈雨的巫术与马雅雨神崇拜的类似处:

“中美洲的Zuni印地安人也崇拜有角的虾蟆为求雨的咒物,其求雨的神瓶上,常雕以有角的虾蟆。这种崇拜有角的虾蟆是纯属神话性的,但其观念却完全与古中国崇拜有角蟾蜍相同。纳华印地安人,也崇拜虾蟆为雨神,所崇拜的虾蟆为青色蛙,它不但被认为是雨神,且被尊为主要的谷神。”

再者,可注意的是,前引诸书多说,女娲补天系由于共工氏头触不周山以致天倾西北、地陷东南所致。而“不周山”的地望最可能在西北,与所谓“风穴”神话有关。《山海经·西山经》说“有山而不合,名日不周”。《淮南子·地形训》有“西北方不周之山”,又说“昆仑之山,北门开,以纳不周之风”。《楚辞·离骚》:“路不周以左转兮,指西海以为期。”正指此也。《天问》:“西北辟启,何气通焉?”洪补据《淮南子》昆仑虚“五横维,其西北隅,北门开,以内不周之风”,说:“不周山在昆仑西北,不周风自此出也。”说明与“风穴”神话有关的不周山应在西北。而女娲补天神话与“不周”有关,很可能在一定时期,西南方的女娲故事曾向北方扩散,并与西北的共工神话发生粘连。

现代西北还有不少有关女娲的民俗和古迹。例如陕西骊山和蓝田平利一带,农历正月二十日要过“补天补地节东南诸乡叫女王节、女皇节,一些老年人更说是女娲生日。节日活动内容是吃补天饼。”陕西也有洪水遗民、兄妹滚磨结婚传说。据称,“留下了千古纪念婆父圣矶,至今还躺在磨子沟内……就在伏羲、女娲向天祷告、分头滚磨的地方,后代修祠祭祀,取名叫人祖庙。每年七月十五,四乡后嗣集中于此,举行祭仪,纪念中华民族这一对最远古的祖先”等等。

记述这些珍贵民俗的民间文学工作者亦认为女娲即女蛙,临潼姜寨新石器时代遗址发现的蛙纹就是女娲一蛙图腾的造像。

先人在造字的过程中,一刻也没有忘记始祖女娲氏的不朽勋业,蛙图腾后来逐渐演变成几个饶有趣味的汉字:娲=鼋,蛙=娃。娲与娃通用,故女娲之娲可理解为神圣女的古用专称名词。化万物者也,这里简直赋予了她世界万物之祖的意义。

“蛙图腾后来演变成文字毒,即蛙之本字。汉人《广雅》云鼋,始也。《方言》云:耄,律,始也。《说文》则云:始,女之初也。”

中国神话学会编的《神话学信息》第1期以妆娲蛙图腾重见天日》报导这个见解说:

“所谓骊山女娲氏的蛙图腾是一幅画在姜寨仰韶文化彩陶盆壁上的蛙纹写实图画。专家们认为,她与鸟纹、鱼纹;鹿纹一起,同属仰韶文化时期的四大图腾形象。临潼姜寨蛙图腾是中国原始社会最早的蛙图腾。女娲氏到汉代已成为人们心目中的月神,其标志就是一个蟾蜍。”

蛙,娲可通蛙,女娲有一个蛙的化身,与蛙图腾崇拜关系极大,这是对的。

临潼姜寨仰韶文化彩陶上的蛙纹反映图腾崇拜的可能确实很大。石兴邦先生说:

“半坡氏族公社时期,是图辟制度最发达的时期。在今日一些盛行图腾崇拜或曾经有过图腾信仰的氏族部落,如美洲印第安人,澳洲土人和大洋洲一些土着居民往往把图腾图象,绘在身上,刻在用具上,雕刻在房门口的柱子上,或绘制在日用器皿上。尤其在陶器上表现的很突出。根据民族志的材料,大约有80%以上的陶器上的动物图象,很可能就是图腾信仰的标志。”

所以他认为:“半坡彩陶上所绘的鱼纹、鹿纹、蛙纹等动物图象,大概就是氏族图腾的徽号。”

严文明先生更根据“日中金乌”月腹蟾蜍“的神话提出仰韶文化里的鸟纹,蛙纹都体现着太阳和月亮崇拜:

“在我国古代的神话传说中,有许多关于乌和蛙的故事,其中许多可能和图腾崇拜有关。后来鸟的形象逐渐演变为代表太阳的金乌,蛙的形象则,逐渐演变为代表月亮的蟾蜍。这就是说,从半坡期、庙底沟期到马家窑期的鸟纹和蛙纹,以及从半山期、马厂期到齐家文化与四坝文化的拟蛙纹,半山期和马厂期的拟日纹,可能都是太阳神和月亮神的崇拜在彩陶花纹上的体现。这一对彩陶纹饰的母题之所以能够延续如此之久,本身就说明它不是偶然的现象,而是与一个民族的信仰和传统的观念相联系的。”

此说新鲜,理由也有力。但是目前还没有看到仰韶彩陶纹里鸟、蛙纹与日、月纹并见,更没有看到二者紧相依倚的图象,所以必须等待进一步的证实。

高强先生强调了姜寨鱼蛙纹彩陶盆图象上鱼和蛙的组合,人面形彩陶盆人面纹与鱼纹的组合,结合布朗族传说祖先的形相为”半入半蛙“等事实,认为鱼蛙纹可能是”鱼蛙纹氏族的图腾标志,“大概姜寨鱼胞族的各个氏族也和摩黑冈部落龟胞族一样,皆以与基本氏族的图腾同属一类的动物为图腾,且各氏族的图腾互相又有区别,所不同的是姜寨的各个氏族都以鱼类动物为图腾,如此而已。”照此说法,与半坡遗址同属陕西、同属仰韶期新石器文化时期的姜寨遗址,其原始居民主要以鱼为图腾,不过其中一个氏族以“鱼蛙”为标识以资识别罢了。那么这个“蛙”与女娲之“蛙”有什么联系,能不能说此“蛙”即是女娲族的“蛙图腾”徽识,直到南北方蛙蟾图腾文化有过什么样的联系,交流,都还是问题,做结论还嫌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