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日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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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心如金石

“连着好几日都没见着张德秀了。”王承恩倚坐在火盆边的红木圈椅上,百无聊赖的搓着手里的核桃,“这小子到底跑哪去了?”

“皇上不是说遣他出去办事了?”周喜在一旁抄着文书,听王承恩嘴上念叨,便停了笔,抬头应道。

“不……不不。”王承恩嘴一撇,煞有介事的摆摆手,“凭杂家多年的直觉,这事没这么简单。”

“公公的意思是……?”周喜眼光一闪,凑近了些。

“他是贴身伺候皇上的,又不是跑外的,要说办事,宫里可用的人多的是,有什么事是非他去不可?”王承恩眼睛一眯,透着一脸算计,“似乎那日皇上回宫,他就没跟着回来,加上这几日皇上总是神情古怪,郁郁寡欢,此事恐怕是另有蹊跷。”

“哦……?”周喜转了转眼珠,忽然灵光一现,压低声音说道,“皇上若是出宫,怕是便要与与张德秀同吃同住,公公您说皇上莫不是发现了张德秀……”

“是假太监?”王承恩眼神一亮,一下子来了精神,“你若能确定他的确未曾净身,那这倒也不无可能的。张德秀服侍皇上一向算是尽心,自多年前那周延儒一事之后,他一直独来独往,也再寻不出他勾结外臣,罗织党羽的迹象,若此番他与皇上之间果真出了什么大变故,怕也只有这么一个理由了。”

“他是假太监这事,小人有绝对的把握!”周喜眼睛一瞪,语气甚是肯定,“当初要不是皇上不信,把事压了下来,只要一验身,一切早就真相大白了。”

“哼哼……若真如此,这欺君之罪,可是要掉脑袋的。”王承恩阴阴一笑,又斜靠上了椅子背,“哎,说到底,咱也是无凭无据的猜,没准过个两天,他便回来了。不过倘若是永远回不来,那倒正好省了杂家一道麻烦。”

“公公说的是。”周喜恭顺的一笑。

二人在里间你一言我一语的聊着,谁也未注意到在那梅花屏风外,一个宫女涨红了脸蛋,揪紧了衣襟,暗暗把他们凭空胡猜的闲话,一字一句,全都听进了心里。

武英殿。

“皇上请用茶。”宫女将茶盏轻轻放在崇祯手边,迟迟未曾退去。崇祯下意识的抬头看了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副意料之外的面容。

“碧桃?”崇祯本是神色消沉,这不意之人的出现倒是令他提起了点精神,“你如何回来了?红杏呢?”

“回皇上,红杏昨夜染了风寒,怕传给皇上损了龙体,便教奴婢前来代班伺候。”碧桃低着眉说道。

“哦……”崇祯点点头,也不放在心上,又垂下眼睛看着那封许久也未翻过一页的奏折,不知在想什么。

碧桃抿了抿嘴唇,似乎欲言又止,半晌才犹犹豫豫的转身走开去,却又突然快走了两步,跪在了崇祯面前。

“你这是何意?”崇祯稍稍吃惊。

“奴婢斗胆,想向皇上询问张德秀张公公的下落。”碧桃谦卑的低压着头,而口中话语却是丝毫不见怯懦。

“朕不是说过了,张德秀他出宫……”崇祯心不在焉的说着,忽然心中一动,挥挥手将房中伺候着的太监们打发走,再转向碧桃时瞬间面色一阴,缓缓开口道:“你……是知道的吧。”

果然……!看来周喜与王公公的确猜得不错。但此事关系重大,还是小心为妙。碧桃强压下心中的狂跳,仍佯作不明道:“奴婢不懂,请皇上赐教。”

崇祯微一皱眉。“那年张德秀卧床养伤,你日夜不离的照顾了他半年,无论如何,也该知道罢。”崇祯顿了一顿,“他是假太监这回事。”

这就是了。确定了夕照的未回宫果真是缘于此,碧桃便不再掩饰,心中也渐渐镇定了下来:“回皇上,奴婢知道。”

“既是知道,今日居然还敢来问朕他的下落,你胆子不小!”崇祯脸上的神情冷如冬日寒风,眉宇间仿佛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你可知他犯了何罪,你又犯了何罪?”

“张公公假扮太监,欺君罔上,乃是死罪。奴婢知情不报,包庇隐瞒,同样也是死罪。”碧桃言语十分平静,似乎话中的死字与自己并不相干,“此番来见皇上,奴婢自知应是难逃一死的,但奴婢死前唯有一心愿,求皇上成全。”碧桃抬起头,恳切的望着皇上,见崇祯虽然脸色难看,却并未出言阻拦,便大着胆子继续说道:“奴婢伺候张公公半年,张公公对皇上是如何的憧憬仰慕,情深义重,奴婢都一一看在眼里,奴婢只求皇上此次能念在张公公多年尽心侍奉的份上,放过张公公的性命,奴婢甘愿代他领罚,两罪并受,就算千刀万剐,奴婢也无怨言!”

崇祯闻言一怔,终于亮起眼睛,将面前这个宫女好好审视了一番。面容娇嫩,身量纤细,这碧桃怎么看,都只是个弱不禁风的女子。但想不到在这柔弱的身形下,那双微红的杏眼中,却竟藏着如此刚强如岩的胆量,和坚实如金的心意。崇祯上下打量着她,目光忽然停在了她发髻间的簪子上——那正是那年在保定夜市,自己替德秀买给她的碧玉桃花。“你们……倒是两情相悦。”崇祯微微动容,语气终是和缓了一些,“你不怕朕将你二人一起处死,教你们做同命鸳鸯?”

碧桃浅浅一笑,双眸清澈宛如有溪水流转。

“说到底,此事还是因张公公而起。若是皇上本无意处死张公公,那奴婢这条命自然也可保全;若皇上定要处死张公公,又不允奴婢之愿,那么张公公身死,奴婢独自一人活在这世上,也没什么意思了。”碧桃娓娓说着,脸颊隐隐泛着红,话语间透着三分哀,七分情,“奴婢父母已故,世间也无牵挂,若真能以己之身,救张公公一命,也可说是死得所愿,成全了自己的心,也无遗憾了。”

或许是碧桃柔情的暖,融化了崇祯脸上的冰,只见他软下神情,长长一叹,沉默了许久,方才低低说道:“朕不治张德秀的罪,但他也再回不得宫来。你且回去好生活着罢,或许有朝一日,你二人还有相见的机会。”

九年一梦。

如今这般场景,夕照在这九年中不知想象过多少次了。离开了皇宫,独自一人坐在老宅后院的厢房里,书桌,衣箱,茶几,古朴简单的陈设与九年前相比似乎略略陈旧,父母的灵位前的黄铜香炉中,立着三炷新燃上的香。桌上摆着这些年攒下的银子,半开的窗缝中,隐约可见院中熟悉的石桌石凳。但任凭夕照如何想象,却从不曾真切的想象出,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一切,竟会是如置身荒野一般的茫茫然,空落落。世间淡忘了许夕照,过去的烦扰皆已随时间远去飘散;宫中少去了张德秀,今后的纷争再不会与自己有半点相关。而身不在皇宫,名不唤德秀,却意味着九年梦断,一如多年前那一场家变,将他珍惜的,漠视的,喜爱的,厌弃的,一切的一切,全都留在了梦的那端,无论愿与不愿,自己与过去,与皇上,从此再也没有交集。夕照呆呆摆弄着堆了一桌的银子,一锭、两锭、三锭……粗粗算来,约莫已有近千两——偷偷存下这笔钱,为的就是给有朝一日恢复自由之身的自己铺好一条前路,那么为何那有朝一日已至,自己却只想典当所有的自由,倾尽全部的钱财,让这条路弯折转圜,再通向皇上身边……

夕照叹了口气,放下银子,推开房门,一阵寒意袭面而来。院中四处积着白皑皑的陈雪,门口那皇上离去的脚印已是模模糊糊,辨不清晰。九年过去,自己原来早已在不觉间将身心系在了皇上身边,如今蓦地远离了开来,竟是无时无刻不被那无形的线勒得生疼。这疼痛清清楚楚的告诉夕照,自己再不是那个无牵无挂的混日少年,如今的自己被那红墙牵着挂着,看似已复自由之身,却终是一步也难向前迈去。

夕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下意识的弯下身,拂去石凳上的积雪,坐在了皇上第一次来时坐过的地方。不是皇上不念旧情,不然自己这欺君之罪,于公于私,怎能就这么简简单单的赶出宫了事。而这般处置已然是念过了旧情,自己又怎能得寸进尺,再作回宫的妄想。更何况,自己哪有这般妄想的资格——若是快刀斩乱麻早早离宫,真相便可永远沉眠;若是甘心情愿假戏成真,那成真的方法又是如此显而易见。如今却终于着着实实的伤了皇上的心,只因自己留在宫中的心意不够坚决,又宠溺着自己的心情不愿离去。明知是一项二选一的抉择,却还是任性的什么都不舍去;明明是可以预见的后果,却还放任自己的贪心得过且过。上天眷顾,让这场梦境持续了九年,但自己却竟依赖起了这份眷顾,迟迟不做出那该做的决断……

如今已是最后的期限。若不愿九年梦醒云散,此时便是让梦成真的时候了。

夕照咬紧牙根,又重新在心中确定了一遍心意。如果这真是一项二选一的抉择,那么便必须有所舍弃。即便是想象,那桩舍弃仍令夕照手脚发软,胸口发颤,但此时此刻,夕照惊讶的发现它丝毫不足以扭转自己心意的坚决。尽管或许为时已晚,或许事情没那么简单,哪怕这根本就是飞蛾扑火,但夕照知道自己必须回宫,再见皇上一次——若毫无作为,任由自己与皇上就此渐行渐远,自己必将抱憾终身。夕照下定了决心,霍地站起身,惊动了身旁石桌上的积雪块块落下。

——这九年,德秀确是罪无可恕,但愿皇上能给德秀这个机会,准许德秀用今后的日子,重新兑现对皇上那则信任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