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狐狸的微笑:原始森林里正在消逝的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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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约会星鸦(1)

在海拔1200米的暗针叶林中休息,这里阴凉安详静谧,间或有旋木雀羞涩文弱的嗞嗞轻鸣和褐头山雀肆无忌惮的喳啦啦长调。空气中弥漫着冷杉散发的特有的松脂香气。这片原始森林地面覆盖着一层厚达一尺的翠莹莹的塔藓或长发藓,远看似一片凝固的平稳起伏的碧绿湖水。青苔层低洼处和倒木湿朽的树身两侧,遍布着数不清的五颜六色的各种牛肝菌,仿佛整个牛肝菌大家族全都来这里聚会。远远近近的枯朽松杉枝上,缠挂着一团团细绒线似的老绿色短松萝,把每一根枝条都变成毛茸茸的绒棒。横七竖八的陈年倒木身上覆盖着暗绿色青苔,更显出这座森林的原始与沧桑,令人感觉来到了一个古老童话中的森林。

我躺在厚厚的略带弹性的苔藓层上,享受着这张无边无际的天然卧榻散发的清爽与沁凉。突然,眼前出现一个黑影,定睛看去,一个黑褐色的动物正沿着倒木行走。

当时我们相距仅15米左右,它头朝南尾朝北,正好背对着我,没有发现我的存在。它身子苗条细长,样子很像黄鼠狼,短圆的耳壳,一条毛蓬蓬的长尾巴似乎和身体一样长。它走路的方式很奇特,短小的四肢脱了臼似的歪歪扭扭,然而连续走动却轻捷灵敏悄然无声。

紫貂,是紫貂吗?

这时,一束斜阳穿透树冠,在它的身上掠过。暗黑的毛色顷刻间发生变化,自前颈至尾端,似漾起微澜,陡地滚过一波火炭似的暗红光泽。在光线未及之处的肋下,依次有栗中透紫、紫里带黑的毛色。

紫貂!我激动地低语并指给身边的同伴看。

忽闻人声,它倏地回头,一簇耀眼的橙红光斑在胸前乍闪即逝,弓腰蹿跳,画出一道利落的弧线,隐没于灌木丛中。瞥见它胸前橙红色彩光,我越发坚定自己的判断,紫貂胸前大都长有一个不规则的浅黄色斑块。我不由得又惊又喜:这是生平第一次在野外看见活生生的紫貂!

起身再行1000米,来到人称险桥的深山峡谷,这条深峡由大约1000年前那次大规模的火山爆发涌出的炙热熔岩流切割形成。峡壁陡立犹如斧劈,幽深荒凉,凉气逼人。峡谷边缘有昔日马鹿来此饮水踩出的覆满青苔的小径,如今只有挖参人和采灵芝的人偶尔来此。

向导告诉我,附近的密林深处曾经有一个马鹿的求偶场。当年有众多马鹿来到求偶场角斗求偶。现在正值马鹿求偶季,依次下来是狍子、黑熊、野猪、狐狸、紫貂的发情季。其中顶数马鹿的求偶长鸣最为嘹亮。如今,当年震荡群山的呦呦鹿鸣早已消失,只有一只乌鸦的凄厉叫声从远处传来。

沿峡谷边缘的小径下行里许,见路边的苔草上散乱着团团绺绺鸟羽和一摊黑红色陈血,隐隐有腥臭气。我蹲下来细细分辨,从中能找出齐整的尾羽、粗长的飞羽和一小段带血丝的脊椎骨。翻拨之下,见一颗遭遗弃的完整胗肝。再四处寻遍,除羽毛外,未见其他能辨清属哪种鸟的遗弃物。可能这个捕猎者极贪吃,连鸟头和脚爪都连皮带骨嚼碎吃光了,也可能被其他动物拖走了。我注意到,旁边的落叶层上,还有细细一束呈喷射状泼出去的鸟类稀屎痕迹,黄白中夹带黑绿,已经干透。我见过斑鸠被黄鼬或紫貂猎杀的现场,也有同样的鸟屎遗迹。这是鸟儿遭袭的那一刻,身体骤遭外力的猛烈挤压加之极度惊吓,出现了蹿射稀屎现象。向导说,几乎每只被猛兽捕杀的鸟儿临死前都这样。

“紫貂干的。”他指着地上两条半干的黑色粪便说。

拾起那粪便端详,它长如中指,细似小拇指,末端有曲折弯曲的尖细粪尖,质地细腻有光,略带黏性,夹杂大量白细骨渣。凑近闻嗅,哇,臭死啦!

再看长短不一的羽毛。它打毛时,飞羽大多不是整根拔出,而是被成簇成排齐根咬断。断茬处参差不齐,像用一把锋利的指甲刀咔嗒咔嗒剪断的,足见这小猛兽牙尖齿利。这到底是什么鸟呢?只有细察各色羽毛,或可辨别种类。

先找出八九根笔挺匀称的尾羽,此羽光闪闪的纯黑中泛出钢蓝光泽,唯其中两根有洁白如雪的宽带斑;再看结实粗长的初级飞羽和一轮比一轮小一号的次级、三级飞羽,色泽与尾羽相似,但隐约映出紫辉;另有属翼上覆羽的一寸长或半寸长短羽顶端,大多点缀白色星斑;还有散乱遍地的颈胸上腹的黑褐色柔软体羽,每朵轻飘飘的精细小羽毛先端,都有一瓣椭圆形的白羽斑;此外便是被微风拂散的一小团一小团雪绒花般的绒羽,估计是腹底与肛周的覆羽。

“星鸦,”向导断定,“上岁数了,不加小心被紫貂逮住。”

向导有三十余年的跑山经历,是个老把式。他说是星鸦应该没错。

星鸦属鸦科,海拔千米以上寒温带森林的代表物种,不畏高寒湿冷,终年奔波求存。此鸟头颈胸背遍布密密麻麻的白羽斑,在阳光下似全身遍缀晶亮的小银星,故名。土名葱花,大概指它身上的星斑像葱油饼撒的葱花密集均匀。几年前曾在头汊河源头的深山中遇上一只,它当时正在采松塔人遗留的松塔碎屑堆旁翻寻松子。相距不足两米,仍歪着脖儿,瞪着黑纽扣般的圆眼,呆瓜样一动不动盯着我看。

哈,这星鸦真阿呆。须知灵巧凶猛的紫貂是猎杀鸟类和小动物的高手,最擅追逐和伏击,它捕杀落地的星鸦,肯定是耐着性子隐蔽潜行后的致命一击。都说东北虎是百兽之王,我认为号称“黑闪电”的紫貂是当之无愧的林冠之王。更何况,听说保护区原始森林中的紫貂仅余500只,这只傻头傻脑的星鸦理应成为这位王者的腹中餐。

在之后的行走中,多次见紫貂三四天前排泄的粪便,大多遗在倒木、树桩、石头等突出物上,明显是它的领地标志。同时,还多次听见另一只星鸦的鸣叫,嘎——嘎——嘎——声音粗哑糙厉,单调响亮。

小时候我就是个破锣嗓,所以觉得星鸦那哑脖子的叫喊颇对心思。于是亮开嗓门,把声音尽量放得糙哑粗放狂野,嘎——嘎——嘎——

嘿,这一喊觉得心胸格外豁达坦荡脱俗不羁,仿佛把隐藏在叫做“人”的那个壳里的另一个“我”一把拎了出来,撒手扔在荒野之中。这个“我”是个自由自在的灵魂,洋溢着不为人知的野性与狂放。直白地说,“我”更像山林中的野生生灵,在蛮荒的峡谷、苍郁的暗针叶林、原始的高山、秋霜染红的苔原上空展翅高翔……

头几声发出,自己都觉得不像,向导在一旁笑。是啊,多练几次才学得像。

嘎——嘎——远处竟传来那只星鸦的应答。

我赶忙放开嗓门,要多粗野有多粗野地放声回答它。

远处又传来它的回应。而且,从声音判断,叫声越来越清晰响亮,正在向我们靠近。

向导眼快,伸手一指:“快看,那个老寡妇来了。”

在那一瞬,我的心颤抖了一下。

他指向那只刚刚落在云杉树梢上的星鸦。后来他告诉我,母星鸦腹部白羽比公星鸦多,从下往上看肚腹全白,他认出它是只母星鸦。而且,我们刚才看见的那个紫貂捕杀星鸦的现场,被杀死的是只公星鸦,它俩是一对。

我学得相当难听的星鸦鸣叫声,把正在苦苦寻找夫君的雌星鸦给招来了。

那一天余下的路程中,这只雌星鸦凄厉的鸣叫不时在峡谷上空回荡,时强时弱,时远时近。

鸟类的鸣叫是某种语言的表达,它在呼唤老公。

(2005年9月12日)

我邀北京的两位老师同游长白山,仍由去年那位向导陪同,我们一行人又来到星鸦的领地——那片暗针叶林深处的火山峡谷。

暗针叶林依旧郁郁葱葱,沉静肃穆。乍一进去,俗世间的一切喧嚣、忧烦、欲望、辛劳,刹那间被一种充满魔力的无形之手抹去,深藏许多年的最本真的好奇与欢欣重回心中,整个人被还原到童年期,贪婪地观看原始林呈现的精美细节:每一片经霜紫艳的秋叶,每一颗落在陈年松针上的云杉球果,每一簇殷红欲滴的长白玫瑰浆果,每一声清凌凌的鹪鹩鸣叫,每一株从头到梢长满酥透了的刺蘑(尖鳞黄伞)的枯立木,每一棵遍体覆满青苔的倒木,每一缕缠附在杉树枝上的苍灰色短松萝,每一棵宛若盆景中精心修整的矮小的玉柏石松,每一丛生长在朽木老砾上的绿油油乌苏里瓦韦,每一根散发异香的长白杜香枝条,每一挂从矮崖上悬垂而下的林奈草,每一朵长相古怪的犬地卷菌,每一行在渗出白色盐渍石缝旁兜圈子的纤秀狍子足迹,每一只扑闪扑闪绕树疾转的旋木雀,每一朵在晚秋中迟开的橘红色剪秋萝花朵,每一块有着十几万年历史的古木化石,每一堆被季节性山洪推移堆积的泛白漂木,每一棵挂满红艳艳果实的花楸树……

一行人兴奋而快活地沿峡谷边的小径下行。正行走间,向导突然指着峡谷深处道:“快看,那只星鸦……”

第一眼看去,谷底平坦的干河床上,有只黑褐色的大鸟正在跳着快速怪异的舞蹈。细看之下,才发现它正围绕着一颗掉落到峡谷里的大松塔打转,千方百计想取出松塔里的松子。那颗松塔个头不小,通体青绿中夹杂着均匀的古铜褐色瓣纹并有星星点点晶莹的松脂流光。这个季节的松塔远未干透,内外水分充足,遍体松脂流溢,沉甸甸湿嗒嗒圆滚滚,重达六七百克。人若想取出松子得借助木棒用力捶打,把松塔砸散,让松子掉出来。这只体重不足200克的小小星鸦却仅凭自身之力,使出浑身解数,从各个不同的角度用力啄开松塔坚厚紧绷的外皮,从夹缝小室中取出深藏其中的松子。

它弓背抻脖,扇翅乍膀,忽跳忽落,围着松塔打转转。忽而用尖嘴鹐住松塔一角又拖又拽用力甩头撕扯,忽而跳到松塔上一边滚动一边平伸翅膀保持平衡一边低头往外掏,忽而扑打双翼半飞半跳借助升力奋力向外拔取,忽而叼住夹在缝隙中的松子滴溜溜兜圈子。从上往下看,那对不断扇动的宽大双翼宛如黑色斗篷,在空中扑打挥舞飘摇,身体快速变换着各种古怪而别扭的姿态,活脱脱一个身着黑披风的疯疯癫癫的小巫婆,似乎吃了某种毒品,深陷痴迷幻觉,非狂扭乱舞方可解脱,于是在谷底浅白色的粗沙滩上,大跳特跳眼花缭乱、怪诞无比的炫舞。它跳得如此投入,根本没发现我们四个人正注视它的一举一动。

我们一个个抻着脖子看得两眼发直,没想到这个平时看上去像个木雕似的呆鸟,竟会如此飞快地踅转腾荡,耍猴似的翻新着花样。可叹这怪舞太荒唐太离谱,假如它稍通舞风蹈典,或与花哨的街舞暗合,那么,以它的身手与热情,绝对称得上“鸟中舞王”。

且慢,它突然中断狂热舞蹈,双翅一振,沿我们驻足的陡壁向上飞升,中途敛翅探足,落在陡坡上方一棵风倒木的断桩上。歪脖打量一下,随即低头伸嘴往桩心用力捣去。噗噗噗,溅起数点湿朽木屑,似捣出一个坑。接着又用嘴和爪轮番扒弄数下,再歪脖看看,又一抖翅,翻身落在树桩根部。侧颈略略打量,随后矮下身子,伸嘴由下往上向树根深处掏进去。只掏了四五下,便斜瞄一眼,抬头抖毛,一扭头看见了我们。

距离相当近,不到10米。它嘎地低呼一声,面对四个直勾勾盯着它的大活人,从容飞离。

向导笑道:“碰巧赶上它干活,把松子藏起来留着冬天吃。”

我恍然大悟,它围绕松塔欢蹦乱跳表演的这场无比怪异离奇的舞蹈,原来是一次采集和贮藏冬粮竭尽全力的劳动,而我们则有幸在大自然中目睹了星鸦采集贮藏松子的真实一幕!

出产松子的红松只分布在北温带一条狭长地带,从我国东北到朝鲜半岛到俄罗斯远东。长白山保护区里的红松阔叶混交林,原本是中国最大的未经人类干扰的原始处女林(小兴安岭的那一片在上世纪50年代被砍伐过),大约生长着挂果的成龄红松七十余万株。熊、野猪、松鼠、花栗鼠、紫貂、狗獾、星鸦、松鸦、普通等一大批动物都靠食用松子生存。2001年冬,向导带我从头道保护站出发,只用了6个小时,便走到保护区核心区的头汊河源头,当天又原路返回。那天最让我难受和难忘的事情是:沿途在原始林中,看见五个一片狼藉的采松塔人的营地。十年前,长白山林区大规模采松子的风潮席卷整个保护区,生长成龄红松的原始林被分片招标承包,大批农民工拥入保护区,砍树建营地、当烧柴,伐倒缀满松塔的大红松或砍断大枝桠采松塔,还下套捕猎野生动物,滥捕林蛙,盗挖珍稀药材,为了每年1000万的收入,位于中国北温带最大的一个原始森林,经历了一次又一次浩劫,野生动物首当其冲。保护区的黑熊只剩十几头,马鹿二十余头,紫貂、野猪、星鸦、松鼠数量下降一大半,棕熊、兀鹫、水獭濒临灭绝,远东豹、东北虎、原麝、青羊、梅花鹿彻底消失。

在保护区采松子的另一个危害更加深远与可怕:据专家研究,个大仁香的松子不但是众多鸟兽和森林昆虫食物链上的重要一环,而且由于松子属深休眠性质,落地后第三年春天才发芽,它因此也成为可食松果菌、耳匙菌、鼠尾小孢菌等真菌类生长的营养基。而且,在松苗发芽和长大的漫长过程中,树苗和幼树会遭到各种虫害,啮齿动物与食草动物的啃皮、采枝侵害以及自然灾害,造成大量死亡。因此,平均20万颗松子落地,才有一棵红松存活。

如果这样年复一年采松子,原始红松林将无法进行自我更新。再过一两百年,这70万株成龄红松进入老龄段,自然风倒或枯死。到那时,长白山最引以为自豪的原始红松林将不复存在!

星鸦的鸣叫是一种永恒的质问,森林是我们的家园,人类与我何干?!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脑海思绪汹涌。

长白山红松在北方严酷的自然环境中,早已演化出三年一小收五年一大收的结子规律。像母亲孕育婴儿一样,它们每经历一次结子过程,就要为后代付出营养供应方面的巨大代价,需要两年以上的补充恢复期。十年来无休止的竭泽而渔式的大规模采松子,没给它们留下一点喘息的时间,并彻底打乱了它们数亿年进化形成的生育规律。每一棵红松母树都像一个为未来极度忧虑的母亲,眼看松塔被年复一年采摘精光,深深意识到自身种群将断子绝孙,它们不能跑也不能藏更无法反抗,只能拼尽全身积蓄和力量年年都孕育松塔,即便能量耗尽,也榨干身上最后一丝力气生产寥寥数颗松塔,直至抵抗力下降遭疾病侵害早衰枯亡。

听当地人说,星鸦由于没有食物,被迫离开早已适应的生存环境,向山下人工林迁移。我们看到的那只寡妇星鸦之所以没离开,是由于它的领地内有那条火山峡谷,峡谷两边稀稀落落生长着临崖而居的红松,它们随时可能因崖壁坍塌栽入深峡,故无人敢上树摘塔。这只幸运的星鸦依靠崖畔红松产出的松塔得以存活。

那么,我就叫它幸运吧。这名字与英国最后一只被科学家挽救存活多年的莱桑池蛙同名,它死后此蛙种即告灭绝。但愿此幸运比彼幸运更幸运。

(2006年10月10日)

正值短果杜鹃花期,我陪一位朋友又来到这个人迹罕至的火山峡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