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日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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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白面阎王

“不可啊皇上!”南书房中,王承恩听了崇祯的话,大吃了一惊,“如今兵荒马乱,贼寇横行,凤阳也尚被李自成张献忠等人占据,贸然前去,万一有个闪失,朝廷可如何是好,大明可如何是好啊!”

“无妨。朕微服出宫,轻装简行,不会被认出的。”崇祯淡然道。

“从北京到凤阳路途遥远,艰辛难行,若轻装简行,皇上的起居与安全如何保障?”

“这你不必操心。朕也不是没有出过远门。”崇祯微一蹙眉,摆了摆手。

“呃……”王承恩一时语塞,略略思考,又道,“可现如今贼寇气焰正盛,万一他们得到皇上不在宫中的消息,乘机前来进犯,那可如何得了!”

“嗯……此事务必保密,朕将下旨,走漏风声者定当重罚。”崇祯眉眼一低,语气开始有些迟疑。

“可就算风声不漏,如今也正是与乱寇对峙,时局动荡不定之时,没有皇上坐镇宫中主持大局,剿寇大计要如何进行啊!”王承恩咬咬牙,仍不放弃。

百般劝说,终于让崇祯哑了言语。崇祯慢慢倚上椅背,扶着额头,有如从头到脚渐渐干枯一般,一寸一寸的,再次陷入那一团灰暗之中。半晌,他才稍稍振作了一些,缓声说道:“也罢……待局势稳定下来,再去不迟。”

王承恩连忙俯身称是,不意间目光掠过崇祯已然雪白的两鬓,心中一酸,悄悄叹了口气。

“哎……你说好容易把贼寇都逼到了洛阳,眼看就蹦跶不了几天了,怎么偏偏就走脱了那么一支。这倒好,捅了这么大的娄子。”

司礼监中,王承恩一脸烦乱,无心翻折子,也无心饮茶,但只闲坐着,却是更加心烦,心口像堵了一口大石,闷闷透不过气来。

“公公稍安勿躁。”李全给笼里的八哥喂了食,掸掸手,坐下来道,“这贼寇之乱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贼寇还是那些贼寇,今次不过是一时疏忽,让他们闹得动静大了些而已。今后该怎么剿,还怎么剿,公公不必如此忧心。”

“话是这么说。”王承恩愁容不减,脸色反而更加凝重,“杂家也是忧心皇上……”

“皇上……?”李全一怔。

“皇上回宫之后,你还不曾见过吧?”

“不曾见。”

“哎……”王承恩摇摇头,看向李全,双手敲了敲自己的两鬓,“这边,全白了。”

李全瞬时睁大眼睛,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公公是说皇上?”

“还能说谁?”王承恩长叹了一声,“皇上一向最守孝道,家族先祖在皇上心里向来重如泰山,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王八羔子竟然烧了太祖起家的寺庙,挖了皇家的祖坟,这对皇上的打击有多大……”王承恩话语一顿,眼中掠过一丝暗色,“哎,打击多大,看看皇上现在的样子就明白了。”

李全眉眼中的惊讶慢慢转为沉重,不知以何言相对,只得与王承恩一同嗟叹不已。就连站在一边默默候着的周喜,也似有动容。

“方才皇上还想去凤阳祭祖谢罪,被杂家拦住了。”王承恩接着说,“现前儿皇上情绪低落,尚不冷静,跑去那么远的地方,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咱们可如何担待。”

“皇上想去凤阳?”嗟叹未尽,李全眼中又掠过一丝诧异,“让公公陪着去呢?”

王承恩闻此言,脸色突然一变,眼一翻,嘴一撇,拖着长音,酸溜溜的说:“哼,哪想着带杂家去,皇上只要带着那个张德秀——”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李全自觉失言,忙闭口噤了声。但王承恩却没有如寻常一般就着劲发狠泼醋,竟倒软绵绵一叹,幽幽开口道:“哎……算了,只要皇上高兴,爱带谁带谁罢。”

这王公公居然如此大度了?!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李全眨眨眼,颇感意外之余,倒也乐得少听些牢骚。但旁边那另一位不意间听到张德秀的名字,却是眉心猛抽,刚才那丝动容瞬间消散开去,阴云在脸上越聚越浓。他低低看着地面,只觉心中蓦然一股子火气上蹿下跳,躁动难平。周喜啊周喜,你才真真是可笑!可笑你以为那厢不谙世故,谁知人家才最是手腕独到;可笑你空对那厢掏心掏肺,人家却早已独自青云直上;可笑你多年来费尽心机,却仍不过是这任人差使的无名小卒!可笑可笑,原是自己最为可笑!……周喜的手微微发抖,把两片嘴唇咬得一阵青,一阵白。笼中的八哥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扑棱棱的扇着翅膀,恶作剧般的扰动着房中人的心绪。毫无防备的,深结于心的锁链悄然松动,各种隐在阴影中的心思一刹那间喷薄而出,冲破了本善,冲散了惧意,淹没了悔心,再也无法抑制下去。

王承恩说的没错——如今的农民军,气焰的确嚣张到了顶峰。李自成、张献忠、高迎祥带领着一帮民军,在凤阳城边安下营扎下寨,吃喝玩乐的欢庆不休。张献忠还特意为自己竖起一面大旗,上书“古元真龙皇帝”,插在了皇陵废墟的正中央。但这些奏报经过司礼监时,都被王承恩暗暗扣压下来,尽量不让崇祯知晓——知不知晓剿匪都是一样,又何必平白再往皇上伤口上撒盐。

此时的崇祯,正强打着精神部署着剿寇的兵力。但民军的困兽一斗令官军损失惨重,再加上边境军情频发,面对风头正盛的三十万乱寇,整个大明竟只能挤出四万军队以供调遣。乱寇总归是要剿的,崇祯只得将这四万军队交与五省总督洪承畴,再次命他总领剿寇事宜,务必平息内乱。洪承畴不敢怠慢,从大同边境调来麾下第一猛将曹文诏作为先锋,开始全力追击农民军。

但是大明的运道在皇陵被掘之后,有如跌入了谷底一般一蹶不振。反击开始没多久,一纸奏报送来南书房,上面载写的,竟是曹文诏以身殉国的消息。

“这是天要亡我大明吗……”崇祯将奏报按在桌上,口中说着残酷绝望的话语,脸上却如麻木了一般,呆滞着全无表情。

登基至今,从未见皇上如此憔悴过。王承恩看的心酸,又别无他法,只好又呈上一折,暂且岔开话题,好歹挥散些蒙在皇上心上的那灰暗的情绪。

“皇上,湖广巡抚卢象升也呈上一折,为剿寇之计献策,还请皇上过目。”

夕照将折子递给崇祯,崇祯翻开,大略看了看。

“擒贼擒王,乃以少胜多之关键,群龙无首,则贼寇三十万皆成虚数矣……”崇祯喃喃念着,目光扫向下方落款,“卢象升……”

“是……”王承恩见崇祯似乎提起了点兴趣,紧着接上皇上的话茬说道,“此人不简单,皇上可还记得卢家天雄军?二年时北京被围,他们自发勤王,曾为击退金虏立下几分功劳,近些年卢大人奉命清贼寇,平内乱,功绩显赫,前些日子,皇上刚刚升任他为湖广巡抚。”

“嗯,朕记得他,英勇多谋,忠心赤诚,可谓良才。”崇祯微微颔首道。

“的确,卢大人领兵作战一向勇猛无畏,贼寇中皆传言‘卢廉使遇即死,不可犯,’,还为卢大人起了个慑人的诨名,叫卢阎王……”王承恩兀自说着,没注意话音未落时,崇祯却突然神情大变。“你说他叫什么?”崇祯探着身子,急急问道。

“呃……”王承恩一愣,“贼寇皆称卢大人为卢阎王。”

“卢阎王……”崇祯念着这个名字,前事猛然破心而出,一边的夕照也是倒抽一口冷气,吃惊的看向崇祯。只见崇祯平静心情,放慢语气,又开口问道:

“这卢象升,面相如何?”

“回皇上,奴婢也没见过真人,”王承恩眨眨眼,嘴上如实答着,心里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听人讲这卢大人着实不像个领兵打仗的猛将,举止文雅,面皮白净,一眼看去不过是个读书人而已,看不出有那么大能耐。”

“面皮白净。”崇祯与夕照对视一秒,又快速收回眼神,某一瞬间,王承恩忽然发觉,皇上眼中竟闪动着许久未见的光彩。

“皇上,这个卢大人难道就是那个可以御敌的白面阎王?!”盯着王承恩走远,夕照急忙对崇祯说道。

“但愿没错。”崇祯神情严肃,又前前后后,仔细思量了一番。虽然前半句的含义仍然未解,但这后半句,总算是有了着落。这是天不绝我大明吗?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果然还是在庇佑着朱家的江山吗?尽管这预言仅仅只是稍露端倪,但崇祯却像看到了希望之光一样,心中的阴郁一下子散去了大半,他立刻叫夕照展纸研墨,迅速提笔写下旨意:

着令湖广巡抚卢象升升任五省总督,总理江北、河南、山东、湖广、四川军务,即刻赴任。

卢象升,常州宜兴人士。此人的确如王承恩所描述的那般,虽是一副斯文书生的面皮,但却十分骁勇善战,常常舞着百斤大刀身先士卒,冲锋陷阵,这卢阎王三字,贼寇听了无不心惊胆寒。而他也的确没有辜负崇祯的期待。自接任五省总督几月来,历经十余战,竟是每战必胜,大挫贼寇锐气。夏去秋来,农民军节节败退,元气大伤,频传的捷报也令崇祯的精神渐渐好了起来。王承恩,夕照,周皇后,以及宫中众人,也都总算放下了一颗心。

“卢象升果真是一不可多得的人才。你荐人有功,值得嘉赏。”

南书房中,崇祯坐在龙案后,对王承恩说道。

“皇上过奖。”王承恩恭敬欠身。见皇上的心情不再阴沉,王承恩也是喜从中来。

“嗯。”崇祯的手指在圈椅扶手上点了几点,沉吟片刻,开口道,“剿寇大任交与卢卿,朕甚是放心。如今局势稳定,朕要出宫一段时间,你等在宫中好生安守,朕不在期间,莫要出什么乱子。”

王承恩一惊,忙仰起脸。“皇上……可是要去凤阳?”

“正是。”崇祯微微点了点头,不缓不急,不怒不喜。

“可是皇上……”王承恩开口要劝,却被崇祯直直挡了回去。

“朕意已决,勿再多言。德秀,你且去收拾行装,三日后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