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唧唧咕咕的吵闹声从山坡下传来。卧在灌木丛中下望,四五只小松鼠正围着一个圆滚滚的活东西跳跳闪闪打转。是什么使好动的小家伙们聚在一块儿?我举起望远镜很难辨清,像个隐没在草丛中的圆石头。小松鼠围着它又蹦又跳,像围着一个滚烫的大烤红薯,想吃又怕烫嘴,想走又舍不得,个个像小急猴儿。毛蓬蓬的尾巴摇来摆去,不断以各种方式从各个角度嗅探、触碰,又啧啧打着响鼻飞快退缩。
“咈!”那东西忽地一抖,发出低低的怒吼,“呼——呼——!”
哇,是只小刺猬。7月初曾见过一只,也在这附近,这种吼声挺熟悉,它也这么吼我来着。刚才这小刺猬不是抖,而是蓦地一个矮跳,刺戳过于靠近的捣蛋鬼。
呱!大家发出一声喊,四散逃开。一只小不点凌空翻了个筋斗,落地后嗞哇哇大哭,估计被刺猬针扎疼了。可这帮记吃不记打的小东西,转眼重又围拢来,又嗅又碰,跃跃欲试。以它们灵敏的小鼻子,肯定嗅着了一大团扎扎蓬蓬的尖刺里包裹着的香东西,那可是比蚂蚱还鲜美肥得流油的美味耶,却怎么也吃不到。也可能它们只是好奇或玩心大起,想拿刺猬寻开心。反正,观察活泼好动的小松鼠围着老成持重的刺猬急切快速地转来转去、花样百出地挑逗戏耍,是世界上最滑稽的事情。
哈哈,不买票看小精灵们演地蹦子(东北二人转),不看白不看。
松鼠的小爪出奇的快速灵活,有一只又去拉那可怕的尖针。它竟然重犯刚才的错误!咈!刺猬又连续跳上两跳。这一回众松鼠惊鸟般蹦蹿,无一被刺中。那只爱冒险的小家伙快速返回,四处嗅闻。呜呜,这边挺臭,八成是屁股。瞧那边,有湿湿的黑鼻头,一双睡不醒似的眯眯眼睛。侧面,一条花白的细毛处,是暖烘烘的肚子。悄悄把小嘴巴伸过去——哗,一排长针忽地伏倒,直挺挺戳过来。小家伙反应奇快,张嘴咬去,咯嘣!利齿碰上了硬剌,看你硬还是我硬!双方都亮出锋利武器,谁都没占到便宜。最终,刺猬明白这帮捣蛋鬼对自己毫无伤害,于是一路吼一路行,慢吞吞离去。它本来想采几朵香喷喷的蘑菇当冬天的存粮。别看这个大刺球动作缓慢,挑蘑菇却是把好手,专挑松树伞(血红铆钉菇),那可是山里最好吃的蘑菇呢。
刺猬、松鼠、鼯鼠、野猪、狍、鹿、麝和许多鸟类都喜欢吃鲜美的蘑菇。昨天还见一个灰背鸫鸟巢旁的树杈间,夹着一朵叨去一半的冻蘑。它们活动范围大,粪便中带有大量菌类孢子,可在森林里到处传播那些好蘑菇。
转到一片两百年树龄的红松橡树混交林,远远望见一棵老橡树裸露虬盘的根部,趴着一只圆拱背部的小兽,毛皮呈浅狐褐色,沉睡般一动不动——且慢,那是……
“灰树花!”
我和王老师齐声大叫。
如果说松茸、羊肚菌、黑块菌、灵芝等蘑菇是原始林的奇迹,灰树花则是奇迹中的奇迹。而且,有一种白树花在全中国仅吉林省独有,是长白山原始森林中的奇葩。
眼前这一大坨罕见的灰树花,长相颇似一棵大菜花,估计重达2.5公斤。此菌从主干基部分众多乳白色分枝,分枝再分小枝,枝顶形成小圆片状内凹的革质伞盖,菌褶形状像设计精妙的迷宫,众多浅狐褐色小菌伞似层层轻浪,簇拥荡动,在正午阳光和树影中闪烁着淡金褐色光泽。
相距两尺,一片鲜凉清透的微冷气息迎面扑至。我一怔,在那一刻,感觉面对面的不是蘑菇,而是五月间深山岩罅间一线初融的雪溪。
2005年秋来长白山,蘑菇大收。印象最深的当属灰树花。那天在山上偶遇四位采蘑菇人,其中一个叫张淑珍的妇人很能干,采了满满一背篓冻蘑外加一大筐榛蘑。见他们又饿又累,我从背包里掏出几块月饼相送。不料她从背篓上搬下一坨蘑菇回赠,说这叫柞树花,老好吃了。同行的植物学家的妻子便是蘑菇专家,他自然识得。不由喜上眉梢,悄悄嘀咕,这是一种很稀有的菌类叫灰树花。那坨蘑菇足有一公斤重,呈野兔皮毛那种淡灰褐色,正值茁嫩期,扑鼻清香胜过猴头蘑。我俩当即下山直奔饭店,一半炒肉一半做汤,大腹便便而归。那是此生第一遭品尝如此美味的山菌,印象极深。后来见央视国际频道播出新闻:英国科学家发现一种舞蕈的抗癌能力超过灵芝十几倍,末了补充一句,舞蕈即中国的灰树花。再后来搜得数册中外专著,国外学者主张,灰树花属稀有真菌,最好别吃。
现在,眼前这坨珍稀的灰树花正趋成熟的孢子喷发期,当然不能采摘。巧的是王老师又在树后发现两坨小的,于是万分小心采下一坨带回去搞栽培实验。
正午时分,是各类蝴蝶一天中最活跃的时段。它们浪荡花间,翻飞回转,一旦落在细叶百合那花蜜盈盈的橘红色花朵上,赶都赶不走。且慢,草丛中闪过一团极娇艳的光晕,多么鲜艳夺目的花啊,蝴蝶为什么不去光顾?啊,原来是一株绝顶美丽的蘑菇!
它艳若晚霞,珠光熠熠,红彤彤的菌盖上均匀分布着雪花般洁白的散碎鳞片,华美中透出高雅韵味,仿佛一颗掉落在林地上的红宝石,连周围的陈年落叶和阴暗草丛都被它的光彩照亮。
看到它的第一眼,由衷从心底里迸出一句赞叹:天底下竟有如此美丽的
蘑菇!
见我呆怔怔的模样,王老师笑道:“这就是你要找的大名鼎鼎的红蛤蟆菌嘛。”
在最后的冰河期,古人类留下了岩画。亚洲东北部冻土带的佩格蒂麦利河岸的大型岩画群中,有表现远古神话题材的岩画:舞蹈的女人有两条发辫或两只耳坠,头上顶着一个大得出奇的蘑菇。手中拿着类似手鼓或哐啷哐啷作响的法器。她代表了古代楚克奇人崇拜的女性祖先大萨满。岩画中的蘑菇被刻画得非常大,按其形状判断,应该是红蛤蟆菌。在古人类眼中,它具有特殊含义,象征着一种人形蘑菇。俄罗斯研究者认为,这是当时远古人类的一种神人同形观念。人一旦吃了蛤蟆菌,精神将发生迷狂错乱,会被这种类人形的大蘑菇抓着头发带到阴间,它给他们看那里发生的一切,还带着他们做出种种不可思议的事情。
这种人形蛤蟆菌的舞蹈岩画,证明了西伯利亚东北边区萨满教的深远根源,蘑菇来源于土地,它充满神奇的魔力,进而变成宗教符号——象征着大地母亲,代表所有生命的源泉。北美印第安人在举行萨满仪式时同样使用此类蘑菇,使其发挥相同的作用。
蛤蟆菌是北温带森林最美丽的蘑菇之一,伞盖大如圆碟(最大直径20厘米),有金黄、橙红、橙黄、暗红、亮红等多种颜色,其中以亮红色数量最多。在灰褐色朽叶与翠绿草丛中美艳异常。鲜红发亮的伞盖上点缀着白色、淡黄色的斑状鳞片或疣状颗粒,美不胜收。国外叫它毒蝇鹅膏菌,国内叫毒蝇伞、捕蝇菌、蟾斑红毒伞。然而,绝不要被它的艳丽夺目的外表所迷惑,此菌极毒,富含毒蝇碱,只尝几朵即出现中毒症状,出汗发冷抽搐、脉搏减慢、呼吸困难并出现谵妄症,产生荒诞幻觉。虽毒性巨大却并非经常致人死亡。生活在北温带森林的北美驯鹿、灰熊和松鼠有时兴致盎然地寻找并食用此菌,利用其中含有的致幻剂进入迷幻状态,获取某种兴奋和快感。我曾读过加拿大动物小说家汤·西顿的《旗尾松鼠》,灰松鼠误食蛤蟆菌上瘾,每次发作的种种亢奋表现和吸毒嗑药人员的表现非常相像。观察到这种现象,远古时代的萨满教法师们便利用此种菌类的致幻效果,作为萨满降神的辅助药物,达到迷狂忘我之境,以期与上天和阴间的神明相遇,代族人诉说烦恼和苦难,乞求神明的赐福。在北极,红蛤蟆菌在不久前还被用作麻醉剂。但是,使用这种致幻剂无异于在死亡与迷幻的钢丝上跳舞,一旦服用过量,立即丧命。
怪不得有一天,走近鬼笔群落的倒木圈时,一只松鼠忽然咕噜噜叫着蹿上大树,地上遗留下几片被它撕扯并吃剩的蘑菇碎片,经王老师辨认是褐云斑鹅膏菌。此菌有毒,食后头晕,可能有致幻效果。由于红蛤蟆菌生长在海拔千米湿冷的林缘桦树林中,低山带少见,这只松鼠便食用低山带的灰鹅膏菌来获取兴奋感。看见这情形我不禁好笑,有一种十分美艳的蘑菇叫橘黄裸伞,人误食后神经兴奋以至狂笑狂舞。松鼠误食会有怎样表现?松鼠是森林土著居民,大概不会像人类这么傻,一定会控制摄入量达到需要的效果。
远古人类生活在森林和荒野中,他们看到那些比人类早诞生数千万年的林中伙伴——熊、鹿、狍、松鼠、野猪等动物食用各种蘑菇,也学会了采食蘑菇并认识了一些给动物带来幻觉和快感的蘑菇。一些聪明的部落萨满在宗教仪式中利用蘑菇的致幻作用,出现种种迷狂症状,声称神灵附体,在精神上鼓励、引导部众向对部落生存有利的方向去从事各种劳作、适时迁徙、化解争执、合理分配、避免战争,等等。同时由于萨满认识许多草药,在给族人下药治病前做些法事,使病人在潜意识里信任神灵,相信药到病除,自然对祛病起到积极作用,这也是人们所说的巫医。随着人类进入农耕社会,统治者将“巫”和“医”分开,巫变成神职人员,医则变成中医师。
二十多年来,我一直在思考萨满降神时所谓神灵附体的种种狂癫迷乱的失常表现。萨满也是人,他们怎么说来神就来神?
古岩画和红蛤蟆菌帮我揭开了这个谜底。
古人类在盛夏时还利用此菌驱蝇,方法很简单:用一只浅木碗盛上牛奶,再掰几块蛤蟆菌浸在奶中,苍蝇喝奶后就会被毒死。昔日的萨满个个都是草药行家,他们发现森林中有三十多种蘑菇含毒蝇碱成分,常见的有:豹斑毒伞、白霜杯伞、花褶伞、大孢花褶伞、细网牛肝菌、黄丝盖伞,等等。其中花褶伞生长在马粪上,很容易得到。当然,有些植物也有同样的功效,他们便将这类植物晾干碾碎保存起来,留待冬春两季不生长蘑菇时充当替代品。可惜我对植物所知甚少,无法举例。
王老师告诉我,长白山已知的大型真菌744种,其中可食用的有340种,可药用的192种,毒蘑菇有102种……总之,人类对菌类的研究远远不够,要想彻底把海洋中的生物物种分类、命名、编目,海洋生物分类学家们要工作数个世纪才能搞清楚。真菌世界也一样,自然界中的各种真菌有95%尚未被人类知晓,可能有些种类含有治愈癌症或使人延年益寿的神奇作用。总之,蘑菇世界有无数秘密等待我们去揭晓。
第七课?秋夜·守候“戴面纱的女人”
2008年9月1日,王老师带我去二道白河河畔的原始林,这里有一块他退休后为继续研究蘑菇圈定的野生菌样地。
正行走间,高大的红松树上突然传来一声大响:
砰——咔——扑通!
一颗沉甸甸的大松塔一路磕磕碰碰,穿过密集的红松枝丫从天而降。紧接着,树上传来熟稔的咕噜噜、咕噜噜的不安叫声。
“松鼠生气了,扔松塔砸咱们呢。”王老师一边说,一边走过去捡松塔。
噗!又传来一声闷响。
这松鼠气性真大,又投下一颗“炸弹”。听声音,砸在了一株饱含水分的腐朽倒木上。我循声朝一堆横七竖八的倒木圈走去,想捡回那个松塔。
咦,那是什么?
这是一棵已倒下二十年以上的风倒木,坠落的松塔在覆遍陈年落叶和青苔的朽木上砸出一个浅坑。在坑边四溅的腐叶和绿藓中,隐约露出一个乳白色的“蛋”。乍看上去,它像个比拳头还大的白皮土豆。仔细看,它比土豆干净多了,不但未沾染一星泥土而且表皮白皙光洁。难道是哪个粗心的野鸟遗失的蛋?
不对,温带森林最大的鸟类是黑鹳和秃鹫,在长白山早已杳无踪迹。再说季节也不对,谁在秋天下蛋哪?轻轻触摸,它紧绷绷的外皮似细腻的革质并有弹性。再次打量这个幽深隐秘的林中角落,这儿,那儿,还有几颗“蛋”纷纷拱出苔藓层。它们高4~7厘米,宽5~8厘米,静悄悄地安卧在碧绿的青苔和暗褐色的朽叶中,闪动着幼儿新生乳牙般湿润纯洁的光泽。
“这是鬼笔科真菌的蛋。”见我没听懂,王老师又道,“这是它们未成熟的子实体。等它们成熟时,蛋会开裂,从里面长出一株长有盔形菌盖的长菌柄真菌,有时从菌盖下长出一袭网眼状薄纱般的菌幕。这可能是短裙竹荪,也可能是包网鬼笔的蛋。再等上两三天,这些菌蛋应该长出成熟的真菌了。”
难道这是“戴面纱的女人”?!
早年曾读过一篇文章,印象极深:巴西雨林深处有一种奇异的菌类,它从一个白色的蛋里蹦出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两小时长至半米高。然后鲜橙色菌伞下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响,缓缓长出一笼精致的透孔薄纱般的钟形网裙,颤抖着罩住颀长雪白的菌柄。这时,从菌褶内发出绿宝石般的幽光,网裙也随之散发淡淡微光。同时,一股浓烈的臭气弥漫开来,吸引众多发出荧光的夜蛾和蝇类,像小幽灵似的围绕菌类散发的神秘光环舞蹈。当地土著把它叫做“戴面纱的女人”,还把它当成自然生灵之神的化身,每当它茁壮怒放时,便虔诚地围绕它祈祷。
我仔细观察眼前的这几个菌蛋,发现其中一颗已裂开一条宽缝,内里有柚子肉样的莹润凝胶,隐隐闪动露滴般盈盈珠光。
心头顿时涌上一股热流,一定要亲眼看看这些蘑菇到底长什么样?神秘的热带雨林与长白山的气候条件完全不同。可是,万一温带森林里隐藏的秘密撩开面纱,“戴面纱的女人”在我眼前骤然绽放全部美丽,岂不是一生难求的奇景!
当天,我便在这些菌蛋旁支起帐篷,眼巴巴守候了两昼夜。然而,它们没有一点变化。第三天接到通知,要赶回省城开会,还要请人文社的老师审看刚杀青的长篇小说。没法子,只有等待明年。
第二年9月11日初黑,在淅淅沥沥的秋雨中,我开始了一年零六天之后的第二次守候。
这一次不同以往,这片区域已被一头新搬来的黑熊据为领地。6月初的一天,我沿着二道白河向林中写字台走去。突然,十几米远的树丛里传来轰的一声憨吼,短急凶暴雄壮。随即又咕咚一声大响,似重物坠地。
熊!
我立刻意识到它受到了惊吓,正在暗处全神戒备,而且有些气急败坏。在这种情况下,难以捉摸的它或者逃走,或者虚张声势驱赶侵入者,或者干脆展开攻击。
我立即蹲下,双手飞快探入挎包,一手掏出防爆催泪喷射器,一手抓出照相机。准备停当后,定睛搜索面前枝叶繁密的阴暗丛林。由于它隐蔽得极好,尽管相距很近,却根本看不到模糊熊影。熊擅长利用周边自然环境隐藏自己,况且丛林是它的家,看不见十分正常。我吹了一声口哨跟它打招呼。岂料马上招来一串响鼻:吐噜噜噜——
声似怒马喷鼻,充满火气兼具警告恫吓意味。
在人家地盘上惹是生非,而且遭强烈抗议,后果难以预料,我立即迅速
离去。
2008年松子大收,进山人多,熊被迫退至人迹罕至的深山红松林捡食松子。今年核桃和橡子大收,上山人少,熊逐渐下移到海拔800米的针阔混交林觅食。
那天遇熊的地点在我的帐篷上方1000米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