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日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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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坦白

自打从算命先生那里离开后,皇上一直都不怎么开口说话。夕照将火盆生好,一边用凳子和木板搭架着简易的床铺,一边想道。儿孙满堂,这四字放在谁身上,都是吉利中听的好话,可偏偏到了自己这个假太监面前,便成了直捣要害的飞刀。若是皇上没有放在心上便好,倘若皇上问起,如何解释可要慎之又慎,仔细斟酌……

“许久没人住,这里倒还存着这么些火炭。”崇祯坐在床边,看看那烧得正旺的火盆,首先打破了沉默。

“也不知皇上什么时候想来,冬天的炭,夏天的冰,小人都是一直备好的。”夕照笑笑,将自己的被褥铺在搭好的简易床上。

“哦……原来如此……”崇祯点点头,脸上的表情有几分不自然。如果没有前一阵子那假太监的传言,今日算命先生的话或许还可一笑置之。但种种风传在先,这儿孙满堂的预言意味着什么,不由得自己不去怀疑。德秀调入都知监,是庚午年正月的事,年关一过,德秀跟随自己的年头便满九年了。难道他竟然隐藏着身份,骗了自己九年,而自己竟然懵然不知,九年都不曾察觉吗……

可是……

崇祯抬眼看着夕照忙碌的背影,心中思来想去,又甚是犹疑不定。且不说那旁的,这九年来,大明坎坷波折事,他事事与我同忧,心中困惑消沉时,他时时宽解相伴,德秀对自己,不可谓不尽心。事到如今,自己又怎可因算命先生那一句无凭无据之言,便怀疑他的身份?九年,若他果真是别有用心,假扮太监,那无论当初是何目的,也早该达成了,又怎会实实在在、忠忠恳恳的,陪上自己这么多年月。哎……不、不,应是自己疑心病太重,竟几乎要因那萍水相逢的算命先生,而怀疑起自己身边这个相伴多年,亦仆亦友的男子。崇祯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呼了口气。那儿孙满堂就算是真,也一定会有其他解释——若是连他都这样欺瞒自己,那普天之下,怎还有他人可信。

“皇上可是头疼?”夕照铺好床,掸掸手,回头瞧见崇祯敲额头,便关切的问道。

“啊……不,没事。”崇祯一愣,随即避开了夕照的目光。

皇上……究竟在想些什么?夕照心中忐忑不安,但皇上不发问,自己也不好直接出言辩解,只得佯作若无其事,暗自思忖了一番,开口说道:“皇上……莫要太介意算命先生的不吉之言。”夕照将火盆向崇祯身旁挪了挪,又为崇祯换上了杯热茶,“虽说天命自有定数,但也并非人力不可更改。算命先生说小人面相多子多福,可小人如今……入了宫,不正是自行改了这般命数么。”

夕照话语中顿了一顿,还是用入宫,代替了净身或是太监这样确实的字眼,似乎这样的词句不出口,便还不算是真的欺骗了皇上一样。崇祯目光投向夕照,没有答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这番话,既是宽慰我莫要灰心于大明的前途,也算是德秀对那儿孙满堂四字的解释吧。崇祯收回目光,默默的想。合情合理,合人心意,这解释着实令自己十分乐于相信……那么,不如就这样相信下去好了。万一……若是真有万一,抽刀斩断这九年的相处,难道就是我想要的?

窗外是浓墨一般的黑,不见一丝月光。屋内烛火微跳,柔和的烛光映着屋角灵牌前的三缕香烟,轻轻袅袅,绵绵不绝。

“皇上,天晚了,早些就寝吧。”夕照道。

“好。”

夜已深沉,夕照睡在简易床上,呼吸渐渐均匀。窗前透出些许微光,熄了灯烛的房间,竟是暗过没有月光的夜晚。崇祯看着微微发灰的窗纸,久久未能入睡。就算没有算命先生那一番话,大明的现状与将来,也并不难洞悉推测。那预言再不吉,也不过是将已有的伤疤,又戳痛了一次而已。但德秀的事情却是不同,是非真相,非黑即白。斩断九年的相处,并不是我想要的,而今后存着难解的心结自欺欺人,更加不是。崇祯翻了个身,将面目掩在黑暗之中,心思千回百转转到尽头,终于做了决定。且不论这算命先生的预言曾经屡次应验,也不管前一阵子那假太监的风传传得真如亲见,更不说这区区一则预言而已,如何解释也难有纰漏。只是在炮竹声炸裂的一瞬间,德秀脸上那副慌张难掩的神情,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强教自己忽略。

第二日,天还未亮,崇祯便早早起了床。待到夕照睁开眼时,崇祯已经衣冠齐整的端坐在了床边。

“小人该死。”夕照顿时清醒,一骨碌爬起来,手忙脚乱的穿上衣服,“小人贪睡过头,竟比皇上起得还晚,还请皇上恕罪。”

“不必慌张,天色还早。”崇祯淡然道,“你来,朕有话要问你。”

朕……?夕照一怔,两手停在了半空。皇上在宫外,一向都自称我。此时突然反常称朕,皇上要问的难道是……?夕照心里狂跳起来,手指僵硬着,半天也系不好腰间的带子。崇祯倒也不急不催,只耐心坐着,等待夕照将外袍穿好。待夕照终于整好衣装,战战兢兢的走到崇祯面前,崇祯却又抿着嘴唇,沉默了许久,方才问道:

“德秀,你可有事情瞒着朕?”

“皇上……是指什么……”夕照低下头,答得十分没有底气。只听崇祯轻叹一声,一番话语出口,仿佛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德秀,你我主仆多年,情义深厚,朕本不该对你心有怀疑。但事不由人意,既是疑窦已生,朕也不想今后与你朝夕相处,总有一桩心结横亘在其间。”崇祯顿了一顿,又道,“朕再问你一次,关于你的身份,你可有什么瞒着朕?”

身份……夕照闻言,心中登时一沉——皇上问得如此直接,这已不是几句话便能蒙混了事的了。若答有或是轻松,但这短短一字足以使自己失去所有的一切。宫内的生活,皇上的信任,甚至自己的性命,也许都将就此灰飞烟灭;若答没有或也简单,但夕照内心中,却是如何也不愿违背当初那则承诺,用自己的言语,对皇上做出那样确确实实,心存故意的欺骗……夕照咬着嘴唇,胸中翻腾纠结着,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却未留意道崇祯的眼神,已是一分一分,渐渐暗成了死灰。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吧。再期待下去,应是也没意义了。

“若是说不出口,倒也无妨。真相如何,一验便知。”

一验便知。

崇祯一字一句的说着,语气平静如常,却不散发一丝温度,直教夕照好似坠入冰窟,胸中的翻腾立时静止,从喉咙到心底,一刹那间,冻结成冰。

一切,到此为止了……

夕照闭起眼睛,长出一口气,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德秀,万死。”

窗纸一点点变白,窗外的雪仍在有一搭没一搭的飘着,寒意相比昨日有增无减。崇祯看着跪在面前的男子,只觉自己的心好似忽然散成了流沙,落了一地细碎的残骸,再也聚不成形。那样的信誓旦旦,诚意拳拳,最终还是化为了乌有;又或者说这从一开始便存在的欺瞒,令那信誓旦旦,也变成了一次早有蓄谋的骗局。细细的沙从胸口漫溢至全身,阻塞了每一根血管,包裹住每一条神经,全身就这么僵滞着,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仿佛都变得艰难万分。

“你……”良久,崇祯才从唇舌间挤出一个字。夕照肩膀轻轻一抽,依然伏在地上,不敢直视崇祯的眼睛。

“你滚。”

“皇上……!”夕照猛然抬起头,话语哀如呜咽。明知已是无可挽回,但这判决似的字眼,还是让夕照如何也无法坦然承受。“皇上……请您听小人解释!”

“你滚,随便去哪,越远越好,朕不想再看见你。”崇祯别过头去,目光刚好落在屋角的灵位上。“……朕忘了,这里是你家。”说着,崇祯便霍然起身,朝门口走去。

“皇上!皇上!”夕照急忙跪行几步,扯住崇祯的衣襟,两滴眼泪噼啪落下。不能,不能教皇上离开!慌乱之中,夕照满心只有一件事——若不将一切说清楚,任由皇上迈出这间小屋的门槛,那么此次一别,今生便再也没有解释的机会。“皇上!无论小人隐瞒了什么,但小人对您的情义从不曾有假!看在小人与您主仆多年的份上,请您听小人一言!”

主仆多年……往事的碎片忽然不合时宜的涌上心头,令崇祯的心漏蓦地跳了一拍。紧绷的神经稍稍软下了一些,他停了脚步,暗暗叹了一声,又坐回了床边。

“谢皇上……”夕照见崇祯不走,俯下身子,郑重的磕了个头,“……这么多年一直欺骗皇上,小人知罪。如今事情已然说穿,小人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这座宅子,是小人家的老宅,屋角的灵位,便是小人的父母。”

崇祯闻言,眉心一动,下意识的扫了一眼灵位,却仍是冷冷坐着不动。

夕照抬手擦干泪痕,努力平静下心情,缓声说道:

“小人本名许夕照,家父许有良曾仕官于翰林院,因反对魏忠贤,于天启四年遭魏忠贤所害,母亲不久也随父亲而去了。家破人亡,小人一直孤身一人,流落街头。后遭仇家追捕,走投无路才混在新人宦官的队伍里躲进了皇宫。本是想着避过了风头便离开的,谁知却有幸来到了皇上身边。”夕照顿了顿,接着说道,“若是换了旁人,这样的际遇除了荣耀,怕也别无其他,但小人却是不同。那阉贼不得善终,双亲在九泉之下终于也可以瞑目了,而使小人大仇得报的,正是皇上。因此在小人心里,一直把皇上当作恩人看待。老天如此眷顾,教小人得以侍奉皇上,这真是做梦也不敢奢望的幸运,几生几世修来的福分。小人也知纸包不住火,总有瞒不住的一天,但在皇上身边待得越久,便越是舍不得离开,每日只想跟着皇上再多待一阵子,这才混混沌沌的拖到了今日这样的局面。小人姓名是假,身份是假,但对皇上的情义并无半分虚假,天地可鉴!”夕照说着,眼中一瞬之间透射出坚定的光,但随即便低下头,脸上浮现出一丝暗色,“小人说这些,也并非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是希望皇上能从心里宽恕小人,不要让皇上因为对小人的怨恨,添了烦恼,坏了心情。”

房中一片安静。崇祯本就不多言辞,此时更是默然静坐,半垂的眼皮刚好遮住眼神,教人揣测不透他的心思。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屋外天色已然大亮了,崇祯扬头望了望窗子,终于又站起身。

“皇上……?”夕照仰起头看向崇祯,期待与畏惧纠缠在一起充斥着胸臆,几乎令心跳停止。

“宦官中不可有未净身之人。”崇祯走向门口,背对着夕照,低沉的话语中听不出一丝波澜,“你不必再回宫了。”说着,伸手拿起斗篷,推开房门,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不必再回宫了。

……结束了。

夕照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呆呆看着皇上离开的方向,只觉全身的精气一分一分的流逝,房屋宅院,街道城市,天地万物,一切都已不复存在,只剩下一片无形无影,无声无息,无边无际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