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克凡的心痛到了极点,他拎着一把冲锋枪站在桥头,看着眼前的战士一个个狼狈不堪地走过,他的腿都软了。雨水打在脸上他似乎惶然不知,也顾不得擦一把。王志架着刘贵从黑暗里走出,刘贵一身的污泥,帽子也不知去向。脸上的的血水和雨水混合到了一起看不清五官。
“受伤了?”肖克凡赶紧走上前问。
刘贵把枪往桥面上一摔:“蹭破点皮。”
“快进教堂,让卫生员给你包扎一下。”肖克凡的声音都有些颤了:“远山回来没有,他们不是去掩护了吗?”
王志摇摇头:“还在后边呢,不知道。”
肖克凡从搀扶伤员的人群中挤过,向城南跑去,那边的还不时有枪声响起,火光照亮了天边,他跑到城南,扶着一处断墙向雨线密布的黑夜里望去。此时他很紧张,也很后悔。自己的一次动机有些不纯的冲动,不仅没有得到任何收获,还让这么多人受伤甚至丧命,他的眼泪还在不断地落下来,雨水掩盖了这一切,让身边的警卫员并没有察觉肖克凡的悲痛。
王远山从雨夜的阴影处走了出来,他端着步枪不时还招呼着其他人赶紧走。肖克凡心中一阵抽动,他几乎没有勇气走上前去,只是站在角落里愣愣地看着一群人从眼前经过。
黑夜挡住了肖克凡的身影,王远山的注意力前部集中在身边的人身上。他站在路口看着炮排的人背着沉重的装备陆续进了城,每一个从他身边经过的人,他都拍一下他们的肩膀嘴里喊道:“快走,回去休息。受伤的赶紧去找卫生员,别马虎了,伤口感染就麻烦了。”
赵成柱领着几个人最后进了城,王远山一把拉住他:“去告诉团长,派一个排的人在城外围警戒,以防敌人反扑偷袭。”
王远山还是有点不放心,他又跑出了城,一头扎进了黑夜里。他顺着撤退的路向南边跑去,嘴里还轻声喊着:“还有没有人?还有没有人?”此时,空旷的野地里,出了大雨打在地面的巨大声响之外,什么也听不到了。刚才战斗过的地方恢复了平静,战火已经被浇灭,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这时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无数道带着强大光亮的电流瞬间向人身上的血管一样散布整个天空。大地被照亮,王远山看到不远处一个人正向他这边爬来。他几步跑上去,借着最后的一点即将消失的光亮,他看清了这个人,他是自己曾经的部下唐维生。
“救我,救我。”唐维生本能地抓住了王远山的脚脖子,发出微弱的声音。
“生子,挺住,伤那了?”王远山把唐维生的身子翻过来在他的身上乱摸着。
“腿。。。。。。腿”
王远山摸到了伤口,血还在向外涌着,他一把撕开裤子,从自己的军衣上撤下一块布包好伤口,然后解下皮带在唐维生的大腿根处勒紧,他扶起华子,把他扛在肩上向城里跑去。
“坚持住,生子。”王远山迈开大步跑着。
“连长。。。。。。。。”
这一声既熟悉又陌生的称呼灌入了王远山的耳朵,王远山眼睛顿时湿润了,这让他想起了曾经的日子,曾经的那些人,一起走出野人山的弟兄们,一起在缅甸横扫日军的弟兄们,一起在黑山投降的弟兄们。他们有的死在了异国他乡,有的去了台湾,有的生死不明。他身边就剩下这个唐维生了。当王远山离开战俘营,来到这个团时,他看到了是一双双冷漠的眼睛,唯一给他一个温暖一笑的就是唐维生。为了避嫌,他从不跟唐维生公开接触,每次碰面也只是心有默契的一笑,绝不多说一句话。有时在没人看见的时候,他会偷偷塞给唐维生一盒香烟或是一盒罐头来表达他压在内心的情义。可此时,战友受伤了,命悬一线,他不顾一切地在大雨中奔跑着,他不想再看到曾经的旧人离开他了。
“卫生员!卫生员!”王远山进了教堂的大厅大声地喊着。
“这边,这边。”小郭招呼着。
王远山把唐维生轻轻地放到地面上,小郭在身上抹了抹满手的血迹:“伤那了?”
“腿。”
小郭拿出镊子,把王远山之前的包扎的军服扯下,用身体压住唐维生:“帮我按住他的腿,我先把单片取出来。”
两个人合力死死地按住唐维生,小郭毫不手软地把镊子捅进了伤口里。剧烈的疼痛使得唐维生撕心裂肺地叫着,身体不住地想扭动,两个人几乎按不住。
王远山喊着:“忍着点!生子忍着点!”
小郭麻利地在伤口的深处翻找着:“按住了,要不碰到动脉就坏了。”
这时,肖克凡出现在了王远山的身旁,他伸出双手帮助这两个人制止住唐维生的激烈反应,王远山看了一眼面容憔悴的政委。肖克凡的眼神里带有一丝愧疚和懊悔,他只是尽力地按住唐维生,他不敢看王远山,只是听从小郭的指挥,做着自己分内的事情。
弹片被取出了,小郭从王远山里结果药瓶,在伤口上撒了一些药水,然后拆开止血绷带把伤口重新包扎好。唐维生浑身都是虚汗,他似乎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了,只是躺在那里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呼吸着弥漫在大厅里的浑浊空气。
“能活吗?”肖克凡问小郭。
小郭在一旁的水桶里洗了洗沾满血水的镊子,在油灯的火瞄上消着毒:“看他自己能不能挺住了。”
一听这话,王远山的眼泪掉了下来,他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小柳子缩在墙角一直在哭,那声音搅得人心烦意乱。赵栓子实在是忍不住了,一枪托砸上去,骂道:“还哭,妈了个把子的,打仗尿成个吊样,哭你还挺来劲的。”
老宋一把把小柳子揽到怀里:“连长,算了。”
有了个肩膀依靠,小柳子哭得更欢了,在这个雨夜里,那哭声飘荡在龙岩里的上空,楼下的高大城听得很真切。他走上楼,笑呵呵地问:“怎么招,怕了?”
胖胡挪了一下身子,给高大城在这个有点拥挤的阁楼上腾出一块地方。高大城一屁股坐下,抖了抖脑袋上的雨水:“别哭了,没事。谁都从那时过来的,我当初第一次打仗的时候,小鬼子一开炮,我就尿了一裤子,又赶上十冬腊月的,裤裆结成了冰疙瘩,那叫一个难受。”
大家伙都被逗笑了,胖胡问:“团长,您还有这时候呢?”
“可不?”高大城一脸的坦然,瞪着眼睛看着众人:“打仗说不怕的,都是丫头养的。就你们营长,刻萝卜章那个,39年打平安县城时,冲锋号一吹当时就拉一裤子。小柳子,你刚才拉没拉?”
小柳子抹着眼泪摇摇头:“没有,又那意思,可是我给憋住了,就是腿不听使唤了。”
“这就挺好。”高大城一拍大腿:“第一次上战场没拉没尿,你比我和你们营长都强。以后你肯定是战斗英雄的料。你问问你身边的这些老油子,有几个第一次打仗不尿的。”
小柳子怯生生地看着周围的人,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平淡,但是从眼神里小柳子看出他们都很同意高大城说得话。
“真的?”小柳子坐了起来。
“真的。”高大城看着小柳子认真地点着头:“谁也不是天生的英雄,英雄是。。。那个。。。按咱们政委的话说叫百炼成钢,你刚那儿到那儿啊。这就跟娶媳妇一样,头一宿啥也不会,硬着头皮上,往后就好了。”
在大家伙的哄笑声中,小柳子也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高大城从胖胡手里结果一支烟点上:“你瞧,你头一次知道打仗是怎么回事了,第二次就能比第一次强,你们营长,刚开始拉裤子,到最后能练到耳朵听着炮声,就知道炮弹落到那里。赵成柱顶着美国人的枪子还救出了好几个伤员,他们都是铁打的?不是吧,都是一般人。都是这么练出来的。”
“可是我怕死。”小柳子抱着膝盖,把下巴搁在上边愣愣地看着高大城。
高大城一笑:“在座的,没有一个跟命过不去的,都怕死。但是,他们都懂得一个道理,在战场上只有怕死的人才会死。忘了自己还活着的人都能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