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日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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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百转

“行李可打点好了?”

“回皇上,打点好了,明日就可出发。”

初秋的傍晚,凉风徐徐,拨动着龙案上的薄纸轻轻作响。夕照将窗户关好,斟酌了片刻,又开口说道:

“不过皇上……真的要去凤阳么?”

崇祯住了笔,微微蹙眉,看向夕照。

“怎么,事到如今,你也要来拦朕?”

“不敢……”夕照一欠身,软言道,“只是这一去两千里,来回怕是要费上一月时间。皇上这么久不在宫中,万一出了大事,那可如何是好。”

崇祯闻言,唇角掠过一丝苦笑。

“朕在宫中,不也照样出了大事。”

“……”夕照一时语塞。

“不用担心。”崇祯本无意反驳夕照,见夕照尴尬,于是便自行转了话端,“朝政方面,内阁与司礼监会料理停当,出宫一月而已,不妨事。”

“是。”夕照连忙应了,不敢再多言。

天色渐暗,宫女手执烛台,一盏一盏的点亮南书房中的纱灯。崇祯言毕,执起沾满红墨的朱笔,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默默将笔放回了砚台边。灯光黄莹莹的,衬得尚还透着天光的窗纸有如深海一般的蓝,而崇祯不知聚焦在何处的眼神,也好似那深邃沉静的深海,隐隐的,是一片忧郁的暗色。

“你说,难道是朕错了。”

“嗯?”夕照一愣。分明是听到了崇祯的问话,但夕照却不太确定自己是否听错。

“是朕错了吗……”崇祯又重复了一遍,未等夕照再答,便径自说了下去,“朕……身在皇帝之位,其实日日所作的,大多不过是选择而已。选择是信是疑,是赏是罚,从这一叠一叠的奏折中,选择哪些可行,哪些不可行。每一次,朕都做出了自以为对的选择,可这么些年了,大明依然战乱不绝,社稷依然千疮百孔。”崇祯无奈的轻叹了一声,顿了顿,声音中陡然生出一股疲惫,“一步一步,行得如此艰难,难道真是朕错了?也许朕不来做这个皇帝,反而会国泰民安,一世清平。”

夕照心中一噔。皇上竟然说出如此消极的言语,大半年过去了,皇上还是没能摆脱那皇陵被掘的阴影吗?“不不不!皇上何错之有,皇上如此勤勉治国,哪里还会有比皇上更英明的皇帝?皇上,您可别这么想啊!”夕照心里着急,脑袋一下子卡了壳,想着安慰皇上,口中却是慌不择言,说不出什么有意义的话来。

“别急,朕不过是说说而已,莫要放在心上。”看到夕照急切的表情,崇祯反而宽慰起夕照来,而后又看看窗外,温温一笑。“天不早了,明天一早就要启程,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夕照心中担忧,磨蹭了半天,方才告退,待到离开南书房时,夜幕已经完全落下了。月色皎洁,星光明亮,夕照在路上走着,尽管心中仍不是滋味,总算是稍稍平静了一些。哎,急又如何,这等大事,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忘个干净的。但愿此次去凤阳,多少能让皇上减些烦忧吧。

夕照一边暗自思忖着,一边向养心殿走去,准备去御膳房备点干粮点心带着路上吃。夜静如水,本无一丝波澜,可刚走到月华门,却听一阵纤纤细细的哭声蓦地划破寂静的夜色,在夕照的耳畔幽幽然弥散开去。夕照顿时头皮一紧,汗毛一根根直立起来。往常这月华门人来人往的,并不冷清,但今日却静得如此诡异,除了这哭声,没半点人气儿,难不成……夕照倒抽一口冷气,屏住呼吸,快步向前走去——难不成是遇到鬼了……还是赶紧离开这里的好。可越往前走,这哭声就越清晰,走到月华门边再听,这哭声好似就是从南边的炭火房中传出来的。夕照定了定神,渐渐放慢了脚步。别自己吓自己了,堂堂天子行宫,紫禁城的正中央,应是阳气最盛之所才对,怎地会有鬼?莫不是谁不小心被关在了这炭火房中,出不去了罢。这样想着,夕照壮壮胆子,走到炭火房门前,轻轻敲了下门。

“有人吗?”

哭声一下子停了。夕照趴在房门上仔细听了听,又问:“有人在里面吗?”

“门外的……可是张公公?”一个柔弱的女声从房中传了出来。

果然有人!恍惚之间,夕照下意识的觉得,这声音似乎有几分熟悉。“正是张德秀。”他开口答道。

“夕照哥哥!救我!”听了夕照的答话,屋中人好像一下子生出了力气,带着哭腔大声喊道。

什么?夕照哥哥?!

“碧桃?!里面的可是碧桃?!”夕照急忙拍着门叫着,屋中人却没回答,又嘤嘤哭了起来。一定是碧桃!不止声音相似,除了碧桃之外,还有谁能知道我的名字!夕照焦急的推门,却没推开,他退后一步查看门锁,却见房门并没锁着,只有一根扫帚横着栓住了门鼻。夕照一把抽出扫帚,开门进去,只见那房中地上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手脚都被麻绳捆着,浑身瑟瑟发抖,正凄凄惨惨的哭泣。天可怜见的,这不正是碧桃吗!夕照连忙上前松开她的手脚,扯起袖子给她擦了眼泪,扶着她的肩膀刚想询问,碧桃却猛地缩起身子,好似被碰到伤处一般,一脸痛苦的神情。

“碧桃妹妹……你这是……?”夕照也吓了一跳,赶紧收回手臂,想扶她起来,却又不知如何下手。碧桃不停抽泣着,连句整话也说不出,夕照只得陪在一旁一边安抚,一边不停的帮她拭去泪水。半晌,才见碧桃稍稍平静下来,带着几丝哽咽开口说道:“是她们……她们说我看中了张公公受宠……上赶着跟张公公套近乎,搔首弄姿的,想攀高枝……”碧桃一边说,一边身上还在颤抖不停,“她们用针扎我……还掐我……说我成日价去张公公房中厮混,说我是没人要的贱货,想攀上张公公是白日做梦……”

碧桃讲得语无伦次,夕照却一字一句,都听得明明白白。之前看到碧桃手上的淤青曾经疑惑过,但谁成想,她会被人欺负得如此严重。明明有所察觉,却还让她受了今日这般苦,何况这苦,竟还是因自己而起。碧桃每说一句,夕照心里就绞痛一分,听完碧桃的哭诉,夕照只觉五脏六腑都被拧成了死结,搅成一团透不出气来。他只得将碧桃揽在胸前,口中安慰着,用手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多一分力,都生怕弄疼了她。

“夕照哥哥……我不是这样的……”碧桃说着说着,鼻子一酸,两颗眼泪又噼啪落了下来。

“我知道……我知道……”夕照安慰着碧桃,一边试探着将她扶起,“别呆在这鬼地方了,咱们先离开这再说。”

“来,喝点水吧。”

夕照房中,碧桃倚在床沿上,两眼黯然无光,呆呆的望着地面出神。适才炭火房中没有灯烛,待到回了房掌了灯才发现,碧桃身上的梨花袄裙已是七零八落,脏污不堪,虽然双手面庞完好如初,但她小心翼翼的动作和疼痛抽搐的表情却分明昭示着,这身已然破烂的衣服下掩着多少不能见人的伤。夕照压下心中酸楚,勉强展了眉头,扯起一丝笑容,细心吹了吹茶水上的热气,将茶杯慢慢递给了碧桃。“来,喝点水,暖暖身子。”夕照柔声说道。碧桃接过茶杯,却不饮,端在手中,眼睛还是直直看着地面。

“到底是谁对妹妹下此毒手?”夕照也在一旁坐下,小心的问道。

碧桃微微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不过碧桃不说,夕照也大概知道——除了乾清宫那几个油滑世故的宫女,碧桃还能碍了谁的眼呢。

“妹妹放心,来日我和皇上说,好好彻查此事,给妹妹一个交代。”

“不要,不要!”碧桃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惊恐,“若是罚了她们,我怕是就更没活路了……”

“……”夕照一时哑了言语,顿了一顿,方才开口道:“那可如何是好,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妹妹一直忍受欺凌吗?”

碧桃没有答话,只是咬着嘴唇,幽幽的看了夕照一眼。一双杏眼早已哭肿成了桃,沁着一片淡红,噙着两汪晶泪;泪水将落未落,口中欲言又止。夕照看着碧桃的眼神,刹那间好似心生灵犀一般,一下子便明白了碧桃的心意。一个弱女子孤身一人,除了找人保护,还能如何呢?妻凭夫贵,在这宫里自然也是适用的,以自己现如今的身份,若做了碧桃的菜户,定是没人敢欺负她的了。可是……哎……夕照头一垂,叹了口气。并非是自己没有保护碧桃的心,但这皇宫,又岂能长久逗留下去。没有碧桃,待到大限将至之时还能一走了之,可若是有了碧桃,哪还轻易走得;而若是不走,假扮太监那便是杀头重罪,别说自己不想死,就算自己决意赴死,又怎能将碧桃牵连进来呢。

碧桃见夕照不语,也收了眼神,盯着手中的茶杯,若有所思。沉默了许久,夕照终于站起身来,打破了房中僵冷的气氛:“妹妹的事,我来想办法。今晚妹妹在此好生歇息就好,我上别处去睡。”说着,夕照便向门口走去。

碧桃见夕照要走,忙放下茶杯,几步上前拉住夕照的衣袖。

“夕照哥哥!”

一声夕照哥哥喊得焦急,但碧桃喊完,却只张了张嘴,便没了下文。

“妹妹今日且先歇息,有什么话,待来日……”

“夕照哥哥……你收了我罢……”

碧桃低下头,小声说着,脸颊不经意间泛起两团红晕。而这声若蚊蝇的一句,于夕照却好似金锤袭胸,敲得他的心蓦地漏跳了一拍。看着碧桃楚楚可怜的样子,夕照心中千回百转,百转千回,应承的话语几乎就要冲口而出。但他仍是咬咬牙,定了心神,转过身来面对着碧桃,一字一句的说道:“妹妹也不是不知道我的事,今后将如何全身而退,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好,又怎可白白连累了妹妹。”

“我不在乎!”碧桃抬起头来,眼中闪动着异样的光彩,“我早就想好了,哪怕要和夕照哥哥一起死,也不后悔!”

“哎……”夕照一声轻叹,闭上了眼睛。纵是有万般理由在胸,在这当下,却找不出任何一句说辞来回绝面前少女的这份同生共死的情义。再考虑考虑,还是再考虑考虑吧……夕照想着,从腰间拿出一把钥匙,放在碧桃手中:“明天我就要随皇上出宫了,约莫要有一月才能回宫。这是我房间的钥匙,若是无处可去,可先在我这住着。”夕照躲闪着碧桃的目光,不忍看碧桃哭得红肿的眼,那百转柔肠最终还是未能化作言语,只淡淡说了一句“妹妹保重”,便转身离开了房间。心乱如麻的夕照未能察觉,就在自己转身之际,碧桃那失了光彩的眼神,竟是比刚回房时,还要黯淡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