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化装穿越·迷人的追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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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白皮箱

姨婆婆来了信,说要从香港回来探亲。姨婆婆就是我好婆的亲妹妹。她上一次探亲时我只三岁,当然没给我留下丁点儿印象。

去小火车站接姨婆婆的路上,我已在心里描绘她的形象:团团脸,淡眉毛……总之是和死去的好婆差不多的一个慈祥的老人。

火车进站了。火车上出来一些人,又进去一些人。

我妈妈突然兴奋地大叫了一声:“亲姨!”便向一群人冲去。爸爸急忙也跟了上去。我人矮,待人群散开时,才看见了被爸爸妈妈左右扶持着的姨婆婆。我怔住了。这位老人除了高高的身材之外,再没一点儿和好婆相像的地方。特别是那眉毛,多黑啊,多细啊!

妈妈大声呼唤我:“小凤,快叫亲姨婆啊。”

我机械地叫了一声“亲姨婆”,心里在拗嘴:“不,不亲。”

妈妈拉过我去代替她的位置,自己提起了姨婆婆的一只蛮大的白皮箱。这是姨婆婆唯一的行李。

姨婆婆摩挲我的头发,端详了我一会儿,忽然别过脸去,哆嗦着掏出一块手帕擦着眼睛。我偷眼一瞥,见她的眼眶是红的。她一定想起了我好婆。

一路上,她很少说话,这一点也不像好婆。好婆喜欢絮絮叨叨地说,大概把想到的话都说出来了。小孩子不怕会说话的大人,对不大讲话的大人总有点不放心。

对于十多年回来一次的长辈,我父母简直不知怎样来表达他们的孝敬了。妈妈一早起来就拎只大篮子上街买菜,还打发爸爸专程到城里山景园菜馆去买叫花鸡。当年叫花子偷了鸡没锅灶,就用荷叶包了鸡,外边涂上黄泥在火上烤,后来就发展成为这儿的一道名菜了。因为包着泥,爸爸蹬三十分钟自行车回到家,敲开泥壳,里头的鸡还香气直蹿呢!

姨婆婆怪小辈们把她当客,反而见外了。她喜欢吃的倒是家种的青菜、毛豆什么的,连连称道:“这青菜还是有气的!这毛豆还有血哩!”

这话倒奇,青菜怎会呼吸、毛豆怎么有血呢?可我听得懂这些话,以前好婆老是这么形容的。

那天是星期天,吃罢饭,姨婆婆问我:“小凤,会摸田螺吗?”我说:“田螺很少的,不如摸螺蛳。”老人兴奋起来,撸着衣袖说:“好呀,我们摸螺蛳去!”提个篮子要走,又说,“小凤,你也拿只篮子,我们比比谁摸得多。我的手脚爽,小时候比赛挑野菜,你好婆是老输家……”

我说:“不对,好婆讲过的,小时候你们挑野菜,拔茅针,她稳赢。”

她认真想了想,说:“不,我常常赢她的。”

“不……”

“不……”

这么争下去还有个完吗?争着争着,我们两个都笑了起来。

到了河边,我们就紧张地比赛摸螺蛳。我们使用的是最原始的办法,蹲在河边,伸手去驳岸石上摸。秋凉了,螺蛳并不多,长青苔的地方才有几颗,也许那儿暖和些。这样摸一会儿,我们各人都有一大捧,够吃了。我到底比她摸得多些。

我俩的螺蛳并在一块了,我俩并排坐在河岸上。

秋天下午的阳光像金子一样灿烂,暖暖地照着缓缓流淌的梅塘水,暖暖地照着我们一老一少。

有一只棕色的小甲虫冒冒失失地爬到河边的草叶上。叶片折垂,小甲虫就掉到河里去了;漂在水面上,惊慌地舞着它所有的腿。我顺手折了一支狗尾巴草,把小甲虫救上来,让它在我的手心里爬。姨婆婆的手靠上来,小甲虫就爬到了她的手上。她不断地变换手的形状,使小甲虫怎么也爬不到头。小甲虫忽然从硬翅下展开它的白纱翼来,无声地飞走了。

姨婆婆高兴了:“飞了!飞了!”眼光随着甲虫落到梅塘对岸的乌绒树丛间。乌绒树正开最后一轮花呢,是粉色的。姨婆婆眯了眼,犹如一尊塑像;好一会儿才像醒来似的轻轻地说:“嗬,我像回到几十年前去了。”

她兴致勃勃地讲起她和好婆小时候的事情来了,一件一件,没完没了,就像我们脚边绵绵不断的梅塘水。这些往事中有许多是我从好婆那儿听到过的,姨婆婆讲得有出入,我就急忙纠正她。

“不对,不对,好婆讲过的,那时候一碗绉纱馄饨只要八百元,那时的八百元就是现在的八分……”

“不对,不对,好婆讲过的……”

我纠正她,她就笑着认了,再不和我争了。

她摸着我的头发说:“小凤,你总帮着你好婆哩。我姐姐真福气哇!”

捉来的螺蛳最好在清水里养几天再吃,可姨婆婆坚持晚饭就吃,而且要在饭镬里炖的。

酱油、黄酒、老姜、嫩姜……红炖的螺蛳有一种独特的香味和鲜味。

姨婆婆说:“大家来尝尝吧,这是天生的砂锅炖肉!”

我闻一闻,说:“只有大化学家才能配出这种香味来哩!”

姨婆婆说:“这味道配不出的。天底下有一些东西是没法用人工造的。冬天,被子在太阳下一晒,被窝里就有一种香味。能人工配吗?不能,那是太阳的香味。还譬如酸菜炒黄芽菜……”

从捉螺蛳开始,我就发现原来姨婆婆也是很会说话的,还会像好婆那样地打比方。我好婆有时为了说服你,就一连打好几个类似的比方,一直比得人发烦。

红炖螺蛳很鲜美,就是吸不出肉来。这是因为炖得过火的缘故,只能找针来挑着吃。我要去找针,姨婆婆却说:“别,别。”走到院子里从皂角树上扳下几枚刺来,说,“用这个挑最好了,天然的!”

在我的眼睛里,姨婆婆的浓眉毛似乎在渐渐淡去;在我的记忆里,好婆的淡眉毛又似乎在慢慢地变浓。真奇怪。

早晨,我喜欢帮姨婆婆梳头发。我过去常帮好婆梳头,盘发髻。

我盘的发髻不高不低、不紧不松,盘好了用面镜子侧着让姨婆婆欣赏我的手艺,又嗡嗡地哼好婆教我的那首古老的儿歌:“盘香乌龙头,发根清清哪……”姨婆婆竟能用纯正的方言接着和我一起哼下去:“红头绳儿艳艳呢,白银簪子斜斜呢……”

好婆教过我“卷脸”,我就给姨婆婆卷。和她各搬一只竹椅子,在太阳下相对坐了,扯一根白丝线,一头咬在嘴里,一头缠在右手小手指上,左手指这样那样打一个“结儿”;头一侧一晃,小手指一牵一扯,那白丝线的“结儿”就在姨婆婆的脸颊上、额头上、耳根边摩挲绞织,痒痒地就把汗毛卷下来了。

姨婆婆也为我梳头。木梳齿儿在头发里梳,你很自然就会眯起眼睛来,觉得脑子眩眩的,像吃了太多的甜酒酿。姨婆婆让竹椅子的吱吱声伴着,顺口就哼起一首一首的儿歌来:“康令……康令马来哉,隔壁大姐转来哉,买点啥个呀?常州木梳只只弯,还有常熟水磨筷……”

恍惚间,我把坐在身后的老人当成好婆了,脱口说:“头路挑斜了,好婆……”

一天,妈妈闩了房门,怪神秘地轻声问我:“小凤,你和姨婆婆住在一个房间里,注意过她白皮箱里有些什么吗?”

我根本没有在意那只皮箱,一时也不明白妈妈的用意。

妈妈给我挂上一根玩具项链,说:“姨婆婆问起项链,你就说这不过是假的,不过是你喜欢挂项链。小凤,你留意一下白皮箱,晓得啦?”

我到底明白了妈妈的意思,但决不会戴这根别有用心的假项链的!我捉来一只“叫哥哥”(即蝈蝈),装在一只馒头篾笼里。姨婆婆喜欢得很,从白皮箱里找出一根红头绳来,把笼子挂到房间里。

“叫哥哥”是碧绿的,篾肉笼子是淡黄的,绒线是鲜红的,好看得很。“叫哥哥”时不时舞着纤秀的触须,唱起轻声的歌来,好听得很。呀,这里集中了代表秋天色彩的声音!它是一个浓缩的秋天呢!

姨婆婆宝贝这秋天的精灵,说好好地养了,要带到香港去的。她今天放进几粒新鲜毛豆,明天换上一角白嫩的菱肉,珍爱得什么似的。

那天,姨婆婆把“叫哥哥”笼拎到窗口,兜着阳光痴痴地端详,问我:“小凤,你看,这‘叫哥哥’多可爱!你说说看,它像什么?”

我脱口就说:“像翡翠!”

姨婆婆说:“不错,像翡翠。蹩脚的翡翠还不如它晶莹呢。”说着,她打开那只白皮箱,找出一副有两滴翡翠坠子的耳环来,说,“小凤,这耳环你喜欢吗?是姨婆婆送给你的。”

这不过是一个巧合,可当时我却像被黄蜂蜇了一下,耳朵里“嘣”的一声响;我又像个被抓获的小偷,心怦怦地跳,脸辣辣地烫。我捂住两只耳朵跑出门去,一边说:“不,不要!我不要!”

我是和姨婆婆睡在一个房间里的。

晚上,她床头的那只白皮箱使我浑身不自在,好像是一张带着讥笑的惨白的脸。

我说:“姨婆婆,把灯熄了吧。”

灯熄了,白箱子看不见了,可那只“叫哥哥”又叫了。“唧唧……”它好像也是在耻笑我!

这时候姨婆婆照例又讲起她的故事来了:“有一次啊……”她的故事都是这么开头的。

这天,姨婆婆讲了一个她自己悲伤的故事。她很年轻就守了寡,苦守她的独生儿子小根过日子。一天,小根去放牛,牛在上陡坡时滑脚跌了一跤,把小根压死了……

这个故事以前好婆讲过几次。她讲一次,我就陪着流一次泪。好婆总念叨:“要是小根不死,妹妹就不会离家远去了。”姨婆婆用的是很轻缓很平静的语调,像是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也不流泪,讲完了,隔了老一会儿,才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忍不住抽泣起来。姨婆婆反而来劝我:“别哭了,小凤,那是很久远的事了。再说,谁说我没子孙了?你父母,还有你,不是像亲子亲孙一样地对待我的吗?”

我哭得更伤心。真委屈了老人家了!

又是早晨。我又给姨婆婆梳头发。

姨婆婆说:“小凤,唱呀,怎不唱盘香头啦?”我就唱,唱一句,干巴巴的,音又不准,急忙住嘴。姨婆婆倒接着唱了:“……红头绳儿艳艳呢,白银簪子斜斜呢……”又问,“小凤,怎么不唱呢?”

我干咳一声,说:“姨婆婆,我喉咙痛。”

梳好头发,姨婆婆就走去打开了她的白皮箱,埋头在箱子里翻寻,说:“小凤,你眼睛尖,过来帮我找,姨婆婆带了治喉咙痛的吹药,你过来啊,怎么不过来?”

我觉得有点儿恶心。我想哭。我想马上找到妈妈,向她大声呼喊几句呀!